經驗向我諄諄告誡,「真」在人們心裡從未生長。——艾米莉·勃朗特
蘇格拉底有句名言,「認識你自己」。
可是,什麼是你自己?
雖然人們很難一下子就給出滿意的答案,但是人們都知道,一定有一個「自己」存在,不因身份、地位、時間而改變。當了皇帝的拿破崙和被放逐在科西嘉島的拿破崙都是一個人。
這種「同一性」自身,就是人的「自己」的存在。
然而人們又常常「身不由己」,很多時候嘆息「我不是我」「這不是我的生活」,這說明現實中,存在著「虛幻」的東西,用海德格爾的形容,就是「遮蔽」了生活的真相。
艾米莉·勃朗特用天才的觀察在《呼嘯山莊》裡展示了是什麼「遮蔽」了真實的「自我」。這種「遮蔽」並不是對「女性」獨有的遮蔽,而是每一個文明社會中的人都不得不面對的境遇。
01呼嘯山莊的「自我」
在英格蘭北部,有一個「與塵囂隔絕」的地方,那是「厭世者的理想天堂」——呼嘯山莊。
莊主老恩肖收養了一個孩子,取名希斯克利夫。
這個名字本身也蘊含了自然、原始的元素:希斯克利夫(Heathcliff),是荒野(Heath)和陡崖(cliff)的組合。
這是一個沒有「文明」社會身份、地位的孩子,幼時的凱薩琳遇到希斯克利夫,兩個人都找到了另一個「自我」。
凱薩琳的自白說:
我愛他,不是因為他長得英俊,而是因為他比我自己更像我自己。不管我們的靈魂是什麼做的,他的和我的是完全一樣的。
而希斯克利夫則說,
失去了她,活著也在地獄裡。
在小說中的時間線裡,凱薩琳和希斯克利夫在呼嘯山莊一起度過了6年。
在這段日子裡,兩個人處於自然的自由狀態中,盡可以做自己。
然而社會總是對人有各種角色身份的要求。
人們常說,「你要像一個老闆的樣子」「你要像一個父親的樣子」「你要像一個妻子的樣子」……
這些「像……樣子」就是生活對「我」的要求。
很多時候,這種「樣子」並不是「我」想要的,但又是「我」必須承擔的。
人總是要長大,長大就意味著服從文明社會的規則。
本真自然的「我」進入文明社會,是脆弱的。
凱薩琳進入畫眉山莊是因為被狗咬傷,不得不在畫眉山莊休養。
在畫眉山莊休養期間,也是凱薩琳開始意識到「我」與文明社會衝突的階段。
與呼嘯山莊的自然不同,畫眉山莊是充滿了規矩的。
在這樣的規矩中,希斯克利夫被關到了閣樓,也象徵了凱薩琳的「自我」被壓抑、放逐。
凱薩琳嫁給畫眉山莊的埃德加·林頓,並不是貪慕虛榮,而是每個人都要在文明社會中付出的代價——你必須要成為某個角色。
「嫁給希斯克利夫會降低我的身份」,凱薩琳的這句話其實是在說,按照「本真」的自我去生活,是「身份」所不能允許的。
人成長到某一階段,必然要進入「角色」身份。
凱薩琳與希斯克利夫進入畫眉山莊並非偶然,如果他們繼續留在呼嘯山莊,那麼呼嘯山莊就會是畫眉山莊。
02畫眉山莊的「身份」
在凱薩琳進入畫眉山莊之前,她的哥哥辛德雷——這位文明社會認可的呼嘯山莊的主人,娶了弗蘭西斯,辛德雷的結婚與弗蘭西斯的到來,預示著呼嘯山莊不可避免地「文明化」。
凱薩琳和希斯克利夫的「出逃」是一種必然,只不過他們的出逃加速了進入「文明」的進程。
如果進入「文明」是不可避免的,那麼假如出生在「文明」環境,又會怎樣呢?
林頓的妹妹伊莎貝拉在畫眉山莊出生,一直被按照文明社會要求的「大小姐」來教育。
結果她在遇到充滿原始氣息、象徵自然「本真」的希斯克利夫的時候,不可避免地被吸引。
弔詭的是,伊莎貝拉如果不是「畫眉山莊」的籠中鳥,也不會被希斯克利夫吸引。
可是離開籠子,鳥兒迎來的不是自由,而是惡劣的生存環境以及由此而來的死亡。
離開畫眉山莊的伊莎貝拉,有著與逃出桑菲爾德的簡愛一樣的處境。
沒有地位、財富、身份支撐的女子,孤身一人在自然世界是無法生存的,花園裡的花朵在自然中無法活下去,於是伊莎貝拉死了,凱薩琳因進入花園得以存活。
凱薩琳進入畫眉山莊的代價是壓抑本真的自我,凱薩琳的靈魂——希斯克利夫被關在閣樓的時光,也是凱薩琳學習扮演社會所要求的「淑女」的日子。
希斯克利夫在小說中消失了幾個月,也是凱薩琳喪失「自我」的幾個月,她學會了壓抑自己,迫使自己適應這個世界對自己的要求。
而這種迫使,讓凱薩琳意識到她開始喪失了自己的生命力。
盧梭說「人只有處於依賴的狀態下才是脆弱的」,失去自主性的凱薩琳變得虛弱。
希斯克利夫的歸來,在心理上象徵著凱薩琳「自我」的回歸。
「我們的靈魂是一模一樣的」「在宇宙中,孤獨的我有著另外一處依存的地方。」
這是希斯克利夫對於凱薩琳的意義。
但「本真」的回歸併沒有讓凱薩琳獲得重生,因為她已經被禁錮在「林頓夫人」這一角色裡,無法擺脫。
凱薩琳最終的「瘋狂」,想像著自己穿越荒野返回呼嘯山莊,是對回歸「自我」的渴望,希冀逃脫「家庭」「角色」「身份」的桎梏。
然而凱薩琳回不去了,呼嘯山莊也是回不去的。
03生活的真相
希斯克利夫「復仇」的嘗試,是想讓呼嘯山莊回歸原始的本真狀態,顛覆「文明」結構下的權力與規則的嘗試,撕去生活裡的「面具」身份,回歸真實的自我。
但這種嘗試以失敗而告終。
凱薩琳的女兒小凱薩琳,繼承了她母親的名字也有她母親一半的性格,卻是一個新生的,在畫眉山莊成長起來的更馴服的凱薩琳。
小凱薩琳是「文明社會」的視角中「正常」的女人,是從小受到正統教育的女性。
她是一個恪盡職守的女兒,即使不喜歡小林頓,小凱薩琳依然照顧他,為希斯克利夫煮茶,幫女僕耐莉挑選蔬菜,教哈裡頓讀書,還從畫眉山莊拿來鮮花,取代了呼嘯山莊的野生黑醋慄。
在她的幫助下,哈裡頓終於認出了自己的名字「恩肖」,這第一代呼嘯山莊的主人的名字,意味著呼嘯山莊重新恢復了制度(家長制)。
小凱薩琳和哈裡頓的結合讓希斯克利夫想到了自己的凱薩琳,小凱薩琳僅僅是像凱薩琳,但全然不是凱薩琳。
希斯克利夫終於意識到,完整的凱薩琳只在墓地之中,只有在那個超越這個世界的死亡之國,才有自己的凱薩琳本真的存在的可能,而如今的呼嘯山莊只是「一個紀念品匯集」的地方,提醒著他「她存在過,而我已失去了她!」
希斯克利夫在哈裡頓身上看到了自己另外的可能——他永遠不可能保持著自己的天性,過一種未受文明馴服,脫離「身份」束縛的生活。
隨著哈裡頓進入小凱薩琳為他安排的軌道(教育),呼嘯山莊徹底修正了希斯克利夫的復仇。
意識到這一切的希斯克利夫選擇死亡。
海德格爾把經由死亡開顯出來的對現實生活的超越意識稱為「憂」。
範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憂」的不是具體某一件事物,而是一種狀態。
海德格爾說的「向死而生」,並不是選擇自殺,而是只有在覺悟到死亡之後,人才能退出「文明」社會加諸於身的一切關聯性角色,他的身份、地位,生活的一切「幻相」都因死亡而消失。
那個哈姆雷特口中「不曾有旅人歸來的神秘之國」,讓人意識到這是只有「我」自己才能承擔的可能性,任何身份與角色都不能代替「自我」的死亡。
這些身份與角色恰恰在「你」死後,依然會由別人擔任,只有「你自己」會因死亡而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意識到了這一點,人才能超越日常生活的身份角色而真正覺悟到「自己」,意識到生活的真相。
04退身之所
《呼嘯山莊》裡希斯克利夫和凱薩琳的故事很令人著迷,相比之下,雖然下一代的故事更溫馨,但讀來不如上一代精彩。
酷愛自由的艾米莉·勃朗特在上一代的故事裡投入了全部的心血,正如她的詩中寫道:
短暫的生命已近終點,這是我唯一的祈求——無論生死,但求心靈,又有勇氣承受!
艾米莉·勃朗特已經覺悟,在她的時代只有死亡才能擺脫困境,才能讓心靈重獲自由。
這不是女性獨有的悲劇,而是所有人類的悲劇,作為男性的希斯克利夫,沒有身份、地位,面臨同樣的窘境,只是女性所面臨的環境更嚴苛。
在艾米莉所處的時代,她沒有「退一步海闊天空」的餘地,只能選擇社會要求她扮演的「女性」角色。
凱薩琳和希斯克利夫的結局,與艾米莉·勃朗特自己生病拒絕吃藥的結局一樣,那是她重返自我的唯一途徑。
而小凱薩琳的故事,無論是象徵意義的「本真」的失敗,還是迫於當時的壓力不得不寫就的「小團圓」,對於艾米莉來說,都是一種痛苦而無奈的舉措。
更令人無奈的是,艾米莉的這種做法令世人不解,她的姐姐夏洛蒂·勃朗特在當時的環境下也只能含蓄地說,這是「埃利斯·貝爾(艾米莉·勃朗特筆名)認為我們已經喪失了的東西」。
夏洛蒂·勃朗特又何嘗不知道她們喪失的是什麼,所以她給簡·愛安排的獲得幸福生活的條件是:
「叔叔的遺產(物質)」+「幽閉的芬丁莊園(遠離世事)」+經歷了死亡邊緣而獲得重生的羅切斯特(靈魂伴侶)。
而艾米莉·勃朗特則更倔強地堅持現實裡沒有「自我」的餘地,至少在她那個年代,對「自我」的堅持只有死亡才能達成。
然而艾米莉還是保存了希望,希斯克利夫的復仇雖然失敗了,但放羊的孩子看到「希斯克利夫和一個女人」在荒野上遊蕩,也許有一天,本真的「自我」終歸會重返呼嘯山莊,每個人在日常的角色身份之外,會有一方屬於「自我」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