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艾略特《荒原》裡的恐懼與希望

2020-12-18 金汐筆談

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我什麼都不知道,望著光亮的中心看時,是一片寂靜。——T.S.艾略特《荒原》

出生於美國,畢業於哈佛大學哲學系,又轉到牛津大學上學,畢業後當過編輯、教師,20歲的時候就開始寫作,因為「革新現代詩」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T.S.艾略特這位加入英國國籍的美國人,被英美兩國都視為「自己國家的詩人」。

艾略特的長詩《荒原》比他本人更為有名。

詩篇名Waste Land,waste在英語裡是荒廢、無用的含義,waste land原初的含義就是「沒有經過文明浸染的,荒涼的地方」。

而無用、荒涼,是以人的眼光來看的,這片土地實際上就是沒有「被用作任何用途」,這是一片「不能被文明化或馴化的土地」。

莊子見到因「無用」而免於砍伐的大樹,感慨道: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也許在艾略特那裡,「荒原」的「無用」抵抗著技術化與功利化,持守著人的內心

01恐懼與死亡

在《荒原》裡那些死亡破敗的景象中,恐懼無處不在。

景象可以描寫,然而情緒卻只能傳達。

詩中的「我」童年就浸染在恐懼之中。

我很害怕。他說,瑪麗,瑪麗,牢牢揪住。我們就往下衝。在山上,那裡你覺得自由。

這種孩童時就具有的恐懼如影隨形。怕水裡的死亡。我看見成群的人,在繞著圈子走。

我們對恐懼是如此熟悉,當恐懼升起的時候,很少去注意恐懼是怎樣的,處於恐懼之中的我們不會去觀察周圍的東西如何造成我們的恐懼。

艾略特對恐懼的描繪入木三分,恐懼是我們呼吸的每一口空氣,是夜間升騰的影子,跟在後面邁步。

更多的時候,恐懼是沒有對象的,是一種莫可名狀的「畏」,而不是有具體原因的「怕」。

伴隨死亡在敲門,恐懼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荒原》充滿了無處不在的死亡意象。

開篇即是「死者葬禮」。

即使沒聽說過《荒原》,也一定聽說過網絡上流行的那句「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

這就是《荒原》的經典開頭。

四月在北半球是春天,「丁香」「春雨」「根芽」本是生機勃勃的景物與象徵。

然而「丁香」長在「荒地上」,「把回憶和欲望摻和在一起」,「根芽」是被春雨催促的「遲鈍」的根芽。

相反,冬天卻使「我們溫暖」。

艾略特以天才的想像將「草長鶯飛四月天」與殘酷的死亡聯繫起來,殘忍地揭開了萬物復甦之後冬季依然會來的現實。

死亡無處不在,也不會被春天掩蓋。

不太喜歡現代文學研究理論中常用的「創傷」一詞。似乎《荒原》所傳達的情緒是一戰之後的創傷,而稍微傷感或者「負面」一點的情緒就是「創傷」。

實際上,死亡、恐懼、沮喪、茫然、無聊......都是人的正常情緒,就如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裡說,情緒是人(此在)的生存方式。

人無時無刻不處於情緒之中,發呆放空也是一種情緒。

距離《荒原》寫作年代已近一個世紀,然而不只是經歷過一戰的讀者才能體會,《荒原》中的空虛、信仰缺失、混亂無序並未遠離,今天讀來依然有相當大的震撼和共通感。

這不只得益於《荒原》所描寫的意象,還有傳達的方式,也就是諾貝文學獎授予艾略特時稱讚的「革新現代詩」。

02時間與空間

《荒原》是一首「混亂」的詩。

說「混亂」,因為沒有傳統詩歌的「秩序」,這種秩序可以是時間的,也可以是空間的,或者是語言的。

而《荒原》則像是穿越時空的電影蒙太奇,展示了上下幾千年,縱橫幾萬裡的意象。

在第三部分出現了基督徒和佛教徒,第五部分則布滿印度教的元素。

不只宗教方面雜糅,歷史方面也涵蓋了古希臘、亞洲等多地的傳統和歷史,即使這些歷史都不是同一時間發生的。

這些事和人的年代、地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他們傳達給讀者的一種意識和人類共通的情感,這樣的歷史在二十世紀出現,甚至在二十一世紀出現也毫不違和。

艾略特用這樣的方式解構了傳統的線性時間,而營造了一個充滿了歷史感的環境。

在《荒原》中,歷史與現實「並存」,羅馬時代的事跡、古希臘的神話傳說、聖經故事、禪宗教義,都在城市的街頭巷尾出現,完全打破了過去與現在的界限。

可愛的泰晤士,輕輕地流,等我唱完了歌。河上不再有空瓶子,加肉麵包的薄紙,綢手帕,硬的紙皮匣子,香菸頭或其他夏夜的證據。仙女們已經走了。

在泰晤士河這個意象中,既能看到古典的泰晤士河,也能看到時尚之都的現代場景,不同年代的畫面相互交織。

倫敦橋既是現代城市的象徵,又是但丁《神曲》中的地獄的橋,真實與想像交織。

這樣的好處在於,完全打破了過去-現在-將來的敘事時間。

人們通常用「時間線」來說明時間是一個有方向有重點的「線」,在文學中敘事朝著這條線來發展。

俄狄浦斯殺父娶母的悲劇是早已註定的,一切的發展與走向都沿著這條「時間線」行進,最終完成這個神諭。

這種時間被德勒茲受柏格森啟發稱為「時序性時間」,即使講述者通過「倒敘」「插敘」的方式來打亂,依然能還原成一條「時間線」。

然而在《荒原》中,過去、現在、未來是重合的,或者說不存在過去、現在和未來。

過去的記憶在當下綻放,一同奔向未來,人所體會的是夾雜著過去的當下情緒。

敘事目的也不是時間目的,為了解開某一個謎題,促成某種情節,而是時間本身,是人當下的情感。

這種情感不只穿插在不同的時間、空間中,甚至是不同的語言中。

倫敦橋塌下來了塌下來了塌下來了然後,他就隱身在煉他們的火裡,我什麼時候才能象燕子——啊,燕子,燕子,阿基坦的王子在塔樓裡受到廢

這一段用不同的語言寫成,義大利語、拉丁語、法語,在結尾讓時-空的交融達到了頂峰。

03片斷與希望

《荒原》被認為是艾略特最重要的作品,也是他自身文學理想的實踐。

艾略特一向認為情感與體驗在文學作品中佔據重要地位,甚至比情節、人物更為重要。

誕生於混亂之中的《荒原》是艾略特對自己脆弱與無序的體驗的傳達。

的確,這是一首令人費解的長詩。

艾略特頗為欣賞喬伊斯在《尤利西斯》中對神話故事的化用,在詩中也多處用典,他自己加的注釋就有幾十個,很難想像一首詩的注釋堪比一篇學術論文……

然而正是這樣的複雜,讓不同的人讀《荒原》都會有不同的體驗。

《荒原》以三個「平安」結尾,回味無窮。

原文裡的「Shantih」是梵文,音譯過來是「尚提」,意思是「寧靜」「和平」。

習練瑜伽的朋友可能會有在練習之前老師帶著大家雙掌合十,唱誦OM的經歷。

OM在梵語中的發音象徵宇宙本體能量的聲音。

瑜伽練習結束老師也會帶著大家唱誦三聲「Shantih」,意味著平和地接納「我」「你」和「我們」,祝願萬物與人和平共處,人類和平友愛,傳遞愛和慈悲。

《荒原》裡不只有著戰後的惶恐,還有著希望。

個體無法對抗洶湧的技術大潮,甚至有一種悲觀的論調說,人只是一團設置好的基因的集合,完全沒有屬於「人」的東西。

且不說這種觀點能否被證實,單說以「人是什麼」這種觀點來定義人,就是不全面的。

個體無法被定義,因為作為個體的人永遠有著超出定義範圍的豐富與可能性。

正如《荒原》的最後一節,每個人都有「支撐自己以免毀滅」的「零星片斷」。(These fragments I have shored against my ruins)

正是這些片斷構成了獨一無二的「我」。

花一些「無用」的時間,找到這些片斷,抓住它們,帶著它們繼續走下去,這是做人的尊嚴,也是人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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