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衛風·氓》:「將子無怒,秋以為期。」這裡的「將」讀「qiāng」,歷來古籍注音和老輩口頭念誦都如此。柳宗元用《詩經》句式作碑銘文「將子無讙,神聽鐘鼓」二句,這裡的「將」讀「qiāng」,也沒問題。《漢語大詞典》將「將進酒」的「將」注音為「qiāng」,應該是把古詞「將進酒,乘大白」理解為:「請喝酒,用大杯。」但這個理解對不對呢?
羅竹風主編的《漢語大詞典》是1970至90年代新編纂的一部集古今漢語詞彙量最大的辭書,是華東五省一市 1000 多名專家學者參與編寫的一部大詞典。因為是後出的最新辭書成果,它比此前各種漢語詞典、比較權威的如《辭源》,在義項分析、釋義和列舉書證等方面,固然有顯著的提高。但此書的規模之大、參與編寫者之多,又必然難以保證編寫水平和質量審定的絕無問題。其實我在查閱參考《漢語大詞典》時,已經不止一次對其注音、釋義等持有懷疑或確認其有誤的。現在,對於《漢語大詞典》「將進酒」的注音,我也感覺未必穩妥。我旋即查閱《辭源》,商務印書館 1985 年修訂本《辭源》 (四卷本第二冊)第874頁,「將」字也依次列了三個讀音:1. jiāng即良切,平,陽韻,精。2. jiàng子亮切,去,漾韻,精。3. qiāng《集韻》千羊切,平,陽韻。而在第 876 頁左欄的「將進酒」一詞,「將」字卻未標註讀第 3 個「千羊切」的qiāng音。也就是說《辭源》編纂者並沒有認為「將進酒」應讀「qiāng 進酒」,而是確定讀「jiāng進酒」的。那麼是不是可以認為《漢語大詞典》 後出轉精,修正了《辭源》這個注音的失誤呢?我認為未可如此簡單定論。我的看法是,對於多音字在詞語中讀音的確認,一要看其讀音取義是否穩妥,二還應求證於老輩歷來口頭傳承的讀音。從讀音取義來說,將「將進酒,乘大白」理解為「請喝酒,用大杯」,似不如理解為「且喝酒,用大杯」,語意和語氣都更自然。如果是這樣,「將」字用的是副詞性的「且」字義,讀音就該是jiāng,而不是qiāng。既然《漢語大詞典》和《辭源》注音已不相同,要判斷正誤,最好還是去問老輩人是怎樣讀的,我自然又想到了蔣維崧先生。
何況蔣先生還是這部《漢語大詞典》的副主編之一,我對《大詞典》注音或釋義的質疑,找蔣先生討教,就是直接找《大詞典》的負責人討論問題呢。我到蔣先生家專門去問「將進酒」的「將」字是讀jiāng還是讀qiāng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先沒說《漢語大詞典》和《辭源》的注音不同的問題,我徑直問道:
「蔣先生,李白的《將進酒》,是讀『jiāng進酒』,還是讀 『qiāng進酒』呢?從前您在中大讀書,那時候的老輩先生和朋友們,還有您的老朋友比如潘伯鷹先生,據說他特愛吟誦,吟誦起來聲如洪鐘,腔調特好聽(蔣先生此時笑了一笑,點點頭)。老輩們總讀到過、或說到過李白的《將進酒》吧。那是讀『jiāng進酒』呢,還是讀『qiāng進酒』呢?」
蔣先生沒有猶豫地說:「『jiāng進酒』啊!怎麼讀『qiāng進酒』呢?」
我這才說明問題的來由是我在講唐詩的課,我讀「jiāng進酒」,有學生舉手說中學《語文》課本注音是「qiāng進酒」。我查了《漢語大詞典》,居然也是「qiāng進酒」。可是查《辭源》,卻是「jiāng進酒」。我不能判斷誰對誰錯了,所以要問問先生老輩人是怎麼讀的。我說我覺得《辭源》本來沒錯,《大詞典》是根據《詩經》的例句「qiāng 什麼」(我說到這裡時想不起例句了,蔣先生接口即道:「將子無怒,秋以為期。」這是先生熟記《詩經》的一例。我敬佩而尷尬的點點頭說:「對,對!將子無怒。」)的讀音,以為「將進酒」也該讀「qiāng進酒」,但這是不對的。我覺得把「將進酒,乘大白」理解為「請喝酒,用大杯」,雖然好像也講得通,但不如理解為「且喝酒,用大杯」,更符合原語境,語氣更自然。
蔣先生點頭贊同。他說從來沒有人讀「qiāng 進酒」,這樣讀是不對的。怎麼會這樣注音呢?
我說:其實不僅《辭源》沒有把「將進酒」的「將」注音為qiāng,我還查了清代王琦注釋的《李太白全集》,王琦的注釋有一個特別有價值的內容就是,他為許多恐怕讀者難識或誤讀的字都注了音,比如《梁甫吟》:「君不見高陽酒徒起草中,長揖山東隆準公。」註:「準,音拙。」有的還在注音後附加指出「今人」存在的誤讀(例如《擬恨賦》:「想遊女於峴北」,王註:「峴,胡典切,賢上聲。今人作硯音讀者非。」)但是,對於《將進酒》 的「將」字,王琦卻未加注,我覺得這說明王琦沒有認為這個「將」應讀如「將子無怒」的「qiāng」,而是就照通常讀「jiāng」的。我說到這裡,蔣先生點點頭。
我說:現在有些人對於多音字在詞語中的讀音選擇,每每有好違離眾口流傳的通常讀法而取別音,似乎因此就顯得他們比常人知道的多些,多了點「學問」。其實這種炫弄只表現出「學問」的不足,就如俗話所說的「半瓶子水逛蕩」,而不是學問博通。例如:賀知章的絕句《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就有人說「鬢毛衰」的「衰」應該讀cuī,不讀 shuāi。而且說讀cuī才與首句的「回」字押韻。 這種說法不僅不顧詞義,而且顧前不顧後,用現在普通話的讀音來判斷cuī與 「回」押韻,那麼不是與末句的「來」就不押韻了嗎?而如果讀shuāi,不是恰恰與「來」押韻的嗎?其實「回」和「來」都在平水韻的「十灰」部,與 「回」押韻,當然也是與「來」押韻的。「衰」字讀 cuī 時,有差別、次第、遞減,以及古代喪服等義,而讀shuāi時為衰微、衰老、枯萎等義。老人鬢髮斑白,也就是衰老了,頭髮「枯萎」了。李白《古風五十九首》有:「春容舍我去,秋發已衰改。」(其十一),還有:「華鬢不耐秋,颯然成衰蓬。」(其二十八),「衰」都讀shuāi,與賀知章詩中的「鬢毛衰」說的是一個意思。所以「鬢毛衰」只能是讀shuāi,而不可以讀cuī。我說我在課堂上也已經這樣給學生解釋過為什麼應該讀「鬢毛shuāi」而不應讀「鬢毛cuī」了。蔣先生也點點頭。
大概蔣先生也想到自己是《大詞典》副主編之一,所以他向我說了些《大詞典》組織編寫過程中存在的問題,我知道因此《大詞典》存在錯誤也是難免的。蔣先生對於我對《大詞典》能提出質疑很垂賞,他說,你可以把查閱《大詞典》遇到的問題都記下來,搞清楚對錯。以後《大詞典》要修訂的時候,這些意見可以提供修訂參考。從那時起,我既查閱參考《大詞典》,卻也總對《大詞典》的注音、釋義等多一份審視的眼光。我記錄積累的《大詞典》的問題還真不少。孟子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我們查詞典,總是遇到了費解的詞語,相信詞典可以提供答案的。但詞典也不是就能保證絕對無錯的書,所以查詞典,也不可盡信之。
後來我就把查閱《漢語大詞典》和《辭源》,以及向蔣先生問得的答案,在課上給學生們講了。有學生對我說,他們因此而感覺到大學與中學確實有不同啊。一直到 2002 年我調離山大前,我都在中文系講唐代文學,每年我都 要告訴學生們中學時學來的「qiāng進酒」是不對的,應該讀「jiāng進酒」。
但是,直到近年重印的《漢語大詞典》好像也都沒有作修訂,我特地查閱了手邊新版的《大詞典》「將進酒」的注音,仍然是「將3進酒」(即讀「qiāng 進酒」),沒有訂正。有時在電視詩歌朗誦節目裡也會聽到表演者大聲誦讀「qiāng 進酒」。
眼前更令我難釋憂慮的是,我在電腦上打字寫這篇文章,用的是「搜狗拼音輸入法」,每當我打了「將進酒」這個詞,「將」字後邊就出現括注拼音「qiāng」,這是電腦提醒打字出錯了。這個設定的提醒,當然也是依據例如中學《語文》課本或《漢語大詞典》的注音的。如果李白的《將進酒》的 讀音就這樣被中學的語文課教學、《大詞典》和電腦提醒固定下來,傳播下去,豈不是太荒唐了嗎?而且這種誤讀不僅在延續,還有延伸。如楊絳著《將飲茶》, 書名應是套用《將進酒》,當然也應該讀「jiāng飲茶」。但網絡上有人提問:「《將飲茶》將的讀音是什麼?」有答案是:「qiāng,一聲,跟《將進酒》一個讀音。」這豈不是以訛傳訛、將要積非成是了嗎?
後來我在查閱參考《漢語大詞典》時,也總留心記錄其中錯誤,這是蔣先生囑咐我做的一件事情。我已記錄了不少,但都沒有整理發表過。杜澤遜兄主編《國學茶座》期刊,約我供稿。我就先將關於李白《將進酒》的「將」字讀音的問題寫出來,希望通過《國學茶座》的發表,使愛好李白詩歌的讀者知道《將進酒》正確的讀法,甚至還希望因此能提醒中學《語文》課本和《漢語大詞典》的及時修訂,不要繼續貽誤一屆屆學生和唐詩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