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側題字寫道:「gūsin jakūn se de niruha. Deo Canghai arahangge.」,意為「畫於三十八歲。弟常海(音)題。」
作者:鄭子寧
轉自:大象公會 (ID:idxgh2013)
文|鄭子寧 Hasuran
北京話到底從何而來?近日,老舍青年時期在英國的一段錄音公布,其口音與現在的京腔相差無幾。同為滿人,早已流傳的溥儀錄音也和北京話極為相似。這些音像資料似乎佐證了一個流傳於網際網路多年的說法——北京話就是滿人說的漢語,是漢語滿化的結果。北京話是東北話的後代?
一個顯而易見的現象是,中國各地方言中東北方言和北京話最為接近。有沒有可能是滿人入關後把東北話帶到了北京?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先弄清當時滿族人說的是什麼語言。清代早期,滿族上層無論公私場合都是使用滿語的——直到順治,滿語在當時北京滿人的生活中還是佔據了主要地位。當時出版的《三國演義》,除人名、地名外,全書無一漢字。幾乎同一時期的多爾袞像,畫上的題字也只用滿文,不像後來都是滿漢雙語。▍順治滿文本《三國演義》書影
到了雍正年間,定居北京的滿人漢語水平越來越好,滿族大臣和平民在私人場合使用的語言才開始變得複雜,出現漢化跡象。從雍正八年舞格壽平的《清文啟蒙》一書就可看出,當時甚至有一些年輕旗人滿語說得磕磕絆絆,或者乾脆不識字。另外,與順治朝的內府刻本相比,雍正時期出版的《三國演義》也變成了滿漢雙語。
▍滿漢合璧《三國演義》書影,法國國家圖書館藏
滿族人語言變化的清晰軌跡,至少說明滿人入關前說的並不是東北話,北京話自然也不可能是東北話的變體。但為何二者如此接近?因為東北話才是北京話的直系後代——現代絕大部分東北地區的居民是闖關東的山東、河北移民後代,就算是東北地區的滿族也多為從北京回遷祖地。方言的形成和分化需要時間。新移民地區往往趨向於使用當時的標準語作為不同地區移民之間互相溝通的工具。明清時期大量移民進入西南地區後,以當時的南京話為基礎的南方官話是他們主要的交流工具,最終形成了中國範圍最大、人口最多、內部一致度也最高的方言區——西南官話區。▍沐英像。明初朱元璋派軍平定雲南後,向雲南輸入大量漢人,軍中將領沐英留滇鎮守。明初至明末,雲南人口增加了一百多萬
但經過幾百年的發展,西南各地的方言也在逐漸分化。一些分化甚至現在還在進行中——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前成都話的an讀法和重慶話基本一致,但是現在成都人往往會讀成ae。其他國家這種情形也很常見。17世紀法國殖民魁北克後不久,訪問魁北克的法國人就對當地法語大加褒揚——其標準化和統一程度與當時法國本土方言蕪雜的情況形成鮮明對比。但經過漫長分化,魁北克法語演化出諸多特徵,今天的法國人不但不會讚揚,還給帶有濃厚魁北克腔的法語起了個專門的貶稱joual。英國於19世紀中期殖民紐西蘭,之後來訪問的英國人同樣留下讚揚紐西蘭人說話文雅、有教養的記錄,但20世紀後紐西蘭口音也淪為了「錯誤頻繁」的村夫話。▍19世紀後期,在紐西蘭的英國人
東北不同地區方言接近北京話的程度也反映出東北話是北京話的移植——南部靠近北京的地方如遼西地區由於移民歷史早,有足夠時間分化,當地方言就和北京差別較大;而離北京最遠的黑龍江基本是20世紀才開始開發,黑龍江人說得就更像北京話。北京話的由來
不過,即便排除了受東北話影響的可能,支持北京話為滿式漢語觀點的人也提供了別的證據——一是北京話不具備入聲,二是北京話有多數南方方言所沒有的翹舌音。但這兩條證據同樣不能成立。早在宋朝,入聲就開始在全國大面積消亡。至遲在元朝口語中,北京所在的大河北地區入聲頂多只是微弱的緊喉,而到了明朝末年,北京話幾乎可以肯定不存在入聲——《弘覺忞禪師北遊集》一書中記載,順治帝曾專門提到過「北京說話獨遺入聲韻。」▍順治好讀書,《順治實錄》曾記載順治帝喜歡讀書,讀到了翻譯跟不上的程度
滿語和入聲的消失更是難有關係——滿語中並不缺乏類似古漢語入聲的音節,如tob(正)、bithe(書)、cik(忽然)。至於翹舌音,其實也並非拜滿語所賜。雖然現代南方方言很多都沒有翹舌音,但在不少地方,翹舌消失的都非常晚——根據西方傳教士和中國早期方言調查的記錄,一百多年前,說官話的成都,說吳語的蘇州、無錫,說湘語的長沙,說客家話的梅縣,說粵語的廣州都有翹舌音。至今香港人名地名的拼寫仍然保留了平翹的對立(如「錫」sek/「石」shek)。▍陸基所著《注音符號·蘇州同音常用字彙》中反映的蘇州話聲母系統有翹舌音。來源:維基百科
更重要的是,滿文實際上是相當不適應轉寫漢語的翹舌音的——由於用原有字母轉寫翹舌音有困難,滿文甚至專門製造了字母專門用來轉譯漢語的zhi chi。不過,生活在北京的河北人都會發現,與周圍的河北方言比起來,北京話確實相對特殊,這些不同有沒有可能是受了滿語的影響?恰恰相反,北京話的特殊主要是受到南方影響。宋元以後,中國官話分為南北兩支。南支以當時的南京地區為基準,而北支則脫胎於大河北地區的方言。這兩支官話最主要的區別在於對某些入聲韻和翹舌的分派上。大河北地區的方言把不少收-k的入聲字讀成複元音,如「客」韻母為iai,「黑」韻母為ei,「剝」韻母為ao,「削」的韻母是iao。而南方地區的官話則保留入聲,並且韻母為單元音,如以上幾個字在南系官話中分別讀eh、eh、oh、ioh。▍發音指南
南北的官話都具有翹舌音,但是分派規則不盡相同。總體而言,有些北支官話讀翹舌音的字南支讀平舌,如「色」、「生」、「初」、「擇」、「責」、「森」、「所」、「曬」、「鄒」等字,北支官話為翹舌,南支為平舌。可以看出,北京話總體仍符合大河北地區的北支官話徵,但「色」、「擇」、「森」等字的讀音又類似南支,而且越是書面用字就越容易體現南方特徵。甚至某些字北京話還有兩個讀法,口語是北支讀音,書面語則使用南支讀音,如「色子」中的「色」北京說shai,但是「顏色」這樣的書面詞就是se。「擇菜」裡的「擇」是zhai,「選擇」的「擇」就是ze。最有意思的是「剝削」,「剝」和「削」單用作動詞分別是bao、xiao,組合到一起變成書面詞就成了bo xue。以上來自南支的讀法,在大河北其他地區使用得都不如北京頻繁,如河北樂亭本地「樂」讀lao,並沒有北京話中來自南方的lo>le的讀法。河北有些地方甚至還會把「郭」讀成guao。▍中國北方地區較有代表性的漢族曲藝鼓書鼓曲 —— 樂亭大鼓
作為大河北地區的中心城市,北京話為何有這麼多南方音?這主要是受到讀書人的影響——明清兩代,北京雖地處華北平原北端,但和大河北其他地區交流有限,引領語言風尚的主要是通過運河北上的南方士人,尤以江南人為主。江南地區流行的官話屬於南系,這些來自江南的讀書人在教學、交流中把大量南方的讀音輸入北京官話的讀書音中,並且逐漸滲入口語。而大河北其他地區並沒有受到江南士人的影響,南方讀音自然就少很多。這種影響的痕跡今天還能看到——老北京人把麻雀叫做「家雀」,「雀」讀qiao。「客」在「來客」當中尚有qie(來自早期kiai)的讀法。但這些大河北地區本來的舊讀今天使用範圍已經越來越窄,逐漸被南方來的que(來自早期cio)和ke所代替。南方音最終競爭失敗的也有,主要出現在常用的口語詞中,如「白」的讀書音bo(來自早期be)逐漸消亡了。▍流行於網絡的北京話發音教程
南方士人的影響是如此強大,以至於明清北京本地讀書人讀書時甚至要恢復口語中已不存在的入聲。民國早期北京人王璞的《國音京音對照表》中明確記載了北京讀書應該有入聲,出身北京書香世家的葉嘉瑩吟詩時也強調要讀出入聲。清朝滿族人學習漢語時,理論上的標準也正是這種讀書音。清代滿漢對音的書籍有不少,再加上滿文是拼音文字,用字母拼寫,所以從一些書籍、滿文奏摺上漢語名字的拼寫讀音以及北京故宮等地的部分匾額,可以推知當時官話讀書音的大致發音。▍國音京音對照表前編
比如「交泰殿」匾額上的滿文即為漢字音譯,讀音類似「giao tai dian」;根據《御製增訂清文鑑》中,滿文字母對漢字的標音,「略」字讀luo,「鞋」字讀「hiai」;根據奏摺以及宗譜,可知廢太子胤礽二字的滿文記音類似於「yin cheng」等等。這與當代的北京音以及東北話都有一定差別,更接近傳統的北京讀書音。實際上,即便滿人不入關,北京話也不會與現在的版本有太大區別。明萬曆三十四年,北京人徐孝編寫了一本專門描寫當時北京話的韻書《重訂司馬溫公等韻圖經》,詳細反映了明朝後期北京話的特點。根據這本書,明後期的北京話和今天已相當接近。其系統性的區別只在於當時的北京話尚能分尖團(精zing京ging),能分iai韻(蟹鞋客)和ie韻(寫謝邪),e、o的對立尚且完整(即能分「學」/「穴」、「核」/「合」),而南方讀音當時也早已侵入北京。因此,北京話其實是受到南方官話深度影響的北方官話,經常抱怨滿人汙染北京話的南方人,才是北京方言島真正的殖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