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疫情深居在家,準備工作做得很充分,本來我也是坐得住的人。然而橫豎都有點兒若有若無的不踏實,不明就裡。某天做飯的時候才頓悟,竟是因為一直沒買到大白菜。
大白菜在冬天的北京原是最稀鬆平常的,幾十年裡,「北京一到冬天只有大白菜」曾是眾口一詞的傳說。如同空氣和水,大白菜是理所當然的存在,現在突然缺了,竟有點兒喘不過氣來。我這才意識到,原來是自己居京久矣,汪曾祺先生調侃的「大白菜主義」,已然深入骨髓。
作為「秦嶺-淮河一線」以南的人士,對大白菜,起初我是很難理解的。到北京念大學後,對所謂「文化衝擊」最直觀的體驗,非購買冬儲大白菜的陣仗莫屬。
那實在是北京人生活中的年度大事。每年十一月初,各菜場,尤其是國營菜場門口,都是堆積成山的大白菜,高度至少超過人。人們頂著開始變冷的風,排著隊,用各式運輸工具——自行車、平板三輪車、小蹦蹦車等,把堆成一座座小山的大白菜搬回家;單位食堂更為壯觀,直接出動卡車。不出半個月,平房的屋簷下、牆根邊,樓房的陽臺上、樓道中,凡是暖氣無法抵達的空間,一處不漏,皆成大白菜的地盤,它們被碼得整整齊齊,有壓倒一切的氣勢。
瞠目結舌,又暗自神傷。憶及負笈北上時成都親友那同情的眼神——成都人不要吃白菜的,除了偶爾做個白菜丸子湯或者燙火鍋,僅限葉子。後者還是遊戲的成分大,因為火鍋湯裡拎出來的白菜葉子格外辣,多用於同桌比拼吃辣的水平。
但是我漸漸發現,對大白菜的排斥近乎天府之國的專屬。其他地方如江浙滬——我母校至少一半以上的生源出處、另一個在吃食上十分驕狂的地區,伊們撇嘴的是只有大白菜這個事實,而非大白菜本身,並且美其名曰「黃芽菜」。魯迅先生更是寫過「北京的白菜運往浙江,便用紅頭繩系住菜根,倒掛在水果店頭」,絕對的高規格待遇。
大白菜的好,是平平淡淡才是真的類型,一如中醫對它的定義——性平味甘。不溫不火,既清淡隨和,搭配什麼都可以,又自成風格。北京人把大白菜吃出了魂,切絲切塊剁餡,溜炒煮熬,醃作鹹的酸的,全不在話下。我自己最貪食的是大白菜肉餡餃子,有其他餡料不及的鮮美。
也難怪。作為中國原產的蔬菜,加之北京及周邊地區多有出產,北京人對大白菜的「開發」理應極致。大白菜另有一個雅稱——菘,典出宋代陸佃所作訓詁書《埤雅》,形容其「凌冬晚凋」,「有松之操,故曰菘」,大名鼎鼎的李時珍引用過。「俗謂之白菜」,竟是象徵高潔的歲寒三友之一加一個草字頭。
過來人都了解,歷經北京冬天的肅殺蕭索,大白菜的香嫩肥美之於味覺,真能比肩松之於精神的意義。而且它另有一重象徵意義,正如那句著名的詩: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當天氣漸暖,成堆的大白菜層層枯萎繼而腐爛,要扒得只剩菜心方可食用,無論哪家備菜,爛兮兮的老菜葉子必然異味撲鼻。那曾是我對北京的怨念之一,久而久之,竟演變成春之將至的欣喜。人的感官就是如此辯證。
到了海外,大白菜更自動演化成鄉愁的一種,也不知道是不是同胞們的潛移默化,總之大白菜是西方人最早接受的中國蔬菜之一。早在二十多年前,英、美的超市裡就有大白菜出售。英國人稱Chinese Leaf,「中國葉子」,端的別致;美國人直白得多,稱Napa Cabbage,與圓白菜區別開來。為什麼是「Napa」,倒真沒來得及考證。
在加勒比地區居住的幾年裡,最是鄉愁大發作。加勒比的氣候和土壤是長不出白菜的,只能依靠進口,因此物以稀為貴。再套用一句魯迅先生的形容,北京論堆兒賣的大白菜到了加勒比,要一切兩半,用保鮮膜仔細裹好,擺在冷藏櫃裡展示、出售。價格當然要配得起它的身份,半棵的「身價」大約是人民幣四五十元;買一整棵,簡直就是豪奢之舉。
有一年的春節前,同事們到底沒扛過怎麼也得弄棵白菜包頓餃子的執念,聽說有人批發,湊份子「團購」了一小箱。一共八棵,四百五十元。我忍不住調侃他們:「作為新、老北京人,你們這麼斥巨資買白菜,不覺得傷自尊嗎……」
現在這鄉愁在原地生發。線上線下的供應雖然不能和平時相比,也一直能供應得上;蔬菜的品種也算多,小白菜、娃娃菜、快菜都有,唯獨沒有大白菜。直到那天路過胡同外的小蔬菜鋪子,見臨街的玻璃門後堆著大白菜,也顧不得裡頭人有點兒多,我一頭扎進去抄起一棵就準備付款,這才發現收銀處要排隊。原來這白菜成了「活廣告」,把人都招了過來。排在前頭的兩個老太太,一人買了三大棵,出來後一路走一路聊,透著心滿意足。
精打細算著,這棵大白菜吃了差不多兩個星期。再去熟悉的線上超市,已經有大白菜供應了。
生活正在漸漸恢復本來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