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看到江西衛視播出的電視連續劇《烈火紅巖》。劇中人物不論反面正面,提到江姐的名字都稱「江竹yun(雲)」,不禁搖頭嘆息。讀者或許會說:「江竹筠」的「筠」字,在《現代漢語詞典》有「yun」、「jun」兩個注音,誰也沒有規定江姐的名字必須讀哪個音,人家念作「yun」又有什麼奇怪呢?
此外,不僅這一部電視劇,曾經播放過的有關江姐的影視及舞臺劇,除某些作品是用江姐小時候的名字「江雪琴」之外,很多都稱之「江竹yun(雲)」。然而作為江姐的自貢老鄉們從不這樣叫,至今還健在的江姐親屬也都不這樣叫。
現從三個層面略作澄清:
其一,江姐剛出生時取的小名叫雪琴,從5歲發蒙讀書始,父親給她取的學名叫「江竹君」,到她被捕入獄之前就再沒改變過。至今存世的1940年中華職業學校發給她的修業證書和她隨後考入國立四川大學的入學登記表上,都寫的是這個名字。
其二,後來換了一個字的「江竹筠」,是她被捕入獄後臨時取的化名。但這個化名並沒有改變她名字的讀音,只是用了一個同音字而已。在我們自貢包括整個四川,從古至今都是把這個「筠」字念成「jun(君)」的。晚唐詩人溫庭筠的「筠」字,我們也都念「jun」。四川有一個從漢代就存在的古城「筠連」,過去是州,後來是縣、市,如今用普通話念它還是叫「jun連」。
這就牽涉到一個地名、人名用字的規範化問題了。按現行慣例,凡是至今還在使用的一些古地名,不論《漢字簡化方案》有沒有因簡化歸併而改變其原有的讀音,也不論如今的普通話發音和該地名的方言讀音有沒有差異,都得以地名所在地的特定寫法或讀音為準。「筠連」仍允許讀「jun」,一些新版的字詞典已專為它增設了念「jun」的地名異讀音。
涉及人名(當然主要是名人)的字也一樣。錢鍾書的「鍾」,不可用統一的簡化字「鍾」,只能用單為他簡化了偏旁的一個半簡半繁的「鍾」字——這是在寫法上既要顧及偏旁的統一簡化,又要顧及名人特殊用字習慣的一個顯例。另外在讀音上,賈平凹的「凹」必須讀「wa(窪)」不能讀「ao(熬)」。最典型的例子還是國學大師陳寅恪的「恪」字,當今各種字詞典(包括以前的新舊《詞源》、《辭海》),都只注「ke」音;偏偏陳寅恪先生非得把它念成入聲的「qo」——普通話沒有這個讀音,便以其口音來判斷其與「確」字讀音同,於是就變成了「陳寅que」。可是至今的各種字詞典,「恪」字依然不設這個人名的異讀音,至少算是一種疏漏吧。
其實仔細研究,陳寅恪先生對他名字讀音的堅持,或許正是這個「恪」字發音的原貌。古韻書給「恪」字標註的反切音是「苦各切」,乍看的確有點像「ke」;細辨則發現,「恪」的反切音「苦各切」,和「確」的反切音「苦角切」幾乎完全一樣(在古代,「角」、「各」二字亦同音)。可見陳寅恪先生的堅持,並非「故意裝怪」,而是基於對字音的精細審辨。
回過頭再來說「筠」字讀音的第三個層面。尋根溯源,「筠」亦並非四川人才讀「jun」,從文獻上看,至少在先秦至唐代的古人中,原本就是這樣讀的,證據是《說文解字》其「筠」字的原注文總共只有7個字:
「竹皮也;從竹,均聲。」
這句話的意思不外乎說:「筠」,是竹的青皮,故用「竹」作偏旁;它的發音略同於「均」。查《說文解字》一書的體例,凡偏旁底下的字與其讀音相吻合者,就不再用直音法「讀若某」來標註。有人或許會以為,《說文》的「某聲」,是否指現在之所謂「聲調」?錯了,「四聲」之說的提出已是四五百年之後的事。《說文》的「某聲」,正是指包括後世之「聲」和「韻」在內的實際讀音。只在形與聲有所脫節,或遇到純粹的象形、會意字時,《說文》才以直音法「讀若某」加以標註(那上面添加的反切音,更是八九百年之後的宋人所為)。
還有人可能會想,「筠連」讀「jun」只是個地名,其他和竹有關的「筠」字是否該另有讀音呢?其實,不論地名「筠連」還是江姐名字中的「筠」,都沒有脫離「筠」的本義。四川本來就盛產竹子,筠連多竹,自貢也多竹。江姐故居所在地江家灣,至今仍是翠竹環抱。江西也多竹,江西的高安縣,唐代也叫筠州,不知道現在當地人提起這個唐代的州名,是否也念「jun」?還有,不妨向一些耄耋文化老人請教:他們說溫庭筠的「筠」是如何發音的?
我想,問題出在唐以後的宋代。宋代發明了印刷術,一位叫徐鉉的大臣負責整理校注《說文解字》來出版,自然很有貢獻,但也難免不出一些紕漏。恰恰正是此公,首次在「筠」字原注文後面增加了一個反切音「王春切」,這和許慎原注讀音及「筠」字的造字原理大相逕庭,其發音也很讓人難以捉摸。所以稍後的《廣韻》就乾脆改成了「為贇切」。「贇」讀若「暈」,與「為」字反切的結果,也就成了現在詞典學家們認定的「yun」。清代段玉裁校注的影印本,恰恰漏掉了「筠」字條及前後的一些條目。這正是古代典籍經輾轉傳抄翻刻,造成諸多錯訛而此有彼無的一個現象,所謂「盡信書不如無書」,此之謂也。
每一個時代的文字學家和音韻學家,都往往有他們不同程度的局限。「禮失而求諸野」,民間所代代承傳的「筠」字一類真實讀音,正有助於我們找回某些問題字詞的原貌。
所以我的主張是,現在不能僅僅停留於給「筠連」這些地名、或再給江姐甚至溫庭筠的名字「格外開恩」地正一正音;而須從根本上把這些原本就用得並不普遍的文言詞語的不當現代注音,一攬子糾正過來。
鄧遂夫(作者為著名紅學研究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