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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報記者
趙汗青 中國語言文學系 2015級本科生
攝 影
王可達 考古文博學院2016級本科生
在京韻戲腔的落幕旋律裡,最後的旗裝少女煢然立於空曠臺中,在四面的宮柱下空空如也地沉思。一束雲破日來的光芒在她背後散開,似夕陽,亦似朝陽。前景靜穆如剪影,一個時代遲遲升起,一個王朝冉冉落下。
這種曙光與暮色曖昧不清的氣質,是《德齡與慈禧》的根本基調,也是我從最初就不甚喜歡這個故事的最本質理由。在故事的結尾,慈禧因情人榮祿的遺願,最終重拾百日維新未竟之志,邁出改革派的第一步。
於臨終前三年決定立憲,這是在《孝欽顯皇后列傳》裡被一筆帶過的確鑿史實。但放在此處,似要給一段本應迂縈嫋繞的輓歌餘音,強黏一個昂揚激越的休止符。而這種「大清朝開始蒸蒸日上」的錯覺,只要觀眾不刻意遺忘最簡單的歷史常識,都顯得十分不堪一擊。謝幕時,鄭雲龍和江珊合唱名為《曙色》的主題歌,詞曲偏偏寫出了一股「最美不過夕陽紅」的風韻猶存。僝僽柔弱的傀儡皇帝步履颯沓地返場,揚手展開一把牡丹摺扇,背後書著骨氣端翔的四個大字:國泰民安。
而光緒手中的「國泰民安」,顯然還要等上四十年,甚至一百年。可在百餘年後的劇院裡,戲臺上衣冠錦簇,赭黃明黃杏黃的黼黻華裳撲面盈眼,恍惚間,真有歷史沿著一路的冠蓋滿京華,躡過一折折錦罽玉階平步至今的不實之感。
劇中的慈禧臨終前,臥在金瀑般的垂簾後對德齡道:「離了花兒粉兒,我就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言語中流露著拈花圓寂般的慈愛。而比這更可信的,是她定要趕在死前毒殺光緒。在此之前,她殺了肅順、珍妃和譚嗣同,此後亦有秋瑾與千萬個夏瑜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
如何在太平盛世講述一個喪亂末世的故事?或者說,這種講述是否依然具有意義?答案無非關乎三個層面:末世的警示,末世的美感,和末世裡那些改朝換代也無法改變的人類永恆的苦難。
《德齡》是一個側身避開已被轍痕履跡踏平了的歷史主流,新巧地另尋蹊徑的故事。面對滿目的病入膏肓與痛入骨髓,女作者細細剝開其中肌理,伸出套著尖尖景泰藍的指甲,挑起一朵豔紅的藥渣,揉開,洇作滿場爛漫煙霞。
劇裡的德齡教慈禧照相,讓她在太和殿掛電燈、裝電話,更是以標準的五四啟蒙語體,指導一位古稀老媼勇敢追求《終身大事》、《蝕》三部曲式的愛情。清宮秘聞大多已被演繹成了陳言舊折,但以「洋格格」視角斜睨入紫禁城的心腹,依舊十分不落窠臼。恰如《德齡》海報別致的設計——宮闕之上,婦人的旗頭如黑雲壓城,額前烏髮裂縫出一個歐洲仕女的側影,好像洞開出一面逸於廟堂之外的西洋鏡。
然而,每個年份縱切開來,都是無數衣香鬢影與斑駁襤褸的糅合,槍林彈雨共火樹銀花紛紜在天空之中,無論這年是1898、1841還是1911。祖宗的社稷風雨飄搖,卻絲毫不耽誤祖宗的奴才各抱地勢、勾心鬥角,驕傲地宣稱「奴才兩個字,就是我的封號!」
《德齡》讓人惶惑於究竟何為「真實」——課本正史的真實,稗說起居注的真實,以及何為我們應將歌與哭揮灑傾注的方向。它時刻都在提醒,即使是在八國聯軍闖入北京城的時刻,總有遺老要悠悠然地燒完最後一管大煙,明天太陽照常升起,今秋雨水仍會落下。
歐洲有則諺語:「僕從眼中無英雄」,歌德在後面加上過一句「那不是因為英雄不是英雄,而是因為僕從只是僕從」。這堪為每位歷史演義者的案頭箴言。一方面,是「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的卑瑣;另一面,是於卑瑣中成就「不朽之盛世」,如故宮幽草般,野火燒不盡的綿綿流芳。
《德齡》從臺詞到情節之鋪展,皆透著股非一流香港作家面對宏大敘事標誌性的巧勁與乏力。作風西化、誤入宮門的純真少女就像將手指無意插入歷史車輪的小孩子,但她非但沒有傷筋動骨、鮮血淋漓,反而四兩撥千斤地挑動了朝綱。德齡與俄國使節的周旋,在太后壽宴呈變法奏摺,國運轉圜在她的平等開放、活潑聰敏前易如彈指。很明顯,作者在有意叩響大主題。但這樣的探問,就像試以繡針擊鳴京城鐘鼓般,溢著一派媚豔婉約的稚氣。
文學家大多不是上位者。所以,與其為了所謂的文章之氣魄或眼界,強去臆想「高處不勝寒」之人步履處是怎樣的高聳入雲、凌霄齊日,不如低身走入那顆「不勝寒」的心靈,深深凝視其中的嶙峋幽峭、黯然銷魂。這也是在「末世」都過時了之後,依舊恆久不滅的末世中的人性,和末世的美麗。像《末代皇帝》全篇西風殘照的色調,《蒼穹之昴》片尾悽美壯闊的詠嘆;婉容情如槁木地吃花,蟋蟀被龍椅幽禁五十年後終見天日。而在《德齡》中,最適合肩負這一文學深情的,正是在「雙女主」的擠壓下不僅與皇權暌違,連一曲命運哀歌都幾乎錯失的光緒。
劇中「欲飛無羽翼,欲濟無舟楫」的古詩拼貼,用以形容光緒身上的矛盾與哀愁,有些失之寡淡。他的本質,是那塊青埂峰上那塊欲以身補天卻墮入脂粉軟紅塵的頑石。
凡是看過光緒那張著名「照片」的人,很少能不驚訝於那黑白兩色都無法滌褪的柳怨花愁氣質。而讓鄭雲龍來演這一「末代寶玉」,則是堪比「青霞飲酒,祖賢穿衣」般的絕配之選。他那雙綜合了桃花眼與水杏眼全部優點的大眼睛,自帶一脈哀感頑豔的情韻風流。不用顰不用笑,只消靜靜睜開,便可盈盈地映出一個多情易碎的王朝。
全劇我最喜歡光緒和德齡的互動。那是一種真正美好而無邪、甜蜜且瀟灑的關係——寶玉與晴雯的關係。皇帝一出場,便對向他道「萬歲爺吉祥」的女主來了一句令觀眾驟然笑岔氣的「嗯……How do you do?」德齡用英文向他透露康有為的下落,手把手教他跳舞步生澀的華爾茲。他對試圖打擾他與德齡的皇后抬手就是一句「跪安吧!」,徹底無視背後瑾妃和隆裕一哭二鬧的哀求,和她旁若無人地互喚「William」、「Lisa」——「不許叫我萬歲爺,叫我William……叫!」那股天真霸道的勁頭,正宛如搶過麝月的扇子,看美人撕得笑靨如花,拍手直叫「撕得好!撕得再響些!」的混世魔王。
隆裕以深宮婦人的邏輯自然地將德齡視為頭號情敵,於是她亦試探亦妥協地問光緒,皇上要是喜歡她,臣妾可以動用皇后的權力,替你補上珍妃死後的缺位。皇帝定定地看著她,悲憫而憤怒地,吐出痛心齧齒的幾個字:「你是……真的一點都不懂我……從今往後,我不會跟你說一句話。」
光緒不可能不喜歡德齡,不喜歡這個唯一能讓他露出笑容的「活生生的人」。這種喜歡,就像羈鳥會傾心晴窗的光採,筌魚眷戀飄舞的浪花。但他本能地拒絕,拒絕將自由的符號染指上囹圄的鏽色。
正如奄奄一息的俏丫鬟不擔「虛名」幽憤,從綱常到戲文,從典籍到傳奇,千年歷史從未賦予這種「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的友情以名分。而自由的渴望似星星熒火,在人性凋弱的花萼裡江河奔湧,於時間暗無天日的地層下,離離地生長。
「病補孔雀裘」不是簡單的描龍繡鳳,而是一種「勇敢」。它是把本應由寶劍來交付的承諾用針黹來表達,它是一個小女子能許下的最高級的「士為知己者死」。德齡亦如是,她強攖逆鱗地幫光緒遞摺子,直接大義凜然地說出了諍臣千古名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比背臺跪地、侃侃而論的德齡更令人觸動的,是光緒在全程一言不發中的反應——他那雙泛一絲波瀾就可以迅速瀲灩成波濤洶湧的大眼睛裡,滿含著震撼、愛憐、感動、痛惜……千百種情緒蕩漾在目眥盡裂與泫然欲泣之間,有種穿過刀槍劍戟的人海,終於在茫茫中望見知己的悲傷。光緒為她激烈地抗辯,這也是他全劇最有君主威嚴與豪氣的一幕:「你若一定要給德齡定罪,兒皇只能以玉璽相抵!」
最後,光緒在被慈禧改成靈堂的宴會廳裡躬身退場,再未登臺。這也是他在牝雞司晨的掌心裡命中注定的潦草謝幕。歷史的結局是慈禧與光緒在一天內相繼離世,而戲裡的德齡去看望了臨終前的慈禧,而不是光緒。她對皇帝的邀請:「我和英國王子跳過第一支舞,跟……但還從沒跟本國的君主跳過舞呢」,最終成了雕欄玉砌下的「塞上牛羊空許約」。可作者對此等真摯而惘然的感情,卻連一段最後的抒情都沒有寫下。
這也是我對這個故事最大的遺恨——劇本名叫《德齡與慈禧》,而不是《德齡與光緒》。我期待著一場寶玉病榻前探望晴雯式的生離死別;想知道喪國之君心裡有什麼像鳳仙花色的信物一樣珍重;好奇一直活到新中國曙光前的「德齡公主」,會不會獨立在永遠告別了花盆鞋與長辮子的皇城下,蘸著四十年後的黃昏寫篇芙蓉誄……
光緒是很值得在秋夜裡一番誄祭,長歌當哭的。他有焚化自身以補闕天坼地陷的精神——一種殉道亦是殉國的精神。他對慈禧表示,如果只是擔心被奪權的話,那請她自己主持變法。這是一種極赤誠懇切的社稷為重、君為輕的態度。而他從還未記事起,平凡紈絝的命運便被強行扭改為了紫微星的命運。
可那是一道彎折在帝國史詩與亡國輓歌夾縫中的星軌。就像話劇中最著名的那個丹麥王子一樣,載湉為後人遺下的,是可能,而非事實;不是功業,而是無數欲言又止的精神的影子。但這,也是可向神明達誠申信的「悲劇」所最為認可的英雄。
圖一、三、五、六來自網絡,其他圖片均來自本報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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