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莊子》內篇中,孔子與老子並沒有直接見面、對話。兩人唯一的關聯,是在《德充符》中,老子通過叔山無趾的闡述,表示希望能讓孔子「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以「解其桎梏」。由此可知,在內篇中,老子應是同情嘆惋孔子之受桎梏,希望能解除其束縛。
孔子與老子是否真有會面之事,早已無從考察。然而,此事除了出現在《莊子》外雜篇外,也曾出現在《禮記曾子問》、《史記老莊申韓列傳》、《史記孔子世家》和《孔子家語觀周》等篇章。可見當時之儒者、道者多借「孔老會面」此一主題抒發己見。
《莊子》外雜篇中,道家後學創造出許多孔老會面與對話的場景。孔老討論的焦點,集中在「大道」與「人性」的問題上。有時是孔子呈現出求道若渴的低姿態;有時是老子教訓孔子之執迷不悟。
外雜篇安排孔子向老子問道,當然蘊含著儒家有其不足,應向道者學習的意味,儒、道自然高下立判。然而,老子願意「改造」孔子,正代表其認為孔子仍有提升、超越的可能。
值得注意的是,《天運》篇中老子教導孔子之言,所反映的並非是原始道家思想,而是黃老道家思想。這也說明了,無論原始道家,抑或黃老道家,皆以「孔老會面」一事寄託己意。
《知北遊》中的「孔子問於老子」
外雜篇中,時常出現孔子向老子問道的場景,如《知北遊》中老子指出:疏通心靈、超越智慧,才能悟道,是以此「齋戒」即「心齋」也。道「難言」,但語言仍具引導、啟發作用,故勉強為孔子說個概略。
老子先從「昭昭生於冥冥,有倫生於無形」說起,說到天地、日月、萬物皆因道而各得其正,得道者更能「用心不勞,其應物無方」。人於天地之間,也是依循道化而生而死,人們以為有壽夭之別,其實只是一瞬之間,何必執著?
「不形之形,形之不形」,從無形到有形,又由有形回歸無形,這是所有人共同的迴環往復之途。唯有得道之聖人與眾人不同,他不求博學多智、能言善辯,與道合一,卻從不論述大道。
有趣的是,老子大談道之境界,先是詳細敘述道之情狀與功用,後又認為大道不可聽聞,亦不可論述。點出了「道」不得不落於言詮,卻又無法完全借「言」而傳的微妙關係。
在道家後學那些嚮往老莊道術者的眼中,老子是「淡然獨與神明居」的得道者。後學者對於「道」境的描述,由簡略走向詳細,由無言走向有言,以譬況之言鋪陳隱喻「道」之無所不在、充塞天地,多少是受到戰國時期論辯之風的影響。
外雜篇的作者正是託言於老子,以論述「道」境。那麼,道家後學又多設計了一個「孔子問於老子」的情節,意義為何?
這代表道家後學仍秉持「道可道,非常道」理念,老子本不欲多言大道,是因為孔子謙虛求教,所以才勉強言之。這不但證明了只有道家老子能體證大道,而且孔子也有求道之心,孔子的生命仍有向上提升、超脫世俗的機會。
《天地》、《天運》中的「孔子向老子請教聖人之道」
再看《天地》篇。孔子以公孫龍「離堅白」之說,向老子請教聖人之道。老子認為,辯者只是被技藝、才能所束縛,導致形體勞累、心神不寧的人罷了,他們的聰敏與才能,反將招致災禍。多數人是有形體而無知無聞,難得的是與大道俱存、物我相融之人。唯有忘物、忘天以忘己,才能與天合德,此即「入於天」。
就表面的文字來看,老子似乎是針對名家而發,但老子說話的對象卻是孔子,這其實是「一箭雙鵰」——批判名家、反省言辯的同時,也在批判儒家對才能、智慧的重視無益於大道。一句「丘,予告若,而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直接批評孔子尚未通達大道,不能了解至理。
那麼,道家後學為何不安排老子直接與名家學者對話呢?恐怕正是因為道家後學認為,相較於名家來說,孔子較可能由迷轉悟,領悟道家之理。
果然,孔子在《天運》篇中,終於悟道了。孔子依舊是以求教者的身份,向老子請教。孔子自言,其以研讀六經的方式,向君王要求爵位,結果七十二君中,無一人願意用他。
這其實是在諷刺當時的儒家後學——他們以為精熟六經,就可以以古制今。儒者以此來尋祿求譽,更讓道家後學不齒。
在老子看來,無論先王六經,抑或孔子之言,皆「陳跡」也,無法順應時局的變化。性、命、時、道潛藏於生命流行之中,似存若亡,無跡可尋,是以「難明」。「道」一旦進入說解,即陷入「分別義」。先存探求之心,反而將因執著於「跡」,而惘然無所得。換言之,唯隨任自然之化,才能自安;唯有自安,才能安人。
孔子在老子的提點下,三月後悟道,了解行為處事都必須隨順自然變化,才能安時處順。老子最後「可,丘得之矣!」的認同,確認孔子成為得道之人。在《天運》篇中,孔子本是求道者,在聽聞老子的一番話後,徹底悔悟,進而轉化為悟道者。
《田子方》中「孔子驚嘆老子境界之高」
在《田子方》中,孔子也呈現了同樣的變化。在這則文字中,孔子驚嘆於老子「遺物離人而立於獨」的境界。
老子形似槁木,實是「遊心於物之初」。寂靜無言中,蘊藏著萬物生機,動與靜並非二端,靜中涵藏著動,雖是沉默,卻是充滿創造力的沉默。
這樣的境界難以智慧認知、以言語說明,但是,老子還是嘗試為孔子說明概況:陰陽發乎天地,二氣互相交融,萬物便因此而產生。日月運行,萬物生滅,循環往復,而不知其宗。人若能遊於此至樂之境,即是「至人」。生死乃旦夕之事,何況禍福?外境變化無常,何足以患心?真正可貴的是自身之主體。
孔子聽聞後大嘆「夫子德配天地,而猶假至言以修心」,佩服老子以至言修養心性。老子則澄清,「至人」不修而自明,不必如「克己復禮」工夫般刻意去修持,「心」無需「修」,無心反能處順。求索語言文字的意義、模仿先聖之修養工夫、執定於某一標準,其實也就失落了主體性與「至言」所能展現的各種可能。
在此,老子不但為孔子解說了道境,也破解了孔子對「修養工夫」的執著。孔子在見老子之後,馬上將自己受教於老子之事告訴顏回。孔子感嘆自己以往不知「道」,幸而老子開示,才讓自己得以窺見天地之大全。
顯而易見,莊子後學的思路是:孔子向老子求道,成為悟道者之後,又傳授顏回。在《莊子》內篇中,只見老子有心拯救孔子,而尚未付諸行動;只見孔、顏皆為道家之人,論心齋坐忘之功夫。在外雜篇中,莊子後學則將不同的寓言連貫起來,其新增的關鍵就在於「孔子向老子求道」。因為孔子求教於老子,是以孔子能悟道,並以此影響顏回。
由是以知,在道家後學認為,在這些非道者之中,孔子最有轉化、提升的可能性。
《天運》中處處顯現出黃老道家的義理傾向
在上述「孔老會面」的寓言中,《天運》篇中的老子思想與他篇殊異,其文曰:「(孔子)五十有一而不聞道」,這是諷刺《論語》中孔子自謂「五十而知天命」的說法。
孔子所謂的「知天命」,在道家看來,仍然是不識天地、未達大道。文中又稱孔子為「北方之賢者」,與老子這位「南方之賢者」分庭抗禮,顯現出南北道術之不同,當然也蘊含著「南方之賢者」高於「北方之賢者」的意味。
孔子自言其求道的過程,是借著探求「陰陽度數」去求取大道,結果一無所得。事實上,孔子本身並不熱衷於陰陽度數的研究,此處老子所批評的,顯然是戰國時期部分傾向研究陰陽五行的儒生。
道家後學雖然將茅頭指向「孔子」,但這位「孔子」並不只是單純地代表儒家。在道家後學的觀念中,就強調才能、技藝這點來看,名家、儒家無別;就標舉「愛」這點來看,墨家、儒家無別;就熱衷陰陽度數來看,陰陽家與部分儒生也無別。
由此看來,「孔子」已經成為「箭靶型人物」。「孔子」不僅代表後世的儒家後學,甚至連其他各家相關的學說,也可以含納在內。
《天運》篇中說逍遙大道可以借路於仁、寄宿於義,又說遵循自然變化的道家聖人能使用八項「正人之器」,處處都顯現出黃老道家「採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的義理傾向,而此舉是為了達到「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的目的,明顯與其他文字有所不同。可見道家後學的立場出現分歧,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以「孔老會面」作為論述己見、闡揚學說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