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什麼
國文科牽涉到的事項很多,這兒只講一點關於寫作的話。分兩次講,這一次的題目是《寫作什麼》,下次的題目是《怎樣寫作》。我的話對於諸位不會有直接的幫助,我只希望能有間接的幫助。就是說,諸位聽了我的話,把應該留心的留心起來,把應該避忌的隨時避忌,什麼方面應該用力就多多用力,什麼方面不必措意就不去白費心思。這樣經過相當的時候,寫作能力自然漸漸增進了。
諸位現在寫作,大概有以下的幾個方面:國文教師按期出題目,教諸位練習,就要寫作了;聽了各門功課,有的時候要作筆記,做了各種試驗,有的時候要作報告,就要寫作了;遊歷一處地方,想把所見所聞以及感想記下來,離開了家屬和親友,想把最近的生活情形告訴他們,就要寫作了;有的時候有種種觀感凝結成一種意境,覺得要把這種意境化為文字,心裡才暢快,也就要寫作了。
以上幾方面的寫作材料都是諸位生活裡原有的,不是從生活以外去勉強找來的。換句話說,這些寫作材料都是自己的經驗。我們平時說話,從極簡單的日常用語到極繁複的對於一些事情的推斷和評論,都無非根據自己的經驗。因為根據經驗,說起來就頭頭是道,沒有廢話,沒有瞎七搭八的無聊話。如果超出了經驗範圍,卻去空口說白話,沒有一點天文學的知識,偏要講星辰怎樣運行,沒有一點國際政治經濟的學問,偏要推斷意阿戰爭、海軍會議的將來,一定說得牛頭不對馬嘴,徒然供人家作為嗤笑的資料。一個人如有自知之明,總不肯做這樣的傻事,超出了自己的經驗範圍去瞎說。他定知道自己有多少經驗,什麼方面他可以說話,什麼方面他不配開口。在不配開口的場合就不開口,這並不是難為情的事,而正是一種誠實的美德。經驗範圍像波紋一樣,越來越擴大。待擴大到相當的時候,本來不配開口的配開口了,那才開口,也並不嫌遲。作文原是說話的延續,用來濟說話之窮,在說話所及不到的場合,就作文。因此作文自然應該單把經驗範圍以內的事物作為材料,不可把經驗範圍以外的事物勉強拉到筆底下來。照諸位現在寫作的幾個方面看,所有材料都是自己的經驗,這正是非常順適的事。順著這個方向走去,是一條寫作的平坦大路。
這層意思好像很平常,其實很重要。因為寫作的態度就從這上邊立定下來。知道寫作原是說話的延續,寫作材料應該以自己的經驗為範圍,這就把寫作看作極尋常可是極嚴正的事。人人要寫作,正同人人要說話一樣,豈不是極尋常?不能超出自己的經驗,不能隨意亂道,豈不是極嚴正?這種態度是正常的,抱著這種態度的人,寫作對於他是一種有用的技能。另外還有一種態度,把寫作看作極特殊可是極隨便的事。拿從前書塾裡的情形來看,更可以明白。從前書塾裡,學生並不個個作文。將來預備學工業、商業的,讀了幾年書認識一些字也就算了,只有預備應科舉的幾個才在相當的時候開始作文。開始作文稱為「開筆」那是一件了不得的事,開了筆的學生對先生要加送束修,家長對人家說「我的孩子開筆了」,往往露出得意的笑容。這為什麼呢?因為作了文可以應科舉,將來的飛黃騰達都種因在這上邊,所以大家都認為一件極特殊的事,這特殊的事並且是屬於少數人的。再看開了筆作些什麼呢?不是《溫故而知新說》就是《漢高祖論》之類。新呀故呀翻來覆去纏一陣就算完了篇;隨便抓住漢高祖的一件事情,把他恭維一頓,或者唾罵一頓,也就算完了篇。這些材料大部分不是自己的經驗,無非仿效別人的腔調,堆砌一些毫不相干的意思,說得壞一點,簡直是鸚鵡學舌,文字遊戲。從這條路徑發展下去,這就來了專門拼典故的文章,無病呻吟的詩詞。自己的經驗是這樣,寫出來卻並不這樣,或許竟是相反的那樣。寫作同實際生活脫離了關係,只成為裝點生活的東西,又何貴乎有這種寫作的技能呢?所以說,這種態度是極隨便的。到現在,科舉雖然廢掉了,作文雖然從小學初年級就要開始,可是大家對於寫作的態度還沒有完全脫去從前的那種弊病。現在個個學生要作文,固然不再是少數人的特殊的事,但是往往聽見學生說「我沒有意思,沒有材料,拿起筆簡直寫不出什麼來」,或者說:「今天又要作文了,真是討厭!」這些話表示一種誤解,以為作文是學校生活中的特殊的事,而且須離開自己的經驗去想意思,去找材料,自己原有的經驗好像不配作為意思、不配充當材料似的。再從這裡推想開去,又似乎所謂意思、所謂材料是一種說來很好聽、寫來很漂亮但不和實際生活發生聯繫的花言巧語。這種花言巧語必須費很大的力氣去搜尋,像獵犬去搜尋潛伏在山林中的野獸。搜尋未必就能得到,所以拿起筆寫不出什麼來,許多次老寫不出什麼來,就覺得作文真是一件討厭的事。進一步說,抱著這樣的態度作文,即使能夠寫出什麼來,也不是值得歡慰的事。因為作文決不是把一些很好聽、很漂亮的花言巧語寫在紙上就算完事的,必須根據經驗,從實際生活裡流注出來,那合乎所以要作文的本意。離開了自己的經驗而去故意搜尋,雖然搜尋的工夫也許很麻煩,但是不能不說他把作文看得太隨便了。把作文看得特殊又看得隨便的態度使作文成為一種於人生無用的技能。這種態度非改變不可。諸位不妨自己想想:我把作文認作學校生活中的特殊的事嗎?我離開了自己的經驗故意去搜尋虛浮的材料嗎?如果不曾,那就再好沒有。如果確曾這樣,而且至今還是這樣,那就請立刻改變過來,改變為正當的態度,就是把作文看得尋常又看得嚴正的態度。抱著正當的態度的人決不會說沒有意思、沒有材料,因為他決不會沒有經驗,經驗就是他的意思和材料。他又決不會說作文真是討厭的事,因為作文是他生活中的一個項目,好比說話和吃飯各是生活中的一個項目,無論何人決不會說說話和吃飯真是討厭。
以上說了許多話,無非說明寫作材料應以自己的經驗為範圍。諸位現在寫作的幾個方面原都不出這個範圍,只要抱正當的態度,動一回筆自然得到一回實益。諸位或者要問:「教師命題作文,恐怕不屬於我們的經驗範圍以內吧。」我可以這樣回答,凡是賢明的國文教師,他出的題目應當不超出學生的經驗範圍,他應當站在學生的立腳點上替學生設想,什麼材料是學生經驗範圍內的,是學生所能寫的、所要寫的,經過選擇才定下題目來。這樣,學生同寫一封信、作一篇遊記一樣,仍然是為著發表自己的經驗而寫作,同時又得到了練習的益處。我知道現在的國文教師賢明的很多,他們根據實際的經驗和平時的研究,斷不肯出一些離奇的題目,離開學生的經驗十萬八千裡,教學生搔頭摸耳,嘆息說沒有意思、沒有材料的。自然,也難免有一些教師受習慣和環境的影響,出的題目不很適合學生的胃口,我見過的《學而時習之論》就是一個例子。我若是學生,就不明白這個題目應該怎樣地論。學而時習之,照常識講,是不錯的。除了說這個話不錯以外,還有什麼可說呢?這種題目,從前書塾裡是常出的,現在升學考試和會考也間或有類似的題目。那位教師出這個題目,大概就由於這兩種影響。諸位如果遇見了那樣的教師,只得誠誠懇懇地請求他,說現在學會作這樣的題目,只有逢到考試也許有點用處,在實際生活中簡直沒有需要作這樣題目的時候。即使您先生認為預備考試的偶爾有用也屬必要,可否讓我們少作幾回這樣題目,多作幾回發表自己經驗的文章?這樣的話很有道理,並不是什麼非分的請求。有道理的話,誰不願意聽?我想諸位的教師一定會依從你們的。
再說經驗有深切和淺薄的不同,有正確和錯誤的不同。譬如我們走條街道,約略知道這條街道上有二三十家店鋪,這不能不算是經驗。但是我們如果仔細考察,知道這二三十家店鋪屬於哪一些部門,哪一家的資本最雄厚,哪一家的營業最發達,這樣的經驗比前面的經驗深切多了。又如我們小時候看見月食,老祖母就告訴我們,這是野月亮要吞家月亮,若不敲鑼打鼓來救,家月亮真箇要被吃掉的。我們聽了記在心裡,這也是我們的經驗,然而是錯誤的。後來我們學了地理,懂得星球運行的大概,才知道並沒有什麼野月亮,更沒有吞食家月亮這回事,那遮沒了月亮的原來是地球的影子。這才是正確的經驗。這不過是兩個例子,此外可以依此類推。我們寫作,正同說話一樣,總希望寫出一些深切的正確的經驗,不願意塗滿一張紙的全是一些淺薄的錯誤的經驗。不然,就是把寫作看得太不嚴正,和我們所抱的態度違背了。
單是寫出自己的經驗還嫌不夠,要更進一步給經驗加一番洗鍊的工夫,才真正做到下筆絕不隨便,合乎正當的寫作態度。不過這就不止是寫作方面的事了,而且也不止是國文科和各學科的事,而是我們整個生活裡的事。我們每天上課、看書、勞作、遊戲,隨時隨地都在取得經驗,而且使經驗越來越深切,越來越正確。這並不是為作文才這樣做,我們要做一個有用的人要做一個健全的公民,就不得不這樣做。這樣做同時給寫作開了個活的泉源,從這個泉源去汲取,總可以得到澄清的水。所怕的是上課不肯好好地用功,看書沒有選擇又沒有方法,勞作和遊戲也只是隨隨便便,不用全副精神對付,只圖敷衍過去就算,這樣,經驗就很難達到深切和正確的境界。這樣的人做任何事都難做好,當然不能稱為有用,當然夠不上叫做健全的公民。同時他的寫作的泉源乾涸了,勉強要去汲取,汲起來的也是一盞半盞混著泥的髒水。寫作材料的來源普遍於整個生活裡,整個生活時時在那裡向上發展,寫作材料自會滔滔地無窮盡地流注出來,而且常是澄清的。有些人不明白這個道理,以為寫作只要伏在桌子上拿起筆來硬幹就會得到進步,不顧到經驗的積累和洗鍊,他們沒想到寫作原是和經驗糾結而不可分的。這樣硬幹的結果也許會偶爾寫成一些海市蜃樓那樣很好看的文字,但是這不過一種毫無實用的玩意兒,在實際生活裡好比贅瘤。這種技術是毫無實用的技術。希望諸位記著寫作材料的來源普遍於整個的生活,寫作固然要伏在桌子上,寫作材料卻不能夠單單從伏在桌子上取得。離開了寫作的桌子,上課、看書、勞作、遊戲,刻刻認真,處處努力,一方面是本來應該這麼做,另方面也就開鑿了寫作材料的泉源。
現在來一個結束。寫作什麼呢?要寫出自己的經驗。經驗又必須深切,必須正確,這要從整個生活裡去下工夫。有了深切的正確的經驗,寫作就不愁沒有很好的材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