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章是要點明孟子理想中的知識分子應該具有什麼樣的人格。
「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景春,按照趙岐的註解,就是縱橫家。戰國時期有許多縱橫家,蘇秦、張儀是當時的兩大縱橫家。蘇秦把其他國家聯合起來,掛六國相印,目的是要對付秦國。後來,秦國越來越壯大,蘇秦的合縱派失利,連橫派出來了,張儀出來了。《孟子》沒有提到蘇秦。有一些專家說:因為孟子那個時代,蘇秦已經沒有勢力了,或者說蘇秦已經死了,所以《孟子》沒有提到蘇秦。公孫衍的另外一個名字叫作犀首,6·3「周霄問曰」章暗含一個與他相關的小故事,我們到時再講。
景春是一個不太有名的縱橫家。他問孟子:公孫衍、張儀難道不是大丈夫嗎?因為他們「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公孫衍、張儀只要一發脾氣,天下所有的諸侯都會嚇得膽戰心驚。一旦他們不發脾氣,天下就會變得太平無事。公孫衍、張儀的氣勢很大,按照一般人的理解,這樣的人應當是大丈夫。「孟子曰:『是焉得為大丈夫乎?』」但是,在孟子看來,公孫衍、張儀這樣的人怎麼能夠稱得上大丈夫呢?
然後,孟子對景春說:「子未學禮乎?」你沒有學過禮嗎?下面這段話,我們可以按照五倫中的「夫婦有別」——把它變為「男女有別」——來看。「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就是男孩子行成年禮的那一天,父親會教育他。「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就是女孩子出嫁的那一天,母親反反覆覆對她說一些知心話。「往送之門」,母親把女孩子送到大門口,因為迎親的隊伍就在門外面了。「戒之曰」,母親語重心長地叮囑這個女孩子。叮囑什麼呢?「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女兒,你馬上要嫁到你婆婆家裡了。你一定要謹慎小心,就是「必敬必戒」;一定要「無違夫子」,就是不要違抗你的丈夫。
這裡先談到「丈夫」,後談到「女子」,關鍵落在「必敬必戒,無違夫子」這句話上。孟子把它歸結為:「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把順從當成自己的原則,這是為人之妻的道理,這是為人之妻該做的,這是一種解釋。還有另外一種解釋,就是唯唯諾諾,這隻有那些女人,只有那些小家子氣的女人,才會這麼做。第一種解釋應該是母親說的真心話,第二種解釋比較貶義,這兩種解釋我們可以並行不悖。
前面講「以順為正者」是妾婦之道。下面要講的是丈夫之道,它的影響力特別大。
孟子說:「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這句話的字面意思是:住在天下最寬廣的房子裡,站在天下最正確的位置上,走在天下最廣闊的大路上。按照孟子的思想,這句話包含了仁、禮、義三個概念。天下最寬廣的房子是什麼呢?就是仁。《論語》有一篇叫作《裡仁篇》,開篇是孔子說的「裡仁為美」(《論語》4·1),我住在仁裡面,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孟子也引過孔子這句話(3·7)。所以,天下最寬廣的房子是仁,天下最正確的位置是禮,天下最廣闊的大道是義。我要住在「仁」這座天下最寬廣的房子裡,我要站在「禮」這個天下最正確的位置上,我要走在「義」這條天下最廣闊的大路上,這就是「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的含義。
孟子經常說:仁是一座房子,它的門是什麼呢?就是禮。門前有一條路,它是什麼呢?就是義。後人把它慨括為「禮門義路」。昨天我又去看了「兩孟」(孟廟、孟府),進一步理解了「禮門義路」的深刻意義。一個人必須生活在仁、禮、義之中,跟仁、禮、義為伍,住在它的房子裡,站在它的位置上,走在它的大路上。
對於很多人來說,既有得志的時候,更有不得志的時候。孟子說:「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志向能夠實現的時候,就帶領老百姓好好幹;志向不能夠實現的時候,就一個人堅持自己該堅持的東西。我們的一生,有得志的時候,有不得志的時候。假設你得志的時候就飛揚跋扈,人們是看不起你的;假設你不得志的時候就灰心喪氣,人們會更看不起你。所以,孟子採取的策略是:得志的時候,跟大家好好幹;不得志的時候,要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理想。
下面這句話極其有名:「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丈夫」這個詞在《孟子》中時常出現,並有很多搭配,比如「丈夫」(5·1,6·2,6·3)、「小丈夫」(4·12)、「大丈夫」(6·2),還有「賤丈夫」(4·10)。孟子這裡真正確立了「大丈夫」的定義。「富貴不能淫」,不能淫什麼呢?現在有一大堆金銀財寶、一大群達官貴人在我面前,但我的心不為之所動,再多的金銀財寶、再大的達官貴人也不能讓我心旌搖蕩,這就是「富貴不能淫」。我再貧困潦倒、地位卑微,我心裡的志向也毫不改變,這就是「貧賤不能移」。別人再有權有勢、再威逼利誘,但我始終保持我的氣節,絕不動搖我的氣節,這就是「威武不能屈」。面對富貴,我的心很堅強;面對貧賤,我的志很堅強;面對威武,我的節很堅強。這就是大丈夫,這就是大丈夫的精神風貌!
我這樣解釋孟子這句震爍千古的名言,其實我已經知道:面對這15個字或者21個字,任何用白話文做出的解讀,都不足以傳達它真正的內涵、真正的精神。因此,直奔原文來激勵我們自己,是最好的。
古人說人生有三不朽,就是立德、立功、立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這是《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說的。後來,司馬遷(約前145—約前87)也引用過這句話。立德是很重要的、最重要的。立德,就是我們要建立自己的道德,讓我們道德起來。立功,就是我們要在社會上建立一定的事業,要有自己的事業。立言,就是我們要把自己的思想體會、文化創造留傳下來。這是立「三不朽」。
立德、立功、立言,跟孟子講的大丈夫「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既有聯繫,又有區別。兩者的聯繫,我覺得就在它們都強調立德;但「三不朽」沒有把大丈夫那種真正的浩然之氣展示出來,這是兩者的區別。後來很多思想家研究《孟子》,就有所發揮。這裡我想提到魏源(1794—1857)。古人講「三不朽」,但魏源提出了「四不朽」,就是立德、立功、立言,還要立節。要有節氣,要有節操,就是要立節。魏源把立節也作為人生之不朽來追求,可見他深深地把握了孟子「大丈夫」的基本精神。魏源在「開眼看世界」之前,也對《孟子》有過很多研究。魏源彰顯「立節」,是跟「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密切相關的。
6·2這一章,從知識分子與政治的關係看,體現了兩種不同的立場或者兩條不同的路線:一方是公孫衍、張儀那種知識分子,另一方是以孟子為代表的知識分子。我們怎麼區分它們呢?其實還是要落實到6·1講的義利之辨。對於知識分子與政治的關係,孟子是從道義的角度來看,公孫衍、張儀是從利益的關係來看。錢穆(1895—1990)先生的《國史大綱》對於春秋戰國時期的知識分子做過分類。其中,孟子這一派知識分子被稱為義仕派,公孫衍、張儀這一班知識分子被稱為祿仕派,這是最有鮮明對比的兩派。能夠支持孟子這一派鐵肩擔道義的,就是大丈夫的精神人格、精神風貌。
所以,我們今天回想起「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回想起「大丈夫」的精神風貌,一定要體會到:它既是孟子對做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所提出的要求,對做一個真正的人所提出的要求,更是孟子對做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所提出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