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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時代》寫作後耗費近二十年時間,成為一部反轉的身體敘事的傑作。流氓王二和破鞋陳清揚的「不倫之戀」,是文革時代的必然產物。道德專制統治下的國度,所有跟「性」相關的事物,必然要以「賤」的面容出現。這是文革「黃金時代」的基本法則。於是人們看到,在那個被語詞照亮的文學舞臺,一對「賤人」(破鞋+流氓)在被迫表演他們的「賤愛」(毫無尊嚴的性愛),這原本是一場不可饒恕的罪惡,但卻表述為坦率而惡毒的細節,不倦地爬行在王二的講述之中,傳遞被嚴重壓抑的集體欲望。它們原本是人性的正常部分,卻因壓抑而變得畸形可笑起來。
八十年代以來,中國作家試圖借用存在主義和荒誕意識,以描述中國式的荒謬現實。高行健、莫言、徐曉鶴等都做過此類實驗,但王小波似乎是其中做得最酷的一位。中國現實為作家提供了超越「加繆式荒謬」的最高荒謬景觀,它無與倫比,雄踞天下,令一切西式荒謬相形見絀。王小波的荒謬敘事,採用黑色幽默風格,卻又如此切近我們的深層記憶,指涉了許多讀者的私人經驗。這種來自底層的經驗輻射,就是小波文字的力量所在。
《似水柔情》延續了《黃金時代》的「賤愛」母題,描述警察小史和作家阿蘭的同性戀故事(據此改編的電影《東宮西宮》,因無法展示其語言魅力而變得寡淡無味)。一個習慣於扮演施虐角色的警察,在一夜審問同性戀受虐癖阿蘭之後,自己竟然也變成同性戀者,這是一種奇怪的性向逆轉,其間的複雜寓意,遠遠溢出「同志小說」的既定框架。
《黃金時代》和《似水柔情》是小波寫得最出色的兩部小說,通過兩種性虐戀(SM)來寓言整個社會形態的基本風格。文革就像是一場政治虐戀,是一群施虐癖向另一群「受虐癖」的施暴。但問題的實質卻在於,受虐的不是受虐癖,而是大批正常人格,因此,文革所推動的不是虐戀而是暴政。在我看來,這是國家政治悲劇的真相,也是藏匿於小說中的終極語義。
在小波的身體敘事內部,深藏著一種「反動的欲望」——用身體實施反抗。王二的生殖器是一面高高豎起的旗杆,蔑視正襟危坐的文革主流文化,向他們發出戲謔性的挑戰。小波自己解釋說,只有在非性化的時代,性才會成為生活主題,正如只有在飢餓年代,吃才會成為生活主題。小波試圖藉助此類身體敘事,推動「對人的生存狀態的反思」。這是一種含蓄的人本主義自白,它要指控那個摧毀正常人性的時代,並找回愛和性的尊嚴。
原廣州美院學生鄭敏,曾於2006年做過王小波裸像,描述「一個在半夜裡從床上坐起來的中年人,他或許剛從他那無邊際的夢裡面醒來」(鄭敏語),雙手兩條腿叉開坐在地上,兩手無力前置於兩腿之間,並露出柔軟的生殖器。基於家屬和部分網民的不滿,該座題為「黃金時代」的雕塑,被迫從 「上海國際雕塑藝術大展」(2007)中撤除,由此釀成當年的重大新聞事件。但作者鄭敏堅稱,這個作品才是對王小波最真實坦白的致敬。策展人孫振華也確信,該雕像裡小波的表情「痛切、無奈、甚至絕望,體現了他對當代社會的觀照。」
我們可以看到,「廣美裸像風波」揭示出中國社會在身體敘事方面的認知分裂。在今天身體已經泛濫成災的時刻,這種八十年代的反省式敘事,極易被人拿來跟當下惡俗的流行趣味相提並論。這是時間疊加所產生的文化錯覺。如果對此沒有清醒的認知,讀者就只能在誤讀的道路上愈行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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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無疑是王小波的首席遺產,而雜文或隨筆是他的副產品,猶如一個用絮語編織的花環,襯託著小說的軸心地位。儘管如此,我們仍然可以從中獲得許多話語啟示。隨筆集《沉默的大多數》的書寫年代,大致為1993-1997之間,正值市場勃興和文化衰敗的歲月。八十年代的啟蒙運動被強行打斷,淪為一場半吊子的「爛尾工程」。人類普遍價值作為「常識」,已經被攻擊、偷換和篡改,變得面目全非。
正是這場歷史劇變,逼迫小波成為思想麥田的守望者,以知識分子精神——獨立、理性、和科學的立場,把置身於價值迷津中的公眾,帶回到「常識」的可靠邊界。王小波說,「知識分子最怕生活在不理智的時代」,不僅如此,小波還痛切地意識到,「知識分子的長處在會以理服人,假如不講理,他就沒有長處,只有短處,或者沒有意思,不如死掉。」(《知識分子的不幸》)。相比小說犀利而富有張力的先鋒氣質,小波的議論更顯溫和從容。他娓娓道來,以理性和勸導那些尚待開智的學生。他要以身作則地做出說理的榜樣。
王小波的最大幸運,在於他活在公共知識分子尚未被汙名化的年頭。小波認為,很多人批評中國人總是沉默不語,而他自己的親歷經驗表明,說話比沉默更加可怕,這是因為,「有時候我們是被逼聽很多話,也被逼說很多話」。但小波始所未料的是,在他謝世之後,全球網際網路時代迅速降臨。中國網民並非像文革那樣被逼表態,而是踴躍自主發言,在數碼廣場上發出最大聲的叫喊。這不僅意味著言說權利的普遍分享,也意味著話語暴力的大面積滋生。部分網民沒有來得及掌握人類普遍價值ABC,也尚未學會理性對待不同意見,便只能被威權所操控,盲目說話,甚至用穢語來問候他人及其家屬。於是,當「沉默的大多數」都開始大聲說話時,王小波的日子,就會變得無限艱難,因為他的身體寫作,必然要面對大批道德民兵的圍剿,而他的知識分子立場,也一定會成為民粹主義的攻擊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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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小波的那裡,自由是一種堅固的信念,纏繞於身體的每個部位,最終在頭顱的靈魂深處,形成無法摧毀的封印。人們已經發現,這自由的封印,張貼在小波的所有作品之中。順便說一下,本文的完整標題應該是:他畢生在以「賤愛」向自由致敬。在那個額頭上貼滿「賤」字的年代,作家筆下的人物,試圖在黑暗尋求性愛和思想的尊嚴和自由,進而捍衛這種自由,讓身體和靈魂都獲得解放。
「解放」和「自由」,應當是一組互相依存的對稱性概念,而弔詭的事實在於,近百年以來,中國人一直在高喊「解放」的口號,卻從未獲取真正的自由。小波敏銳地洞察了這點,並試圖用隱喻的方式向我們說出真相。在小說《大學四年級》裡,出現了一些被所謂「市場原則」建構的黑色建築。它們是卡夫卡式的城堡,管理者用鐵鏈去維繫房東與房客的關係,所有人都沉迷於這種SM式的「契約關係」,但其間的法西斯式的暴政氣息,仍然令人不寒而慄。在走向自由大道之前,小波讓讀者預習了法西斯監獄的黑暗場景。問題在於,這所監獄是獄卒和囚犯共同打造的,而囚犯表達出的斯德哥爾摩情結,就是支撐這種管理者暴政的心靈基石。
本套小波全集再版的2016年,恰逢「文革」爆發五十周年。在《思維的樂趣》一文中,王小波提到自己「文革」插隊時的荒謬場景——人們早晚背誦領袖思想,除此之外腦子空空如也,由此導致生活的無限苦悶。小波據此指出,人不能只求道德正確,更需要思維自由。如果在做好人和當自由思維者之間做選擇,他寧可選擇後者。這跟陳寅恪先生留下的箴言不謀而合——「秉獨立之精神,持自由之思想」。對於中國讀者而言,真正做到精神獨立和思想自由,尚需幾代人的努力,而小波作為先驅者,從90年代向世人揮手,發出經久不息的召喚。
我要在此為「噹噹」重版王小波全集的努力而鼓掌,它讓讀者有一次跟小波再次相逢的契機。當年的「王小波門下走狗」,如今都已步入中年,時過境遷之後,更年輕的「九零後」和「零零後」,很難前赴後繼,成為狂熱的新一代「門下走狗」。在一個信念分崩離析的語境中,繼承小波文學遺產的最佳方式,就是學會做他靈魂上的契友,也就是成為自由而理性的「特立獨行者」,而非僅僅駐留在「褲襠」的層級。我確信,這才是王小波理想的最佳實現。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在2015聖誕致辭中說:「與其詛咒黑暗,不如點燃蠟燭」;就小波的讀者而言,與其跪拜先驅,不如跟他同行,為愛、尊嚴、理性和自由而勇敢地生活。是為序。(本文為噹噹出版《王小波全集》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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