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黨校教授總給人神秘感。他們既是專業領域的學者,又在研究中不可避免地體現「黨性」。在兩小時的訪談中,王海光教授所展現的穿梭於史料的洞察力,對學者身份的自省,處在體制內又保持旁觀視角的冷靜,不斷刷新我對黨校教授的認識。這源於紮實的學術研究。從文化大革命史、中國當代戶籍制度,到當代中國政治的一系列重要問題,他均做出詳盡的考證和大量有創見的研究,同時,不斷探索當代史研究的路徑。
王海光教授 |
今年是文革發生五十周年,也是結束四十周年,如何反思這段沉重的痛史是我們繞不開的議題。成長在文革歲月中的王海光教授,對文革的講述既有來自個人的記憶底色,也不乏作為研究者的觀察和分析。儘管研究仍然禁區重重,王海光教授為我們展現了文革研究的魅力與可能性。
文革研究
愛思想:您曾撰文對67年的一份傳單《給全體共產黨員的緊急呼籲》進行了解讀和考辨,認為這一傳單的出現「表現了中共黨內對這場『文革劫難』進行深入思考的思想水準」。您也曾撰寫《一個歷史學家的楊小凱》,對經濟學家楊小凱的《牛鬼蛇神錄》給予了高度評價,並認為文革初年的集體癲狂中也不乏清醒的思想者。您是怎樣看待個人思考與時代環境的關係?在一個偶像崇拜,眾口一聲的時代,個體能保持獨立思考的條件是什麼?
王海光:多年前,我在清理中共中央黨校的文革小報資料時,翻檢出一份油印傳單,題為《給全體共產黨員的緊急呼籲》。這是一篇觀點鮮明地反對文革的檄文。傳單署名是一個共產黨員。在奪權的紛亂中,多數人是被動地盲從「革命」,只有極少數人能有這份審視時局的清醒,而能夠將身家性命置之度外的敢言者又更少。這份傳單的作者卻挺身而出,直抒胸臆,譴責這場運動將黨和國家帶進了「水深火熱」,這不僅要有卓爾不群的思想品質,更要有敢作敢為的救世情懷。
愛思想:當前學界對於文革的反思和研究處在一個什麼程度?
王海光:去年九月在上海有一個文革史研究的會議,可以參考《上海思想界》這本刊物,中間有我對現代文革史研究的評價。總體來看,當今的文革史研究,有著前所未有的機遇,文革史研究進入知識更新的新階段。一是對過去知識的再反思,比如早在撥亂反正時期就被否定的個人崇拜問題,如何對待黨、領袖、群眾三者之間的關係問題,如何認識毛澤東晚年錯誤問題,重新認識文革發動是否具有合理性問題,重新認識反腐敗運動的問題,這些實際上都是80年代提出來的課題,在當前又重新被提出。二是進入了多領域、多角度、多視野的研究階段,許多其他學科的研究人員,都開始把他們的專業觸角伸到了文革學的領域。三是在史料方面和方法方面都有新的突破,首先是口述史料的大量出現,許多「文革」當事人寫了回憶錄,如林彪事件的涉案人,軍委辦事組黃永勝、吳法憲等人的回憶錄,披露了許多人們過去不了解的文革高層政治的情況。再就是來自海外的史料,如沈志華主編的美國情報局對華資料、蘇聯檔案資料、中蘇關係檔案資料等等,對中國的文革研究者來說,這是打開了一扇大門,可以把文革的問題放到世界環境中去認識了。再就是在研究上,從過去的宏觀研究,擴大到中觀研究和微觀研究,從過去的高層政治史研究,擴大到地方區域文革史的研究,基層社會文革史研究。這些都帶來了文革史研究的新氣象。
《上海思想界》2015年第10期 |
愛思想:您覺得文革研究中還有那些突出的問題?
王海光:當然,文革史研究還存在不少問題。第一是歷史虛無主義問題,因為文革是一段非常沉重的痛史,面對這段歷史,是需要勇氣和擔當的。現在的情況是,經歷過文革的人,大多已經退休了,許多人只想安度晚年,不願再談文革。年輕人沒有經歷過文革,大多是憑想像亂談。這就是我們常說的網絡亂象:非常熱鬧,但知識含量不大。所以,文革史的研究方向就是搞實證研究,先把史實搞清楚。這是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是左傾思潮的回潮,當前的左傾思潮有兩種,一種是翻文革案的思潮,一種是翻改革開放案的思潮。第三個問題是「階級鬥爭為綱」的「思想返祖」現象。近來,有些官員又重新翻出了「階級鬥爭理論」,社會上議論紛紛。這是一種文化返祖現象,倒退到撥亂反正之前的中國了。第四個問題是對當年反思文革的再反思。即由「徹底否定」轉為「徹底反思」,首先要盤點一下文革給我們國家留下了什麼負資產。我認為,文革留下的最大的負資產,還是在政治制度和政治文化方面。對於政治制度方面的弊端,大家已經說得很多了。關於黨和國家領導體制、民主法制建設的各種決議、文件、書籍也都出了不少。但看出問題是一回事兒,解決問題是另一回事兒。解決問題是利益博弈,需要平衡的因素很多,這裡的關鍵是用什麼樣的政治理念去平衡。這就是政治文化的問題了。
愛思想:似乎當局對文革的評價態度很曖昧,這背後反映出權力高層怎樣複雜的心態?
王海光:真不好說。體制內一些現任官員的文革言論和思想回潮的出現,當然有著很複雜的各種原因。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當年對文革的撥亂反正是不徹底的。這種不徹底,又與當年對文革研究採取的歷史實用主義態度有密切關係。以行政方式設置文革研究禁區,滿足於在政治上定性,這是不能夠引導全民認真反思文革、總結文革教訓的。
愛思想:秦暉把各界對文革的態度簡要分為四種:體制內肯定、體制內否定、反體制肯定和反體制否定。您是否認同這種評價?
王海光:這是他自己的觀點,我認為最好不要給研究貼標籤。因為講肯定和否定時,我們都涉嫌簡單化。我對文革持一種批判的態度。如文革中對人民性的強調,現在很難聽到,當然也可以說當時對人民性的強調是帶有欺騙色彩,可以批判。所以我不太願意用肯定否定之類的話,而傾向於從具體的事情、情境中去認識文革。
愛思想:中國人有「當代人不修當代史」的說法,作為當代學者,對文革的認識總會受到主觀色彩的限制。
王海光:我不完全同意這種說法。《問史求信集》的前言就談到這個問題,我也寫過一篇文章專門來談。為什麼我們會對當代人修當代史產生懷疑?因為中國學者做學術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跟著潮流走。包括官方的項目、資金,它大都是用在那些講好話的東西上面。跟著這個潮流走也就失去了評價當代史的客觀、公正的尺度。作為學者,可以不必理那些東西,在現有的生存條件下,做自己的研究。但在中國,為學術而學術的勁頭不足,人們總是想為學術而追求學術外的東西,用自己的知識換取一定的名聲、地位、金錢。把學術研究當作一個賺錢的工具,而不是純粹的學術探討的工具。在這種情況下,有些人就會覺得很失落,認為現在對文革史沒法寫。我認為也不是沒法寫,關鍵在於歷史眼光和鑑別史料的能力。從史實角度來講,整體的歷史可能缺乏材料,但是具體的微觀的歷史是可以寫的。從史論角度,哪段歷史都能寫,現有的材料也不是到了完全不能寫的地步,只是有些黑洞你不知道,但也不足以影響你對歷史做基本的框架性描述,這都是可以做到的。
愛思想:近年來有一批新形式的文革題材文藝影視作品,如《歸來》、《知青》,您怎麼看待近幾年來文革題材作品的質量和深度?
王海光:文藝作品我接觸不多。最近一段時間以文革為題材的創作確實慢慢熱了起來,它有一個大的歷史背景,就是國家走向的背景,大家會覺得,我們現在走到這裡以後,再往前走怎麼走,多少有點迷茫。那麼,需要不斷地回頭去看看我們走過的路,對我們確定走的方向有所把握。還有一個社會性的背景,當年參與到文革的人已經到了退休的歲數,大家希望對歷史有所交代,就出現了紅衛兵懺悔,陳毅的兒子陳小魯等都出來說話,對自己在文革所做的事情表示道歉。這是這代人對自己的一個交代。
另一方面,就是我剛才提到的左傾思潮有所回升。這種思潮的回升代表著官方和民間的雙重對接。官方對於文革的有些做法,甚至比文革的做法還左,這就引起大家對官方存在的合法性和合理性進行反思。而在民間,特別是在弱勢群體中間,他們是改革中的失意者、被剝奪者、相對貧困者,自然對現在社會不公有一些認知,所以他們就會回頭看。掌握文化、掌握信息能力的人,或者具有文化能力的一些人,他會向前看的,他的思想來源可以是一種全球的思想來源。相反,這些弱勢群體,他們的文化程度一般也比較弱,他們的信息來源,或者他們的經驗理論來源,都是來自回頭看。在回頭看的過程中,他們會遮蔽了很多當年真實性的東西,僅被一些口號性的東西被蒙蔽,說「文化大革命」就是強調公正,強調人民性,強調勞動人民當家作主。時空的差異性造成了一種認知的差異。在這種情況之下,文革會被提到研究的一個中心位置,但這個中心位置不是官方肯定,而是被整個社會、整個學界或者社會的問題所推到這個位置來的。在這個時期,如果官方對這個問題的探討進行阻撓,那麼它所帶來的問題就會更大。因為在一個社會,引導讓大家去研究問題,增長的是社會理性。大家不研究問題,社會就不會暴亂嗎?就不會倒塌嗎?一樣會倒塌,而且會倒塌的更殘酷。過去章碣有詩「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研究歷史最根本的是增長社會理性認知能力,而文革是增長社會理性認知最好的歷史之一。
《知青》劇照 |
愛思想:我們的民族應該用何種心態來紀念文革?
王海光:我對文革有一個總體性的評價:它是中國一百年來激進主義思潮發展到頂端的產物,它也是四九年以後的制度性弊端發展到極致的產物,它還是中國在大躍進失敗之後,高層矛盾、幹群矛盾發展到極致的產物。那麼,文革實際上是中國社會的鏡子,這個鏡子不僅照在四九年,不僅照在近代史,也反映了我們國家歷史上的許多問題,就是我們民族性的問題。例如文革中對立派系鬥爭的殘酷性,有的抓住別人當場就槍斃了,有的拿刀子直接就捅死了,有的被輪姦。這就是一種原始性,代表一種還沒有進化到現代社會的那種文化形態。紀念文革也是讓我們反思自己的民族性、文化性、奴性的一些方面。每天拿著小書祈禱式地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動不動就要鬥私批修、反省自己有什麼錯誤,這都是前現代化現象,都是很愚昧的表現。不要總是講中華民族有多少優點,我們的劣根性是很重的,我們是一個還沒有進行現代性脫胎換骨的一個民族,而且我們很容易還會走到回頭路上去。我們送走了一個紅太陽,現在又造出來多少個紅太陽。所以我強調,我們要從八十年代徹底否定,到今天的徹底反思。在我們身上,甚至在你們身上,這個文化的基因是代代相傳的,每個人身上都有文革背景。
戶籍制度研究
愛思想:您對於戶籍制度曾做過深入研究,為何會深入到這個領域?您能概括總結一下這個問題上您的主要思路和結論嗎?
王海光:首先,我認為做歷史研究不能僅做政治史,那是浮在水面上的泡沫,真正反映社會變遷的是泡沫下面的水體。社會就是歷史河流的水體。歷史包括人事、制度、社會、思想,戶籍制度,是社會史、制度史和政治史的一個結合。其次,目前我們對戶籍制度的研究還很不夠。我對文革前後的歷史已經做過一些研究,但這些研究都不是很到位。真正到位的研究,應該是跨國界、跨學科來進行研究。什麼是跨國界的研究?就是把中國的戶籍制度,比如人口管理和當年蘇聯的人口管理進行對比,這樣就能發現很多共同點或不同之處。蘇聯實行的居住證制度是針對大城市或者要害地區實行的,它也是變相的戶籍制度。
現在對戶籍制度的研究,能找到根上的不多,絕大部分的著作其實是不知所云。很多人在做這項研究時抱有一種強烈的功利主義,急於想出招,把戶籍制度研究搞成一個策論。其實他們根本不懂得制度的由來。現在,強制推行城鄉一體化,盤算老百姓那點房產地,宅基地,總讓人感到居心叵測。這就不能使問題落實在純學術的研究中間,它的來由說不清楚,你對現況的分析就能說清楚嗎?現在我們面臨的問題,不是農民怎麼進城的問題,也不是農民的戶籍問題,可能是整個農村的潰敗,整個農村沒有了。這個「沒有」不是良性的,而是一種潰敗性的「沒有」,這個問題會使我們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消化不了。農村將來會成為一個發展的包袱,過去的發展包袱是提供的糧食積累有問題,農民不幹活,你把他困住了。但是現在放是放開了,農村本身也消失掉了。這個問題都是時代性的錯誤,一旦犯下這樣的錯誤,我們民族就要付出一個時代的代價,甚至是幾個時代的代價。
愛思想:在戶籍制度研究中,如何實現跨學科?
王海光:跨學科就是包括人口學、社會學,還有政治學、管理學、農村學、城市學,這些學科知識都會綜合起來進行考慮。我不太贊成運用某一個固定學科的套路去研究一個問題。其實,萬法歸宗。當然,中國學界還有一個矛盾,就是以「指」為「月」,沒有培養出自己的獨立批判精神,容易跟著別人走,把別人的「手指」當成「月亮」。如何建立起自己的一套理論框架,沒有別的路徑,也只有從歷史中間來。
愛思想:對於改革的方向學界也有多種說法,您的觀點是怎樣的?對戶籍制度改革的前景您看好嗎?
王海光:一條路走錯了,怎麼走回來其實是很難的,但如果不回到原點,再繼續往前走,那麼問題依然存在。簡單地講,戶籍制度是從統購統銷開始的,統購統銷實際是城市的供應和農村供應發生了一個剪刀差。統購統銷又怎麼來的?統購統銷是因為糧食不夠,沒辦法使資源在工業化進程中發揮作用。這是一個當時性的問題,並不是一個恆定的問題。為什麼一個臨時性的措施會成為一個長久的措施?背後的制度原因就是國家的社會控制力量很強。戶籍制度實際上是社會控制的手段,不僅是資源分配的手段。
在這種情況下,應該走社會重新再生再造的過程。再往前追溯就可以追溯到土改,很多問題的發生其實是從土地改革開始的。土地改革沒有給農民真正的產權,很快就把他們的產權拿走了。現在有很多人覺得不能給農民分地,給農民分地以後,大資本一到農村去,就把農村的地給盤剝走了。我不同意他們的觀點。社會機制不完全才會產生這種現象,完全了以後就不會這樣。在開放的社會中,想搞陰謀是很難的,大資本也處在社會批判的眼光下,所以資本家做的很多事情,也會受到各種各樣的關注。對戶籍制度的改革,我是建議給農民以產權,給農民以同等的國民待遇,那麼,他們能夠對自己的生活負責。
史學研究
愛思想:您在一次對談中提到想做三個方面的事情:第一是存史,號召大家做口述史;第二個是對個案的研究,提供好的研究樣板;第三是探索史學研究方法的創新,特別是對史料的解讀上。這個提法是出於怎樣的經驗?
王海光:我在和楊奎松、韓鋼對談時提出這三個方面的事情,我在另一篇文章《學者、學問與學品》,還提出對學者的四個方面的要求,是否具有真實性的問題意識,有沒有自知之明的知識邊界,是否有一以貫之的價值標準,是否具有專業化的知識水準。蘇格拉底曾講我只知道自己的無知的,孔夫子講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些話多麼深刻,又多麼平實。其實我們做研究,就是不斷確定知識邊界的過程。比如,我研究戶籍制度,是在中國的範圍下,研究的是高層政策的演變,還不是講戶籍對農民的影響,光講政治的性質。我就是講它的形成過程,把50年代戶籍制度本身的政策變動性,這個時期戶籍制度的形成的問題說清楚,這樣就確定了事實邊界。做研究寫學術史的意義也就是清楚問題邊界,別人都研究過什麼,研究到什麼程度,我再在什麼地方怎麼進行研究,我在這個研究的時空環境處在什麼地方。只有把一個邊界搞清晰,問題才能深入下去。
愛思想:您如何看待口述史研究?
王海光:口述史是做當代史的一個很大的問題。我的朋友曾經說過一句話,我經常引用,他說口述史的價值和它的問題一樣大。口述史最大的價值在哪裡?口述史最大的價值可能不是在於講的那些事,而在於它能夠把你帶到一個歷史場景中。訪談時你會發現在他們記憶中間錯亂的東西非常多,但是他們給你提供的生活感受是真實的。
愛思想:近年通俗的歷史讀物出現井噴現象,古代近代當代無所不包,有的能夠做到客觀普及,但有的是在「以文亂史」。您如何評價當前市面上流行的通俗歷史讀物?
王海光:它們的存在永遠是有意義的,但是你要明白,你寫的是什麼?寫《三國志》和寫《三國演義》是兩回事。《三國演義》是天下第一才子書,那是當小說看的,也沒有人說《三國志》是天下第一才子書。作為通俗性的東西,反映的是一個社會的需求,但是作為一個學術性的東西,它是要坐冷板凳的。而且它是屬於掌握社會度量衡的一些人。你可以把它通俗化,但是你瞎編亂湊,把它戲說化,學界就會有人出來批評。
愛思想:學術性和公眾性之間永遠都存在一種張力。
王海光:應該說歷史學家寫的東西,絕大部分人都不會去看。當然也可以寫得很好,但是你永遠寫不過小說家。也永遠沒有人把小說家的東西當作真事,包括龍應臺講的那些文章,她雖然也在講歷史,但講的更多是歷史感受,和歷史本身並不是一樣。
學術經歷與感悟
愛思想:您是怎麼投入到當代史研究領域的?能回顧一下您的人生經歷與學術研究的關係嗎?
王海光:我們這代人的人生經歷都大差不差,都不是少兒有志,少兒成學或者當過兵,或者務過農,下過鄉,或者像沈志華還下過海,我沒下過海,比他的閱歷少一塊。但是大致都隨著時代的潮流上下顛簸,可能有極少數人就在一邊顛簸中一邊想問題,想著想著最後就成了學者。更多的人想著這些東西太沉重了,就不想了,該發財的發財,該當官的當官,就這些人就走到別的路上去了。其實大家的起跑點都一樣,都是沒有什麼學問知識,沒有什麼學術積累。文革的時候,我小學剛畢業,在上初中。大學讀的是政教系。政教系是個大雜燴,現在文科基本上是從政教那一塊來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政治經濟學、科學社會主義、中共黨史、黨建,所謂的「老五門」就是這些東西。那時候所謂的學習其實都是一塌糊塗,學的那些東西,也都是垃圾知識,或許後來成為學者的這些人比較早的知道這些東西是垃圾知識,所以就不滿足於上他們的課,聽他們講那些東西,也可能是這些人有點感知吧。
愛思想:您如何評價海外史學界對於當代史的研究?
王海光:他們做的比我們純粹。他們有事業心,研究問題比較單純,不像中國學者有這麼多的私心雜念,也比較單純,比較投入,對於學術有崇敬感。在方法論上,他們也很少有國內的這種桎梏,思維都比較活躍。所以,海外學者對中國的當代史學界的發展是起到很重要的作用。當然,他們也有短項,比如他們不是生活在中國,對一些東西的感知是有些隔膜,但是他們的敬業態度,做研究的那種細緻、認真的態度,那種純粹性,那種忘我精神,對學術的崇敬心理,都是大陸學者所不具備的。所以我給他們校正的時候,我也很有收穫。除了方法論以外,我覺得海外學者做研究的認真程度是我們大陸學界做不到的。我還算是比較認真的,但是相對於他們做出來的工作我比較慚愧。
愛思想:在您的研究中,哪些題目是受到他們的啟發?
王海光:也會有,你看到他們研究問題,他們怎麼思考問題,他們為什麼把這些問題當成一個問題進行理解,我在《時過境未遷》書中也討論過。美國馬裡蘭大學的高崢教授,在《中共黨史研究》上發表了一篇書評,就是評《時過境未遷》這本書。書評中我覺得他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角度,因為他是從大陸出去的,所以他提出的這幾個問題是有針對性的。他說我們歷史研究對象,有些人總是說一個大象你就研究一個鼻子,一個腳一個腿,這是破碎化的問題。他說你研究它的整體,你看到的也是整體的表相,也是局部,這個話也就他們經過海外訓練的能夠講出來,我們一般都講到我們把整個大象畫出來,我們就掌握了全貌了,但人家就說全貌是不可實現的,這只是全貌的表相。他的這個說法,讓我非常受益。
《時過境未遷:中國當代史採薇》書影 |
愛思想:您如何評價已故中國學者高華教授的研究?
王海光:高華是個很不錯的學者,發現問題的敏銳性,文字的表達能力都不錯。這是從方法論的意義上講的。我們可能看十本材料,才能構想出一個大概念,他看一本材料就能給你說一段故事,這是具有天才的。但對他的評價還得再過一段時間。
愛思想:金衝及先生說,「未公布檔案有些確實沒法公布,但是公布的檔案卻沒有充分利用」,材料佔有對於當代史學者研究的限制有多大?
王海光:材料佔有的多少不構成對當代史研究的限制,關鍵是學養的多少。現在有很多人都是到街上,到潘家園去討很多材料。但是做社會史研究,做個案研究,得有一個深厚的積累,就是需要的預備知識會非常多。比如,戶籍制度研究,你要了解當時國民黨怎麼管理人口,世界管理人口的方式是什麼?這個人口管理和不管理的差異性在哪裡?民政是管什麼?公安管什麼?它都需要很多背景性的知識。做土改也是,你也得知道,地畝怎麼回事,一地多主是怎麼回事?一擔的分量有多少,農民的土地哪些是一年兩熟,哪些是一年三熟,一年三熟莊稼未必能夠超過一年兩熟的的莊稼,核算性在哪?還有農村工分的評定,這些東西都是一些很細碎的,包括生活類的知識。這些東西如果你不清楚,給你材料也無法進去,也看不懂。所以這需要的預備知識很多。不像做高層研究,道聽途說他就可以給你編故事,反正真假你也不知道。我們現在流傳很多都是這樣的故事,就是在高層研究中編造了很多謊言,然後下面就有人信,拿來當真正的史料去用,這種就是學養不夠。但是它說明一點,做高層的研究門檻實際上是很低的,你編造都可以編造,做底層研究,做社會史的研究,它的學術門檻很高,不是人人能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