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光:文革是增長社會理性認知最好的歷史

2020-12-16 搜狐網

  引言

  黨校教授總給人神秘感。他們既是專業領域的學者,又在研究中不可避免地體現「黨性」。在兩小時的訪談中,王海光教授所展現的穿梭於史料的洞察力,對學者身份的自省,處在體制內又保持旁觀視角的冷靜,不斷刷新我對黨校教授的認識。這源於紮實的學術研究。從文化大革命史、中國當代戶籍制度,到當代中國政治的一系列重要問題,他均做出詳盡的考證和大量有創見的研究,同時,不斷探索當代史研究的路徑。

王海光教授

  今年是文革發生五十周年,也是結束四十周年,如何反思這段沉重的痛史是我們繞不開的議題。成長在文革歲月中的王海光教授,對文革的講述既有來自個人的記憶底色,也不乏作為研究者的觀察和分析。儘管研究仍然禁區重重,王海光教授為我們展現了文革研究的魅力與可能性。

  文革研究

  愛思想:您曾撰文對67年的一份傳單《給全體共產黨員的緊急呼籲》進行了解讀和考辨,認為這一傳單的出現「表現了中共黨內對這場『文革劫難』進行深入思考的思想水準」。您也曾撰寫《一個歷史學家的楊小凱》,對經濟學家楊小凱的《牛鬼蛇神錄》給予了高度評價,並認為文革初年的集體癲狂中也不乏清醒的思想者。您是怎樣看待個人思考與時代環境的關係?在一個偶像崇拜,眾口一聲的時代,個體能保持獨立思考的條件是什麼?

  王海光:多年前,我在清理中共中央黨校的文革小報資料時,翻檢出一份油印傳單,題為《給全體共產黨員的緊急呼籲》。這是一篇觀點鮮明地反對文革的檄文。傳單署名是一個共產黨員。在奪權的紛亂中,多數人是被動地盲從「革命」,只有極少數人能有這份審視時局的清醒,而能夠將身家性命置之度外的敢言者又更少。這份傳單的作者卻挺身而出,直抒胸臆,譴責這場運動將黨和國家帶進了「水深火熱」,這不僅要有卓爾不群的思想品質,更要有敢作敢為的救世情懷。

  愛思想:當前學界對於文革的反思和研究處在一個什麼程度?

  王海光:去年九月在上海有一個文革史研究的會議,可以參考《上海思想界》這本刊物,中間有我對現代文革史研究的評價。總體來看,當今的文革史研究,有著前所未有的機遇,文革史研究進入知識更新的新階段。一是對過去知識的再反思,比如早在撥亂反正時期就被否定的個人崇拜問題,如何對待黨、領袖、群眾三者之間的關係問題,如何認識毛澤東晚年錯誤問題,重新認識文革發動是否具有合理性問題,重新認識反腐敗運動的問題,這些實際上都是80年代提出來的課題,在當前又重新被提出。二是進入了多領域、多角度、多視野的研究階段,許多其他學科的研究人員,都開始把他們的專業觸角伸到了文革學的領域。三是在史料方面和方法方面都有新的突破,首先是口述史料的大量出現,許多「文革」當事人寫了回憶錄,如林彪事件的涉案人,軍委辦事組黃永勝、吳法憲等人的回憶錄,披露了許多人們過去不了解的文革高層政治的情況。再就是來自海外的史料,如沈志華主編的美國情報局對華資料、蘇聯檔案資料、中蘇關係檔案資料等等,對中國的文革研究者來說,這是打開了一扇大門,可以把文革的問題放到世界環境中去認識了。再就是在研究上,從過去的宏觀研究,擴大到中觀研究和微觀研究,從過去的高層政治史研究,擴大到地方區域文革史的研究,基層社會文革史研究。這些都帶來了文革史研究的新氣象。

《上海思想界》2015年第10期

  愛思想:您覺得文革研究中還有那些突出的問題?

  王海光:當然,文革史研究還存在不少問題。第一是歷史虛無主義問題,因為文革是一段非常沉重的痛史,面對這段歷史,是需要勇氣和擔當的。現在的情況是,經歷過文革的人,大多已經退休了,許多人只想安度晚年,不願再談文革。年輕人沒有經歷過文革,大多是憑想像亂談。這就是我們常說的網絡亂象:非常熱鬧,但知識含量不大。所以,文革史的研究方向就是搞實證研究,先把史實搞清楚。這是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是左傾思潮的回潮,當前的左傾思潮有兩種,一種是翻文革案的思潮,一種是翻改革開放案的思潮。第三個問題是「階級鬥爭為綱」的「思想返祖」現象。近來,有些官員又重新翻出了「階級鬥爭理論」,社會上議論紛紛。這是一種文化返祖現象,倒退到撥亂反正之前的中國了。第四個問題是對當年反思文革的再反思。即由「徹底否定」轉為「徹底反思」,首先要盤點一下文革給我們國家留下了什麼負資產。我認為,文革留下的最大的負資產,還是在政治制度和政治文化方面。對於政治制度方面的弊端,大家已經說得很多了。關於黨和國家領導體制、民主法制建設的各種決議、文件、書籍也都出了不少。但看出問題是一回事兒,解決問題是另一回事兒。解決問題是利益博弈,需要平衡的因素很多,這裡的關鍵是用什麼樣的政治理念去平衡。這就是政治文化的問題了。

  愛思想:似乎當局對文革的評價態度很曖昧,這背後反映出權力高層怎樣複雜的心態?

  王海光:真不好說。體制內一些現任官員的文革言論和思想回潮的出現,當然有著很複雜的各種原因。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當年對文革的撥亂反正是不徹底的。這種不徹底,又與當年對文革研究採取的歷史實用主義態度有密切關係。以行政方式設置文革研究禁區,滿足於在政治上定性,這是不能夠引導全民認真反思文革、總結文革教訓的。

  愛思想:秦暉把各界對文革的態度簡要分為四種:體制內肯定、體制內否定、反體制肯定和反體制否定。您是否認同這種評價?

  王海光:這是他自己的觀點,我認為最好不要給研究貼標籤。因為講肯定和否定時,我們都涉嫌簡單化。我對文革持一種批判的態度。如文革中對人民性的強調,現在很難聽到,當然也可以說當時對人民性的強調是帶有欺騙色彩,可以批判。所以我不太願意用肯定否定之類的話,而傾向於從具體的事情、情境中去認識文革。

  愛思想:中國人有「當代人不修當代史」的說法,作為當代學者,對文革的認識總會受到主觀色彩的限制。

  王海光:我不完全同意這種說法。《問史求信集》的前言就談到這個問題,我也寫過一篇文章專門來談。為什麼我們會對當代人修當代史產生懷疑?因為中國學者做學術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跟著潮流走。包括官方的項目、資金,它大都是用在那些講好話的東西上面。跟著這個潮流走也就失去了評價當代史的客觀、公正的尺度。作為學者,可以不必理那些東西,在現有的生存條件下,做自己的研究。但在中國,為學術而學術的勁頭不足,人們總是想為學術而追求學術外的東西,用自己的知識換取一定的名聲、地位、金錢。把學術研究當作一個賺錢的工具,而不是純粹的學術探討的工具。在這種情況下,有些人就會覺得很失落,認為現在對文革史沒法寫。我認為也不是沒法寫,關鍵在於歷史眼光和鑑別史料的能力。從史實角度來講,整體的歷史可能缺乏材料,但是具體的微觀的歷史是可以寫的。從史論角度,哪段歷史都能寫,現有的材料也不是到了完全不能寫的地步,只是有些黑洞你不知道,但也不足以影響你對歷史做基本的框架性描述,這都是可以做到的。

  愛思想:近年來有一批新形式的文革題材文藝影視作品,如《歸來》、《知青》,您怎麼看待近幾年來文革題材作品的質量和深度?

  王海光:文藝作品我接觸不多。最近一段時間以文革為題材的創作確實慢慢熱了起來,它有一個大的歷史背景,就是國家走向的背景,大家會覺得,我們現在走到這裡以後,再往前走怎麼走,多少有點迷茫。那麼,需要不斷地回頭去看看我們走過的路,對我們確定走的方向有所把握。還有一個社會性的背景,當年參與到文革的人已經到了退休的歲數,大家希望對歷史有所交代,就出現了紅衛兵懺悔,陳毅的兒子陳小魯等都出來說話,對自己在文革所做的事情表示道歉。這是這代人對自己的一個交代。

  另一方面,就是我剛才提到的左傾思潮有所回升。這種思潮的回升代表著官方和民間的雙重對接。官方對於文革的有些做法,甚至比文革的做法還左,這就引起大家對官方存在的合法性和合理性進行反思。而在民間,特別是在弱勢群體中間,他們是改革中的失意者、被剝奪者、相對貧困者,自然對現在社會不公有一些認知,所以他們就會回頭看。掌握文化、掌握信息能力的人,或者具有文化能力的一些人,他會向前看的,他的思想來源可以是一種全球的思想來源。相反,這些弱勢群體,他們的文化程度一般也比較弱,他們的信息來源,或者他們的經驗理論來源,都是來自回頭看。在回頭看的過程中,他們會遮蔽了很多當年真實性的東西,僅被一些口號性的東西被蒙蔽,說「文化大革命」就是強調公正,強調人民性,強調勞動人民當家作主。時空的差異性造成了一種認知的差異。在這種情況之下,文革會被提到研究的一個中心位置,但這個中心位置不是官方肯定,而是被整個社會、整個學界或者社會的問題所推到這個位置來的。在這個時期,如果官方對這個問題的探討進行阻撓,那麼它所帶來的問題就會更大。因為在一個社會,引導讓大家去研究問題,增長的是社會理性。大家不研究問題,社會就不會暴亂嗎?就不會倒塌嗎?一樣會倒塌,而且會倒塌的更殘酷。過去章碣有詩「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研究歷史最根本的是增長社會理性認知能力,而文革是增長社會理性認知最好的歷史之一。

《知青》劇照

  愛思想:我們的民族應該用何種心態來紀念文革?

  王海光:我對文革有一個總體性的評價:它是中國一百年來激進主義思潮發展到頂端的產物,它也是四九年以後的制度性弊端發展到極致的產物,它還是中國在大躍進失敗之後,高層矛盾、幹群矛盾發展到極致的產物。那麼,文革實際上是中國社會的鏡子,這個鏡子不僅照在四九年,不僅照在近代史,也反映了我們國家歷史上的許多問題,就是我們民族性的問題。例如文革中對立派系鬥爭的殘酷性,有的抓住別人當場就槍斃了,有的拿刀子直接就捅死了,有的被輪姦。這就是一種原始性,代表一種還沒有進化到現代社會的那種文化形態。紀念文革也是讓我們反思自己的民族性、文化性、奴性的一些方面。每天拿著小書祈禱式地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動不動就要鬥私批修、反省自己有什麼錯誤,這都是前現代化現象,都是很愚昧的表現。不要總是講中華民族有多少優點,我們的劣根性是很重的,我們是一個還沒有進行現代性脫胎換骨的一個民族,而且我們很容易還會走到回頭路上去。我們送走了一個紅太陽,現在又造出來多少個紅太陽。所以我強調,我們要從八十年代徹底否定,到今天的徹底反思。在我們身上,甚至在你們身上,這個文化的基因是代代相傳的,每個人身上都有文革背景。

  戶籍制度研究

  愛思想:您對於戶籍制度曾做過深入研究,為何會深入到這個領域?您能概括總結一下這個問題上您的主要思路和結論嗎?

  王海光:首先,我認為做歷史研究不能僅做政治史,那是浮在水面上的泡沫,真正反映社會變遷的是泡沫下面的水體。社會就是歷史河流的水體。歷史包括人事、制度、社會、思想,戶籍制度,是社會史、制度史和政治史的一個結合。其次,目前我們對戶籍制度的研究還很不夠。我對文革前後的歷史已經做過一些研究,但這些研究都不是很到位。真正到位的研究,應該是跨國界、跨學科來進行研究。什麼是跨國界的研究?就是把中國的戶籍制度,比如人口管理和當年蘇聯的人口管理進行對比,這樣就能發現很多共同點或不同之處。蘇聯實行的居住證制度是針對大城市或者要害地區實行的,它也是變相的戶籍制度。

  現在對戶籍制度的研究,能找到根上的不多,絕大部分的著作其實是不知所云。很多人在做這項研究時抱有一種強烈的功利主義,急於想出招,把戶籍制度研究搞成一個策論。其實他們根本不懂得制度的由來。現在,強制推行城鄉一體化,盤算老百姓那點房產地,宅基地,總讓人感到居心叵測。這就不能使問題落實在純學術的研究中間,它的來由說不清楚,你對現況的分析就能說清楚嗎?現在我們面臨的問題,不是農民怎麼進城的問題,也不是農民的戶籍問題,可能是整個農村的潰敗,整個農村沒有了。這個「沒有」不是良性的,而是一種潰敗性的「沒有」,這個問題會使我們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消化不了。農村將來會成為一個發展的包袱,過去的發展包袱是提供的糧食積累有問題,農民不幹活,你把他困住了。但是現在放是放開了,農村本身也消失掉了。這個問題都是時代性的錯誤,一旦犯下這樣的錯誤,我們民族就要付出一個時代的代價,甚至是幾個時代的代價。

  愛思想:在戶籍制度研究中,如何實現跨學科?

  王海光:跨學科就是包括人口學、社會學,還有政治學、管理學、農村學、城市學,這些學科知識都會綜合起來進行考慮。我不太贊成運用某一個固定學科的套路去研究一個問題。其實,萬法歸宗。當然,中國學界還有一個矛盾,就是以「指」為「月」,沒有培養出自己的獨立批判精神,容易跟著別人走,把別人的「手指」當成「月亮」。如何建立起自己的一套理論框架,沒有別的路徑,也只有從歷史中間來。

  愛思想:對於改革的方向學界也有多種說法,您的觀點是怎樣的?對戶籍制度改革的前景您看好嗎?

  王海光:一條路走錯了,怎麼走回來其實是很難的,但如果不回到原點,再繼續往前走,那麼問題依然存在。簡單地講,戶籍制度是從統購統銷開始的,統購統銷實際是城市的供應和農村供應發生了一個剪刀差。統購統銷又怎麼來的?統購統銷是因為糧食不夠,沒辦法使資源在工業化進程中發揮作用。這是一個當時性的問題,並不是一個恆定的問題。為什麼一個臨時性的措施會成為一個長久的措施?背後的制度原因就是國家的社會控制力量很強。戶籍制度實際上是社會控制的手段,不僅是資源分配的手段。

  在這種情況下,應該走社會重新再生再造的過程。再往前追溯就可以追溯到土改,很多問題的發生其實是從土地改革開始的。土地改革沒有給農民真正的產權,很快就把他們的產權拿走了。現在有很多人覺得不能給農民分地,給農民分地以後,大資本一到農村去,就把農村的地給盤剝走了。我不同意他們的觀點。社會機制不完全才會產生這種現象,完全了以後就不會這樣。在開放的社會中,想搞陰謀是很難的,大資本也處在社會批判的眼光下,所以資本家做的很多事情,也會受到各種各樣的關注。對戶籍制度的改革,我是建議給農民以產權,給農民以同等的國民待遇,那麼,他們能夠對自己的生活負責。

  史學研究

  愛思想:您在一次對談中提到想做三個方面的事情:第一是存史,號召大家做口述史;第二個是對個案的研究,提供好的研究樣板;第三是探索史學研究方法的創新,特別是對史料的解讀上。這個提法是出於怎樣的經驗?

  王海光:我在和楊奎松、韓鋼對談時提出這三個方面的事情,我在另一篇文章《學者、學問與學品》,還提出對學者的四個方面的要求,是否具有真實性的問題意識,有沒有自知之明的知識邊界,是否有一以貫之的價值標準,是否具有專業化的知識水準。蘇格拉底曾講我只知道自己的無知的,孔夫子講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些話多麼深刻,又多麼平實。其實我們做研究,就是不斷確定知識邊界的過程。比如,我研究戶籍制度,是在中國的範圍下,研究的是高層政策的演變,還不是講戶籍對農民的影響,光講政治的性質。我就是講它的形成過程,把50年代戶籍制度本身的政策變動性,這個時期戶籍制度的形成的問題說清楚,這樣就確定了事實邊界。做研究寫學術史的意義也就是清楚問題邊界,別人都研究過什麼,研究到什麼程度,我再在什麼地方怎麼進行研究,我在這個研究的時空環境處在什麼地方。只有把一個邊界搞清晰,問題才能深入下去。

  愛思想:您如何看待口述史研究?

  王海光:口述史是做當代史的一個很大的問題。我的朋友曾經說過一句話,我經常引用,他說口述史的價值和它的問題一樣大。口述史最大的價值在哪裡?口述史最大的價值可能不是在於講的那些事,而在於它能夠把你帶到一個歷史場景中。訪談時你會發現在他們記憶中間錯亂的東西非常多,但是他們給你提供的生活感受是真實的。

  愛思想:近年通俗的歷史讀物出現井噴現象,古代近代當代無所不包,有的能夠做到客觀普及,但有的是在「以文亂史」。您如何評價當前市面上流行的通俗歷史讀物?

  王海光:它們的存在永遠是有意義的,但是你要明白,你寫的是什麼?寫《三國志》和寫《三國演義》是兩回事。《三國演義》是天下第一才子書,那是當小說看的,也沒有人說《三國志》是天下第一才子書。作為通俗性的東西,反映的是一個社會的需求,但是作為一個學術性的東西,它是要坐冷板凳的。而且它是屬於掌握社會度量衡的一些人。你可以把它通俗化,但是你瞎編亂湊,把它戲說化,學界就會有人出來批評。

  愛思想:學術性和公眾性之間永遠都存在一種張力。

  王海光:應該說歷史學家寫的東西,絕大部分人都不會去看。當然也可以寫得很好,但是你永遠寫不過小說家。也永遠沒有人把小說家的東西當作真事,包括龍應臺講的那些文章,她雖然也在講歷史,但講的更多是歷史感受,和歷史本身並不是一樣。

  學術經歷與感悟

  愛思想:您是怎麼投入到當代史研究領域的?能回顧一下您的人生經歷與學術研究的關係嗎?

  王海光:我們這代人的人生經歷都大差不差,都不是少兒有志,少兒成學或者當過兵,或者務過農,下過鄉,或者像沈志華還下過海,我沒下過海,比他的閱歷少一塊。但是大致都隨著時代的潮流上下顛簸,可能有極少數人就在一邊顛簸中一邊想問題,想著想著最後就成了學者。更多的人想著這些東西太沉重了,就不想了,該發財的發財,該當官的當官,就這些人就走到別的路上去了。其實大家的起跑點都一樣,都是沒有什麼學問知識,沒有什麼學術積累。文革的時候,我小學剛畢業,在上初中。大學讀的是政教系。政教系是個大雜燴,現在文科基本上是從政教那一塊來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政治經濟學、科學社會主義、中共黨史、黨建,所謂的「老五門」就是這些東西。那時候所謂的學習其實都是一塌糊塗,學的那些東西,也都是垃圾知識,或許後來成為學者的這些人比較早的知道這些東西是垃圾知識,所以就不滿足於上他們的課,聽他們講那些東西,也可能是這些人有點感知吧。

  愛思想:您如何評價海外史學界對於當代史的研究?

  王海光:他們做的比我們純粹。他們有事業心,研究問題比較單純,不像中國學者有這麼多的私心雜念,也比較單純,比較投入,對於學術有崇敬感。在方法論上,他們也很少有國內的這種桎梏,思維都比較活躍。所以,海外學者對中國的當代史學界的發展是起到很重要的作用。當然,他們也有短項,比如他們不是生活在中國,對一些東西的感知是有些隔膜,但是他們的敬業態度,做研究的那種細緻、認真的態度,那種純粹性,那種忘我精神,對學術的崇敬心理,都是大陸學者所不具備的。所以我給他們校正的時候,我也很有收穫。除了方法論以外,我覺得海外學者做研究的認真程度是我們大陸學界做不到的。我還算是比較認真的,但是相對於他們做出來的工作我比較慚愧。

  愛思想:在您的研究中,哪些題目是受到他們的啟發?

  王海光:也會有,你看到他們研究問題,他們怎麼思考問題,他們為什麼把這些問題當成一個問題進行理解,我在《時過境未遷》書中也討論過。美國馬裡蘭大學的高崢教授,在《中共黨史研究》上發表了一篇書評,就是評《時過境未遷》這本書。書評中我覺得他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角度,因為他是從大陸出去的,所以他提出的這幾個問題是有針對性的。他說我們歷史研究對象,有些人總是說一個大象你就研究一個鼻子,一個腳一個腿,這是破碎化的問題。他說你研究它的整體,你看到的也是整體的表相,也是局部,這個話也就他們經過海外訓練的能夠講出來,我們一般都講到我們把整個大象畫出來,我們就掌握了全貌了,但人家就說全貌是不可實現的,這只是全貌的表相。他的這個說法,讓我非常受益。

《時過境未遷:中國當代史採薇》書影

  愛思想:您如何評價已故中國學者高華教授的研究?

  王海光:高華是個很不錯的學者,發現問題的敏銳性,文字的表達能力都不錯。這是從方法論的意義上講的。我們可能看十本材料,才能構想出一個大概念,他看一本材料就能給你說一段故事,這是具有天才的。但對他的評價還得再過一段時間。

  愛思想:金衝及先生說,「未公布檔案有些確實沒法公布,但是公布的檔案卻沒有充分利用」,材料佔有對於當代史學者研究的限制有多大?

  王海光:材料佔有的多少不構成對當代史研究的限制,關鍵是學養的多少。現在有很多人都是到街上,到潘家園去討很多材料。但是做社會史研究,做個案研究,得有一個深厚的積累,就是需要的預備知識會非常多。比如,戶籍制度研究,你要了解當時國民黨怎麼管理人口,世界管理人口的方式是什麼?這個人口管理和不管理的差異性在哪裡?民政是管什麼?公安管什麼?它都需要很多背景性的知識。做土改也是,你也得知道,地畝怎麼回事,一地多主是怎麼回事?一擔的分量有多少,農民的土地哪些是一年兩熟,哪些是一年三熟,一年三熟莊稼未必能夠超過一年兩熟的的莊稼,核算性在哪?還有農村工分的評定,這些東西都是一些很細碎的,包括生活類的知識。這些東西如果你不清楚,給你材料也無法進去,也看不懂。所以這需要的預備知識很多。不像做高層研究,道聽途說他就可以給你編故事,反正真假你也不知道。我們現在流傳很多都是這樣的故事,就是在高層研究中編造了很多謊言,然後下面就有人信,拿來當真正的史料去用,這種就是學養不夠。但是它說明一點,做高層的研究門檻實際上是很低的,你編造都可以編造,做底層研究,做社會史的研究,它的學術門檻很高,不是人人能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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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康德《純粹理性批判》:人類理性認知之外的世界是怎麼樣的?
    今天我們接著學習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在昨天的內容中我們知道了一個名詞:先天綜合判斷,從而推演出人類對事物的認知方式。今天我們從《純粹理性判斷》第二版序言開始講起,在序言裡康德把自己比喻為哥白尼式的哲學家,這話除了表示自己的觀點很有顛覆性之外,還有更深刻的含義,我們需要慢慢理解。在哥白尼之前,人類對日月星辰的認知還停留在「地心說」的層面,認為所有天體都圍繞著地球運動,從直觀上看這似乎是一目了然,不可辯駁的事實。
  • 文革前 民族資本家生活優渥
    【原編者按】2015年7月1日,美國喬治亞理工學院(Georg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艾倫人文學部教授盧漢超在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史林》編輯部主辦的「史林講壇」上作了題為「適者生存:『文革』前上海的民族資本家」的報告。盧教授長期研究中國近代社會經濟史和城市史,著有《赫德傳》《霓虹燈外》《叫街者》等多部享譽國際學界的專著。
  • 牢記,歷史是最好的教科書!
    歷史虛無主義是一種以虛化歷史真相、淡化民族情感、衝擊歷史共識為手段,造成否定馬克思主義指導地位、顛覆中國共產黨領導以及改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等危害性政治後果的社會思潮。
  • 新冠疫情催生美國的「文革餘孽」
    美國一共200多年歷史,實在太短了,但可惜的是美國短暫歷史中,居然還真發生過文革。1957年5月2日,約瑟夫・麥卡錫因急性肝炎死於一所海軍醫院,說起麥卡錫,很多人會想到麥卡錫主義,從20世紀30 年代末到 60 年代初,美國持續了20多年大規模反共運動,麥卡錫引發的風暴就是反共運動的高潮,也是美國的文革。
  • 十一屆六中全會決議 教科書將文革描述為領導者錯誤發動內亂
    高中一年級學生拿到歷史課本,發現對文革的定性與以前不同了。由過去的「艱難探索」改變為:「實踐證明,『文化大革命』不是任何意義上的革命或社會進步,而是一場由領導者錯誤發動,被反革命集團利用,給黨、國家和各族人民帶來嚴重災難的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