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對歷史以及對湖湘文化一直以來的興趣,所以,羅宏先生的新著《湖湘世家·鼓磉洲羅氏》在嶽麓書社推出後,我便第一時間拜讀了,而且,不是讀一遍,是連著讀了兩遍。
這是一本基於族譜和其他相關文獻的基礎上撰寫的家史。之所以連著看了兩遍,一是被鑲嵌在500餘年歷史中的這些人物的故事所吸引,一是為了更仔細地品味作者羅宏先生對其族中先人客觀、理性、冷靜的評議。
「以家史來證百年史」
第一次拜讀羅宏先生的《湖湘世家·鼓磉洲羅氏》,就不由想起著名歷史學者、上海師範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教授蕭功秦先生的《家書中的百年史》。蕭功秦先生在該書中曾說,他家的百年裡,有過太平天國反叛者,有老共產黨人,有國民黨將軍,有浪漫氣息的文學青年,「所有這些人的活動與經歷,既構成我們自己家族的歷史,同時也是我們民族的歷史畫卷的一部分」。蕭功秦先生的這句話,同樣適用於年代跨度更大的《湖湘世家·鼓磉洲羅氏》。
從事近代史研究的蕭功秦,從家書中擷取信息後,結合他的專業知識,「以家史來證百年史」,「用百年史的眼光來理解家史」。早些年著有《湖南人底精神》的羅宏,寫作材料的來源更廣泛,族譜、家書、同時代人相關詩文,等等。
如果說帝王家史一度曾是國史的骨架的話,那家史的挖掘和補充,則能讓那個骨架增添血肉、生動起來。
就像對帝王家史的記錄,史官們早已形成可傳承、借鑑的技法;對帝王家史的解讀,在歷史學者和歷史愛好者那裡,也已經形成了可傳承與借鑑的技法。但,對於家史,尤其對於和自身關係密切的家史,它的撰寫和解讀,都還在摸索階段,尤其是,如果寫作者還有野心要將私史寫成公史、將野史寫成正史,這個摸索,可能就更無經驗可循。
「站在高峰上俯視羅家」
7年前,祖籍湖南的蕭功秦先生開始撰寫《家書中的百年史》時,碰巧,祖籍也是湖南的著名評論家和作家、廣州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教授羅宏先生,開始了他天南地北的對自己家史的搜集和探尋。
羅宏先生正是懷揣著將私史寫成公史、將野史寫成正史的那個有野心的人,他要釐清和撰寫的,是他所屬的株洲鼓磉洲羅氏家族的歷史。這段歷史,時間的跨度是500餘年。這500餘年裡,鼓磉洲羅氏與湖湘社會的變革維新、乃至與整個中國的變革維新,曾長時期地交織融合在一起。這對羅宏來說,既是驕傲,又是極大的挑戰——他要做的,不是釐清宗脈、頌德先祖,不是跪在羅家先人面前寫,而是「站在高峰上俯視羅家」,他的終極目的,是把羅家作為一個標本來敘述並且剖析。
「如果能深入地剖析家族,尤其是作為家族高地存在的世家望族,我們對中國社會的認識將大為深入。」羅宏先生在他的自序中如是說。他認為,這樣深入的認識,更能推動我們理性思考民族未來的生存。
然而,真要站上高峰、深入剖析,卻又是何其難。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這是兩千多年來深入中華民族骨髓的一種文化。雖然要寫的,看起來只是家族史,但,顯然,要從這種文化浸染之下的著述中獲取更接近歷史真相的信息,光靠族譜是不夠的,這就要求作者從記錄當時更多信息的野史、個人文稿等著述中挖掘、補充和驗證。而這,既費時,又費力。
抗戰時,曾在重慶任過國民黨國史館編審委員兼顧問的羅正緯,是羅宏先生的親祖父。儘管羅正緯有《涵原詩存》《涵原文存》《中國學術綱要》《民族文化原理》等著作傳世,是民國著名學人之一,備受當時學界推崇。羅宏先生在寫到他時,卻毫不留情地直指他祖父在學界「只是一個曇花一現的過客」,「他的思維出現了重大失誤,講理想主義的邏輯必然,取代了現實主義的歷史可能」,「而違背歷史可能,恰恰又違背羅正緯所謂『現代適用』的真理標準」。對羅正緯被後世學界所忽略,羅宏不僅沒因祖父的學養而替祖父鳴冤叫屈,反而在發現祖父學理上的尷尬後,認為被忽略是合理合情。
公元1643年,在淥口的羅希湛一家因為抵抗張獻忠而被滅門,倖存的骨肉又遭到被連累了的鄉鄰追殺。對於鼓磉洲羅氏族史上最為悲壯的這一事件,羅宏在書中深究其發生的緣由時,並沒有站隊其有著崇高節義的先人。書成後,羅宏在接受記者採訪、談到該章節時,更是略顯不近情理地談到:「你可以去殉獻你認為的理想,但別人也可以做自己平庸的人,哪怕他人格不高尚。不高尚的人也應該有活著的權利。」
類似這樣的評議,在《湖湘世家·鼓磉洲羅氏》一書中多處可見。例如,他追問和譴責其家族中平定太平天國有功的虎威將軍羅逢元,認為他參加了南京的屠城,帶回老家的銀子並不是潔淨無瑕。雖然他回老家後散財做公益,但羅宏先生仍批評他發的是沾著血的戰爭財。「有一種歷史觀認為,勝利者是不受追問和譴責的,這可能是一種現實邏輯,而不應該是史學邏輯,對勝利者的追問,恰恰會使人們更深刻地理解歷史。」
羅宏先生甚至還質疑標誌著鼓磉洲羅氏崛起和顯望、成為湖湘世家開篇的符號人物羅瑤。羅瑤是鼓磉洲羅氏從江西遷到湖南來的第五世,是湘中首富,家裡「耕牛過千頭,童婢五百人」,產業佔了當時湘潭城的一半。羅宏先生在家譜資料中沒有找到羅瑤的致富之術,但他認為家譜資料有避諱揚善的本能,「具有相當的遮蔽性」。他懷疑羅瑤和其親家、另一個湘潭巨富周環曾為財毒殺胡椒客那樣,也有汙垢。
因為是「站在高峰上俯視」的姿態,在寫到鼓磉洲羅氏第十三代的傑出人物、曾主持嶽麓書院27年的羅典時,對羅典弟子及再傳弟子幾乎囊括了賀長齡、陶澍、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等晚清湖湘精英群體這一史上難見的高光現象,羅宏先生認為這是偶然因素佔了大頭,「那些建立了顯赫勳業的嶽麓弟子都是在動蕩的亂世挺身而出……他們的彪炳史冊很大程度要歸結為時代需要」。
從《紅樓夢》到《鼓磉洲羅氏》對家史解構和建構的摸索仍在進行
羅宏先生是1985年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系的文藝學碩士,多年來擔任文學概論、美學、影視寫作等課程的教學,除課題研究著作外,另有小說、散文等大量作品發表。無論是他的知識儲備、學養,還是他的寫作技能,要把其家族故事寫得生動和流暢,並不是難事。但,因為包括上述舉例在內的不為尊者、親者、賢者諱,不盲目吹捧尊者、親者、賢者的評議,羅宏先生有意犧牲了敘述的流暢和文本的可讀性。
「我在敘述中還夾雜了不少議論,這是我讀史的感悟,我寫這個家族的故事,最終目的就是收穫某種感悟。即使不夠精闢,也顯示歷史對後人的觸動,因而歷史就依然活著。」羅宏先生在自序中解釋。
面對家史,曹雪芹用「真事隱,假語存」的手法寫了《紅樓夢》;羅宏先生則儘可能從搜羅到的材料中,找到最接近真相的那個,並且夾敘夾議地把他面對這些真相的真實想法展現給了讀者。
從《紅樓夢》到《湖湘世家·鼓磉洲羅氏》,這兩百多年來,中華民族對家史解構和建構的摸索仍在進行。
「在近百年的苦難時代,我們這個民族有過許多求索者,在我們民族為美好未來所做的所有努力中,也包括所有失敗者的求索與努力。當我們更加心平氣和地看待過去的歷史,我們反而會變得更加聰明而睿智。」《家書中的百年史》中,歷史學者蕭功秦先生曾如是說。
雖然羅宏先生自稱是「業餘撰史者」,但他的《湖湘世家·鼓磉洲羅氏》卻是在蕭功秦先生所說的「更加心平氣和」的狀態下看到和寫下來的歷史。在《湖湘世家·鼓磉洲羅氏》一書中,我們看到了以鼓磉洲羅氏為代表的整個民族為美好未來所做的努力,也看到了羅宏先生為再現這些努力而做的努力。因為這些努力的存在,我覺得羅宏先生對其家史所做的摸索,很有價值。
撰文/瀟湘晨報記者劉建勇
【來源:瀟湘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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