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書潤:這群本該負責為人類「摘取桂冠上的明珠」的人,在求職時同樣會遭遇種種困境。我們和四位中國高等院校的博士聊了聊博士就業那些事兒。
11月,武漢華中師大一附中官網發布了一份「2020年第一輪教師招聘擬錄取人員公示」,在擬錄取的9名老師中,6人都是國內外頂尖大學的博士,其餘三人也是清北碩士。
圖片來自華中師大一附中官網截圖
網友感嘆,且不論華師一附中能帶來的薪資和平臺有多誘人,一個高中教師的教職能夠引來如此「神仙陣容」下場廝殺,難道現在頂尖院校的博士們,就業壓力也這麼大?
《自然》(Nature)雜誌不久前發布的一份針對博士生群體的調查報告,揭露了世界範圍內,這群本該負責為人類「摘取桂冠上的明珠」的人,在求職時同樣會遭遇種種困境:「七成博士對前途迷茫」「36%的博士生都因為焦慮症或抑鬱症而尋求過幫助」……而關於最現實的畢業求職問題,79%的博士根本不知道將來該做什麼工作,對前景不確定。甚至有超過30%的博士生覺得自己正在讀的項目對「找工作沒用」。
我們和四位中國高等院校的博士聊了聊博士就業那些事兒,看看他們在焦慮什麼、煩惱什麼。
不要賭博?是不要讀博
一個段子:一個學生在租房的時候聽房東老太太囑咐:「不要讀博,不要寫代碼」。畢業後發現他讀博和寫代碼的朋友確實混得不好,不由得感嘆房東的大智慧。很多年後,這位學生才搞清楚,老太太說的是:不要賭博,不要吸大麻。
從某種意義來說,讀博頗像一場賭博,將五年甚至更久的青春孤注一擲,在科研、學術的苦海裡翻騰。
讀博的理由千差萬別,但博士學位對求職的加成,都是四位受訪者重要的考慮因素。
清華大學藥學院博士錢耀正說:「像我們行業,平均學歷都是碩士了,成堆成堆的碩士,博士也很平常,基本上要想進比較好的藥企,都需要有海外經歷的博士後。」即便同進了一家企業,也會因學歷的不同被分配到不同的工作,「如果你是碩士畢業,做研究的概率就小一些,可能就是藥企裡的一個螺絲釘,如果是博士,就更有可能讓你負責一個研發的項目,晉升的機率也更高。」而如果要繼續留在學界,在高校或研究所謀得一席之地,學歷要求只會更加硬性。
更直觀的是,在同一領域內,高一級的學歷的確能帶來更高的薪水。
「碩士畢業的時候和師兄師姐交流,了解到在我們這個專業,一個有機合成的博士的工資比碩士大概要高兩倍甚至三倍,起薪就是完全不一樣的。」錢耀正說。
國內最大的O2O招聘平臺香草招聘於2018年聯合新東方在線發布的《2018年高校應屆生就業報告》顯示,薪酬仍是高校應屆畢業生們首要的考慮因素。2018年,專科應屆生的平均起薪為2900元,本科4500元,碩士研究生6100元,博士生8000元。
所以錢耀正把一口氣念到博士看作一筆有遠見的投資:「如果未來十年,你的同事都有博士學位,你卻沒有,學歷就可能就會成為晉升的瓶頸,但到那時候我已經沒有那麼多精力去讀博了。」
隨著經濟的發展、教育的升級,博士這一頭銜對年輕人而言也不再那麼遙不可及,攻讀博士,可以是繼續科研、修煉能力、升級履歷甚至是暫時逃避就業的一條路徑。
教育部發布的《2017年全國教育事業發展統計公報》顯示,截至2017年,全國研究生招生80.61萬人,其中招收博士生8.39萬人;在學研究生263.96萬人,其中在讀博士生36.2萬人。而在十年前的2007年,全國招收研究生41.86萬人,其中博士生5.80萬人;在讀研究生119.50萬人,其中博士生22.25萬人。十年間,博士生招生規模增長44.7%,在讀博士生規模增長62.7%,增長十分可觀。
國家政策也在鼓勵進一步擴大博士生培養的規模。2018年8月20日,教育部、財政部和國家發改委聯合發布的《關於高等學校加快「雙一流」建設指導意見》提及「適度擴大博士研究生規模,加快發展博士專業學位研究生教育」;教育部、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印發的《學位與研究生教育發展「十三五」規劃》也提出「穩步發展博士研究生教育,適度擴大博士研究生教育規模。」
然而事實上,不論是從需求的角度還是結構的角度,在中國,博士依舊可以算一種「珍稀動物」。2018年博士擴招的主要原因便是「社會發展對高層次人才的需求旺盛」及「本科碩士教育發展長期快於博士教育,導致人才培養結構失衡。」「供不應求」的形勢面前,博士的求職之路似乎並不應崎嶇。是什麼造成了博士們的就業壓力呢?
選擇更多,還是更沒得選?
但缺口大,給博士們的就業選擇就一定更多嗎?
讀博能為就業加成,卻也會帶來不少「副作用」。選擇窄化就是其中之一。
博士們多在一個較小的課題或領域開疆拓土,這讓求職者會對專業與職業的匹配度有更高的期待。「一般人在職業選擇上會只選擇和自己博士專業相近相關的,因為你的知識是越學越窄了,是一個專才,再去學習跨行的東西的話需要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錢耀正說。和其他求職者相比,他們更不易向那些相關度不高的職位妥協。
而即便妥協,失落感也會更重,「畢竟學了這麼多年」。同時,優厚的薪水也不是那麼好拿,「相對而言,用人單位對博士的期待會高得多」,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博士生張乾說。
想讓所學物盡其用,對博士來說也沒那麼簡單,「專業對口」基本能做到,但對口之餘,能不能有進修、拓展的空間卻不一定。
北大碩士畢業、工作兩年後又進入人大教育學院繼續攻讀博士的柏雪說,「(當時)我有幾位博士畢業的同事,好像跟大家也差不多……除了繼續搞科研,或者進公務員體系這些比較看重學歷的地方,如果進企業或者創業的話,我覺得碩士學位真的夠用了,沒必要花這麼長時間再讀一個博士學位出來。」
其次,在經歷了漫長的教育階段後,博士們在年齡上已經缺乏優勢。冒險的心氣被消磨,「本科畢業的時候覺得自己幹啥都行,什麼都想學,但到博士的時候這種心態幾乎不會再有了,更多想著穩定和回報率。」錢耀正說。
這種消耗甚至被體現在外形上,「在讀博階段,頭髮也掉了,人也變瘦了,時尚品味也變低了。」錢耀正笑言,「我本科的時候還挺注意形象的,等讀了博士,我身上噴個香水,實驗室的同學還以為有機試劑洩露了。」
讓人變糙的,還有隨著年齡的增加需要承擔的更多現實壓力。買房、養老、成家、陪娃……這個年齡的青年人需要面對的,博士們也一樣不少。相比於剛剛20出頭的本科、碩士應屆生們,這些「老畢業生」一踏出象牙塔,就得有更多現實的考慮。
不宜久留還是太難留?
在被問及未來打算時,四位受訪者中的三位都較為堅定地希望留在學界,繼續科研之路,另一位也將留在學界作為重點考慮的歸途。評估一份職業的維度有很多,但留在學界對博士而言,無疑是與多年所學匹配度、「轉化率」最高的選擇。
在19世紀德國洪堡大學理念的影響下,傳統的博士學位主要是為學術職業生涯做準備,與高校的教職資格相關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進入學術職業的入場券。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博士後李澄鋒在其論文中提到,「博士研究生是一個國家學術職業的後備軍,學術職業的健康持續發展取決於是否有足量的、優秀的、具有科研潛質的博士畢業生加入。」
時至今日,在中國,繼續從事學術相關的職業依然是博士們較為主流的就業方式。根據2017年北京大學教育學院與教育部學位與研究生教育發展中心聯合主持的「中國博士畢業生調查分析課題」的調查,博士畢業生從事學術職業的比例達到69.14%,其中高等院校佔36.32%,科研機構佔9.25%,國內外從事博士後研究佔23.57%。
但近些年來,隨著幾次重大科學技術的突破以及博士生規模的急速擴張,世界各國博士畢業生的就業去向逐漸轉向學術界外部,中國也不例外,博士在學術系統中的就業比例呈下降趨勢,企事業單位正在成為中國博士們越來越重要的就業方向。有學者將這種現象稱為「管道洩漏」。
這種「洩漏」對整個社會甚至全人類而言,不乏負面影響。學術職業對於高深知識和人才培養承擔著特殊使命,特別是在知識經濟時代,學術職業對於社會創新和發展起著關鍵作用。而博士學位獲得者被認為「具有很高的學術生產力和發展潛力,是最符合學術職業學術特性的後備軍,肩負著知識的生產和擴散以及促進經濟和社會發展的重任」,一旦「洩漏」至其他領域,則學界的後備軍人數就會隨之減少。
但對個體而言,如何規劃職業道路又無疑是一種自由。
「這都是博士生們自己權衡之後的選擇。一定是選擇一個綜合條件最好的。」中國人民大學教育學院博士趙悟奇說,「比如華師大一附中的教師崗能夠被這麼多清北的畢業生選擇,說明人家開的條件確實好,或者這些人確實有一個教書育人的夢想。況且,20多個人在每年培養出的那麼多博士生中比例並不算高,我們為什麼不能容許一定比例的人有和大眾不一樣的選擇呢?」
趙悟奇覺得,從社會角度看待「管道洩漏」,也不能說它是個負面現象。「純粹經濟學的角度來說,我確實認為這是一種資源的浪費,因為它的投入和產出比不合理。但我們也不能說在高中任教是個技術含量不那麼高的活。教育是國家的根本,而讓博士去教高中生,肯定能起到為學生們開拓眼界的作用。」
錢耀正也說,華師一附中的現象並非大材小用,反而是社會進步的標誌,「歐美有很多博士畢業去當中學老師當小學老師,而他們注入到中學、小學,對那些小孩子的培養,對科研能力,創造性思維培養是非常有裨益的。」
但更多時候,「洩漏」也並非博士的本意,而是此地實在難留。
據《自然》雜誌的調查,在今天的英國,100個博士研究生中只有3-4個能在大學中拿到終生教職,這個數據較美國還算樂觀的。《自然》雜誌提醒廣大博士研究生「留條後路」,學術道路是目標,但除此之外,職業方面可能要另闢蹊徑。在中國,博士們在學術圈的就業形勢同樣不樂觀。
柏雪說,隨著博士畢業生數量的增加,競爭日趨激烈,高校的選拔標準因此水漲船高:」現在高校對新教師的要求越來越高,有海外經歷的師資博後才是他們的首選。」師資博後,指在某高校以博士後的身份度過兩年左右的考察期,並在期間產出了達到標準的學術成果的,才能留校轉為教職。「現在每年的博士畢業生越來越多了,考博的越來越多了。然而高校的崗位並沒有增加,教職供不應求。」
大環境之下,只有真正的「能力者」才能被留下。
就像錢耀正所說,雖然大家都說教職難找,但決定性的因素還是水平的高低,「它的難易程度跟你個人的水平有關,如果你水平突出,那絕對是能有職位的。水平不突出自然競爭不過。 」
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多大意義,是張乾的另一個擔憂,他認為,即便自己走向學術相關的崗位,所作的研究也可能沒有多大的現實意義,因為當前高校社科類學術研究有「自娛自樂」之嫌,這讓他時常感到有些迷茫。
而「高不成,低不就」則是趙悟奇的煩惱。「雖然說大學老師和研究所的崗位確實不能滿足所有博士的需求,但很多博士並非是因為不能留在學術的崗位而離開的,而是因為不能留在比較好的學術崗位上。理論上說,只要你願意往下探,崗位還是有的,就看你願不願意而已。」
而「往下探」的意義有多大,他也不知道。「如果在高校任教,那麼就是你的學生在做你的實驗,學生的資質幾乎決定了你的未來科研成果的高低。 這就是為什麼那麼多人只想去985高校任教,因為實驗的成功率會更高,優秀的學生能將研究成果擴大化。」
並非人人都能探取明珠
因為接受採訪回憶起當時選擇讀博士的瞬間,錢耀正依舊唏噓:要不是碩士階段碰巧遇到了合胃口的導師,還算順利地發了兩篇論文,也不會發現自己身上學術研究方面的可塑性,一路走到今天。
讀博雖然有種種「勸退瞬間」。四位在被問到「讀博是否有用」時,幾乎都毫不猶疑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張乾覺得,讀博士讓他在研究中掌握了一套方法論,從而真正知道,如何對一個哪怕是全然陌生的領域進行深入的研究,這是他未來參與工作、解決困難的底氣。
錢耀正則認為,「成為博士」這件事情本身就值得驕傲。「是博士把人類的認知慢慢地往前推,如果你有一定的學術成果,人類文明史上就算有你的一道了。可能很多很多年後,可能有一位年輕人讀到了我的文章,少花了許多時間,少走了一些彎路。這就是我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