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呂底亞何以成為貨幣發源地）
丁騁騁
五海三洲的交匯地出產了多樣化的物產，也形成了風格迥異的文化，不同族群通過遠距離運輸互通有無式交換一些差異化較大的商品，必定需要更具普遍接受性的金銀鑄幣作為交換媒介，因此呂底亞作為貨幣發源地並非偶然。
今天的小亞細亞西部，古代是個叫呂底亞（Lydia）的王國，被視為世上最早產生貨幣的地方。這不僅記載於公元前500年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的名著《歷史》中，也因1951年考古學家在土耳其西海岸考古中發現了大量實物而得到證明。公元前7世紀初，呂底亞最初的貨幣是豆塊狀金銀合金「琥珀金」（Electrum），其成分大約是三分之二黃金、三分之一白銀。這種被稱為Dump的金銀合金尚未脫金銀塊條形態。公元前660年左右，呂底亞人在白金上印製標誌王朝的獅子頭，並逐步統一大小規格，重約14至17克，Dump由此完成了向可辨識鑄幣的轉換。
由於琥珀金包含鉛和其他雜質，價值不易判定，公元前6世紀中葉後就停止了生產。在克洛伊索斯執政時期（約公元前560-547年），呂底亞人開始打造純金和純銀的鑄幣，這種稱為Stater的鑄幣的圖案是一頭獅子和一頭公牛的前半身，被西方普遍認為是世上最早的金幣和銀幣。
貴金屬被用作交換媒介，最早記錄可上溯至公元前3000年的美索不達米亞和埃及，但當時並非鑄幣，而是按重量計價的塊錠。這個重量單位就是「舍克勒」（shekel），今天還是以色列的貨幣單位。但遺憾的是，古代巴比倫和埃及都沒有鑄幣。
在中國，早在公元前11世紀殷周時已出現原始金屬鑄幣（保德銅貝），在春秋時期鏟形銅鑄幣已十分盛行（因為鏟形農具古稱「錢」，因此鏟形的銅幣就稱為錢），此外還有圜錢、刀幣和蟻鼻錢等。由於它們主要由青銅澆鑄而成，儘管歷史久遠，仍不能被普遍接受為世界上最早的貨幣。這也許是因為馬克思的名言「金銀天然不是貨幣，但貨幣天然是金銀」——已深入人心，因黃金白銀具有可分性、不易腐蝕性、普遍接受性和容易標準化等天然物理特徵，使貴金屬成了價值的最適當表現形式，只有當黃金白銀充當一般等價物時，我們才能認定是貨幣。幣材是金銀，又具有一定規則形狀，同時符合這兩個條件的，只有呂底亞。
呂底亞所在的「新月沃地」（the fertile crescent），實在是一片充滿太多未解之謎的神奇土地。在今天巴勒斯坦、約旦、敘利亞、伊拉克北部和土耳其東南連成的一連串農業區，從地圖上看如同一輪新月，因而得名，它不僅是人類最早的農業發源地，也是城市、帝國以及許多文明的誕生地。這片沃土最先發展出農業，第一個優勢是地中海式氣候，冬天溫暖潮溼，夏天炎熱乾燥，因此公元前8000年就有人類種植大麥和小麥，並馴化了綿羊、山羊、豬和狗等家畜。其次，這裡地處五海三洲的要衝，周圍被紅海、地中海、阿拉伯海、黑海和裏海簇擁，海岸線漫長，適宜發展海上航運以及漁業。由於糧食供應充足，人口大幅增長，由此又開始出現各類工匠，工商業發展起來，早期的城市慢慢形成，位於約旦河谷的傑裡科（Jericho）就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城市的出現，造就了更高的文明，階級開始分化，國家逐漸形成，乃至出現了最早的橫跨亞非歐三大洲的帝國：波斯和馬其頓。古巴比倫、古埃及和古希臘三大文明也在此處交匯碰撞，當然種族紛爭也不斷，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大概在一百萬年前原始人類走出非洲開始向歐亞大陸遷徙，新月沃土是第一站，從這裡開始分化出不同的人種。雖然周圍都是高加索人種，但蘇美爾人、亞述人、腓尼基人、猶太人和阿拉伯人屬於閃族，古希臘人屬於雅弗族，而古埃及人又屬於含族。這些不同族群分別處於地貌多元化、地理環境複雜的西亞和北非，那裡不僅有（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也有（安納託利亞）高原、（阿拉伯）沙漠、（高加索）山脈，形成了差異化特別明顯的物產，也創造了風格迥異的文化，不同族群之間商品交換的需求，不同文化之間交流的渴望自然更為強烈。從腓尼基、敘利亞的農產品和手工藝品，到黎巴嫩的木材，賽普勒斯的銅、西臺的鐵，印度的香料和貴重木材，乃至非洲的象牙、奴隸等——這些都是替代性較弱的商品，只能通過貿易互通有無。貨幣的本質是交換媒介，交換發展到一定程度，作為一般等價物的貨幣必定出現。呂底亞除了地理位置位於攜帶積澱沙金的巴克圖魯斯河沿岸以外，這個王國的首都薩帝斯（Sardis）正好處於橫跨東西方、連接歐亞大陸和非洲、溝通愛琴海和兩河流域乃至遠東的交通要道上——由此看來，呂底亞產生最早的鑄幣，是許多因素促成的。
但為什麼呂底亞的貨幣以金銀為主要幣材，而不像中國那樣最早出現的是銅，歷史上主要貨幣材料也是銅？
中國文明發源地黃河流域是一大片內陸平原，和長江流域基本連成一片，南北緯度差異足夠大，物產十分豐富，能滿足農業文明下人們的基本需求。而生活在大陸的人同屬蒙古利亞的漢藏人種，他們也有交易需求，但這種交易只需要通過一些小額的、零星的買賣就可完成。但西亞完全不同，他們是不同地理環境下不同族群通過遠距離運輸、而且往往跨越國界對一些差異化較大的商品互通有無式的交換，這必定需要更具普遍接受性的金銀鑄幣作為交換媒介。另外，金銀單位價值比銅更大，比較適合大宗交易。因此，呂底亞成為貨幣發源地具有充分理由。
呂底亞出現貨幣後，古希臘城邦及波斯、馬其頓帝國等受其影響，也在公元前6、5世紀前後出現了金銀鑄幣，這是西方貨幣體系的源頭，這種貨幣體系與遠在東方的中國遙相呼應而又截然不同。東西方貨幣體系的差異在貨幣誕生那一刻就已悄悄播下了種子。
（作者系浙江財經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