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麥笛】
近日,一篇叫《注意!這些字詞的拼音被改了!》的文章廣為傳播,引發公眾熱議。許多人都驚呼「上了個假學」,也有人認為不能為了遷就某些「文盲」而「亂改讀音」。這些字的讀音改了,果真是為了遷就文盲麼?
其實這篇文章的內容,本就不是新聞,此前就在網絡上流傳一時,只不過未能引發如此大的反響。該文提到的所謂「新讀音」,來源各異,許多並不算新,但的確反映了普通話讀音規範的趨勢。這些讀音,有的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經規範過,有的早已在《現代漢語詞典》《新華字典》等權威工具書中調整,有的則出自2016年完成的《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修訂稿)》。
所謂「審音」,即審定字詞的讀音。建國以來的集中審音有三次:第一次始於1955年,其成果是1963年公布的《普通話異讀詞三次審音總表初稿》;第二次始於1982年,其成果是1985年公布的《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第三次始於2011年,由教育部立項、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等單位參與研究,其成果是2016年完成的《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修訂稿)》。不過新版的審音表尚是徵求意見稿,並非最終的版本。有許多人也在質疑:真的有必要「審音」麼?
公眾對「審音」有牴觸情緒,怕是對普通話有什麼誤解。時代不同,地域不同,漢語的讀音也不盡相同。出於溝通的需求,標準化的通用語便應運而生。普通話本身,很大程度上便是人為規範的結果。所謂普通話,是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方話(官話)為基礎方言、以典範的現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範的現代標準漢語。大家所堅持的、之前上學時所接受的「正確讀音」,實際上也是「審音」的結果。那麼,為什麼需要新一輪的「審音」呢?
道理很簡單:語言是活的,它變了;過去的審音有問題,需要調整;有些字的讀音較為混亂,需要統一。普通話需要規範,既要滿足實際運用中合理、便利的需求,也要合乎漢語自身的發展規律。漢語具有多音字與方言眾多的特點,這使得審音勢在必行。同樣的,臺灣的教育部門分別在1999年和2012年公布了兩版《國語一字多音審定表》,也是鑑於「惟語言為眾人日常所用的溝通工具,難免受到使用語境、文化交流等影響而產生變化」的形勢而加以修訂的。
新版的《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主要遵循以下原則:
1.以北京語音系統為審音依據;
2.充分考慮北京語音發展趨勢,同時適當參考在官話及其他方言區中的通行程度;
3.以往審音確定的為普通話使用者廣泛接受的讀音,保持穩定;
4.儘量減少沒有別義作用或語體差異的異讀;
5.在歷史理據和現狀調查都不足以硬性劃一的情況下暫時保留異讀並提出推薦讀音。
之所以新的審音表強調以上原則,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此前的審音由於沒有一以貫之的明確原則,造成了不少分歧與混亂。此次審音,便是試圖在消弭這些分歧與混亂,並吸收新的語言現象,從而在規範普通話的同時,使之更加適應現代社會。
新的審音結果,並不是遷就文盲,它背後有嚴密的學術考量,建立在歷史文獻、普通話使用調查以及漢語方言調查相對豐富完善的基礎之上。語言學家近年在《中國語文》等重要刊物發表了一系列論文,反映了審音的原則與成果。以下在此基礎上,舉例談談一些「新讀音」的依據。
其一,反映語音的系統性。
我們知道,普通話是以北京語音系統為基礎的,而有些字的讀音是過去吸收了方言所致,為了語音的系統性,需要調整。如「粳米」的「粳」字,過去讀jīng,現在調整為gěng。這一調整的主要原因,便是jīng的讀音不符合北京語音系統。同時,讀為gěng也吸收了水稻專家的意見。詳細的說明可參見王洪君《「粳」字的讀音》(載《中國語文》2016年第4期)以及王彤偉《關於「粳」字的讀音問題》(《語言文字應用》2017年第4期)二文。
其二,反映語音的新變化。
最典型的是「打的」的「的」和「拜拜」的「拜」,過去沒有dī和bái的讀音,dī和bái分別受到粵語和英語的影響。但dī和bái的讀音已然深入人心,不調整顯然已經不合時宜了。
其三,詞義一致性的考慮。
「說服」的「說」,許多人讀shuì,現調整為shuō。「鐵騎」的「騎」,不少人讀jì,現在調整為qí。諸如此類的變動,並非遷就文盲,而是考慮到現代漢語詞義的一致性,這些詞沒有增加異讀的必要,而需要統一讀音。過去shuì、jì的讀音,實際上才是徒增紛擾。
其四,使用者接受度的考慮。
如「蕁麻」「蕁麻疹」的「蕁」統一讀xún而不讀qián,便是在考察字源的基礎上,參考了約定俗成、從眾從俗的原則。據鍾英華、張洪明《「蕁」的審音理據平議》(載《中國語文》2016年第5期)一文,「蕁」讀作qián本身是誤會。另據課題組調查,93.75%的被調查者將「蕁麻疹」的「蕁」讀作xún。課題組便是綜合考察了「蕁」字音義的歷時演變以及使用者的接受度,將其改讀為xún。再如「血」統讀為xuě,不再有xuè的讀音,也建立在從眾從俗的基礎之上。從這一點上,說一些「新讀音」順應了某些「文盲」也有一定道理。不過此類調整不多,被調整的字詞,其讀音本身是有爭議的。而且,此類調整仍是以尊重語言發展規律以及一定規模的調查為前提的。
其五,關於古詩詞讀音的問題。
古詩詞的讀音是大家關注的焦點。如「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的「衰」,不應讀cuī,而讀shuāi;「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的「斜」,不應讀xiá,而讀xié;「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的「野」,不應讀yǎ,而讀yě。有人說,這些字的讀音改了,古詩詞就不押韻了,原有的韻味被破壞了。是否果真如此呢?「衰」的讀音問題相對複雜,涉及詞義的理解,可參見孫玉文《試解「鄉音無改鬢毛衰」的「衰」》(載《陝西師範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一文。「斜」「野」的讀音,過去讀作xiá、yǎ本身便是沒有必要的。我們知道,漢語的語音是不斷變化的。
先秦的《詩經》到了南宋朱熹的時代,已經顯得不押韻了。朱熹不理解語音的變化現象,便以「叶音」即改讀字音的方式來讀《詩經》,「斜」讀作xiá、「野」讀作yǎ實際上也是「叶音」的做法。直到明代的陳第才敏銳指出:「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亦勢所必也。」意思是語音本身是隨時代變化而變化的。隨著對漢語語音認識的逐漸深入,「叶音」的做法也便逐漸被淘汰。唐宋的詩詞到了現代,很多也已經不押韻了。
尤其是北方方言,聲韻與音調都已經發生較大變化,這導致了許多古代詩詞用普通話讀起來並不押韻。但我們並沒有必要為了個別詩詞的押韻而給現代漢語中某些字詞安上特定的讀音,這樣反而會造成混亂。譬如在普通話中,「斜」沒有xiá的讀音,「野」也沒有yǎ的讀音,xiá或yǎ實際上是偽「古音」。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是,我們不能也沒有必要恢復所謂的「古音」。
孟蓬生在《我們如何讀古詩文》(載《光明日報》2016年10月30日,第7版)中已經指出:《審音表》作為國家規範適用於一切場合,自然也適用於古詩文;一些人口中的「古音」實際上並不是真正的「古音」,即便是真正的「古音」(目前學界還沒有一致意見),對於現代人也不具有約束力;面向中小學生的工具書和教科書原則上不應該標註真正的「古音」和所謂的「古音」。
一些公眾對新的審音表很排斥,這完全可以理解。一些自己深信不疑的「正確讀音」受到動搖,難免有「上了個假學」的困惑。但公眾也需要對參與審音的專家多一分理解,每一個細微調整的背後,都蘊藏著他們的心血。我們不必急於反對,平心靜氣考量一下審音表調整的理據之後,再提意見也不遲。
有不少人擔心新的審音結果會帶來混亂。這種擔憂大可不必。新的審音結果,本身已經考慮到大眾的讀音需求,而且也基本尊重舊的審音結果,調整的範圍其實很有限。作為過來人,我們不難預見新的規範很快會在新一代的學生身上逐漸固化,而成為大家普遍接受的「正確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