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推送之《芙蓉草(趙桐珊)自傳》錄自《京劇談往錄》續編,作者趙桐珊,著名京劇旦角表演藝術家,以藝名芙蓉草聞名,趙桐珊在道白唱腔、表演風格、藝術創造等方面都深受王瑤卿的影響,演出頗有王氏風範,他會戲多、戲路廣、傳統戲、古裝戲、時裝戲、連臺本戲都能演。他精於旦行,青衣、花旦、刀馬旦樣樣行,且通其它各行,曾以「多才多藝、生旦淨醜無一不能」而紅遍漢口、福州等地,形成了他自身獨特的演出風格。
芙蓉草便裝照片
一、我的家庭
我原名同山,後改桐珊,1901年5月28日生於河北省武清縣的小長亭村。
父親趙萬春,是個木工,常背著斧鋸墨斗等工具,流動到各村做些散工。
母親王氏,曾在1890 年到北京當老媽子,在秦五九(名稚芬,為梅巧玲之婿.梅蘭芳的姑丈。他的戲是楊桂雲一路的花旦,為王蕙芳之師)家做了10 年,回家鄉後才生的我,那時她已44歲。
我有個叔父名萬和,是個沒有正業的獨身流浪漢。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回來跟我父親鬧分家。我們家有二畝半地,但連祖墳也在內,是不能賣的;還有葬滿了墳的一塊地,更不能賣。這些地種粗糧還不夠吃的,另外還有半畝菜園子,有三間土房居住。叔父吵鬧一陣,分了錢去,不久即花盡, 回來又吵。我母親很慈祥i總是可憐他,我見過很多次都是母親給錢打發叔父走的。
我有個姐姐,是從姑母家抱來的;哥哥同海,也是抱叔伯家的。所以我父親在52歲時生了我,算是親生子了,十分喜愛。
母親生下我後,身體不好,奶水不足,只能向鄰居們討奶,當然要等她們把自己的孩子餵足了,有餘才給我吃一些,這樣就要一家家去問,所以母親說我是尋奶吃大的。有時我父親到較遠的楊村去做活,就能買些糕乾回來,這就是我的美食了。
鄉村常有廟臺戲,父親常帶我去看。我五六歲時就對廟臺戲十分喜愛,看戲回來就能摹仿戲中的動作,引得一家人大笑。
二、開始學戲
我念過三個月的私塾。9 歲那年(1909年 ) ,到北京來學戲。師父是同海哥哥原來的親哥哥、也是我的堂兄趙庭璽,是唱開鑼戲的梆子老生,住在煤市街大馬神廟頭條一號。我們雖然是師徒,但我管他叫大哥,所以同行中都叫我老兄弟的。
我到北京是夏天,光身子穿個肚兜,光著腳丫子走到北京的。手裡提了一雙母親做的新鞋,到了師父家門口才換上。那時北京街上滿是洋車(還是兩個鐵輪沒有膠皮的人力拉車時代,不常見汽車呢),我一見即認識,我曾在年畫上見過,所以有印象。
我頭天到師父家,坐在院子裡,聽裡面麻子紅(姓魏,梆子旦出身,但應的是醜工)在教女徒王福子學《忠孝牌》 。秦腔慢板第三句「想當年」,是個大腔,王福子學了好久還是不會。我在院子裡可聽會了,師父叫我試唱,我全唱對了,因此,他對我初步印象就很好。隨即開始學梆子青衣,練習蹺工,這時有名的崔靈芝,即是綁蹺唱青衣的。當時有四個以靈芝為藝名的梆子名角:崔靈芝、丁靈芝、李靈芝、任靈芝。靈芝是「瑞草」。還有還陽草——楊韻譜,曾掌管奎德社梆子坤班,加上我這個10 歲出臺的芙蓉草,總稱「梆子六草」。
我的開蒙戲《忠孝牌》,是《雙官誥》前面的情節,稱為《雙官誥》 「頭子」;接下來學《三疑計》《女起解》《玉堂春》《探寒窯》。這樣學了半年。1910年的新年(春節),我第一次出臺演於隆福寺的景福茶園(在東四牌樓隆福寺內)。過去茶園,飯莊、會館等處,凡能坐幾百人的均可演戲。至於茶園,平時就是人們閒時飲茶之處,大都是方桌長條凳,也有長條桌的。好多座位不是面對前臺,真是名副其實的「聽戲」,而不是看戲,因為扭著身,側著頭看戲實在費勁,當時還有一種風氣,如果誰認真看戲,人們還說他是外行呢。以後我到過天河茶園、西安園(即後來西安市場的地方)、人和園、金魚池的布篷(就是用布搭起的篷子)、朝陽門外菱角坑的小戲園、永定門外的四合號茶館、天橋的歌舞臺和燕舞臺(雖稱舞臺,仍是大戲棚),口袋胡同的鹹豐茶園(這個茶園較大.好角也常去,老譚就曾在這裡唱過);其餘一些更小的地方都去演過。這樣唱了二年,才進入市區的大戲館,如華樂(即現在的大眾劇場)、慶樂、三慶園、廣德樓(現在前門區小劇場)、中和(那時舞臺衝西,現在改成衝東了)等。
三、進入三樂社科班
1913 年我加入三樂社梆子科班,這個科班是李際良(他是慈禧太后得寵的太監皮硝李的侄子)、薛固久(十二紅)、孫佩亭(十三紅)三人合辦的,所以稱為三樂。後來二紅退出了,才改名正樂社。我和尚小雲、荀慧生(當時藝名白牡丹)同科,有正樂三傑的稱號。青衣花衫偏重唱工的戲歸我,那時我嗓子較好。白牡丹是玩笑旦,尚小雲是唱二黃的正工青衣。演出的場所是在王廣福斜街的汾陽會館。唱了二年,一面唱一面學,梆子名家大玻璃翠、冰糖脆給我再開蒙學花旦。冰糖脆的蹺工特別好,社裡還有陳春喜教旦,楊玉林教小生,麻子紅也在其內。這時又有王貴山(五盞燈)教我二黃花旦戲,如《胭脂虎》 《烏龍院》《院花溪》 等。
1914 年年底,我到保定府.在貢院街的會館演出梆子本戲《萬花船》、《錯中錯》、《玉虎墜》《忠義俠》(即《周仁獻嫂》)。因我學過花旦,自己覺得在臺上比較會做戲了。一次我演《玉虎墜》中的馮傅氏,當演到繼母誣陷馮傅氏的丈夫殺人時,馮於左右兩難的情境下,長嘆了一聲,臺下不少人叫好,自己也覺得高興,知道了戲是要「做」的,不是靠死唱的。保定府這個班名重慶班,同臺的有李鐵山的花臉,演張飛和《玉虎墜》的馬武都極好;跟我差不多年齡的小十三旦(姓程,是上海有名鼓師王燮元的舅父,王的鼓學梳子和,曾佐梅蘭芳、黃桂秋),善於演摔打戲,如《紫霞宮》, 《紅梅閣》等。
芙蓉草之《坐樓殺惜》
四、由梆子轉皮黃
1915 年我15 歲,由保定動身到南方,是杭州邀角的頭兒胡三約去的,第一個碼頭就到了杭州,演於城站第一臺。我是隨時慧寶(孫菊仙一派的老生)同去的,但他有自帶的旦角朱如雲。我演我的梆子戲。為我操琴的是梆子胡琴名手魏發科(梅蘭芳大弟子魏蓮芳之父)。
班中角色很齊整,有七盞燈(毛韻坷,旦角)、老一盞燈(張雲青,這時也唱小生,取「盞燈」為藝名的很多陪我演過《忠義俠》 的周仁)。那時取「盞燈」為藝名的很多。那時。舞臺上還沒有電燈的時代,是不演夜戲的,如果白天戲演得過長過遲,天色已暗,則臺角有人捧兩支竹蔑紮成的火把,或點幾支燭臺,觀眾就在這樣煙霧繚亂、燭光暗淡的照明下看戲,可見是重聽不重看了。自有了煤油打氣的燈後,臺上就算大放光明了。所以藝人要取盞燈為名,由「一盞燈」而至「十三盞燈」, 似乎這樣的角色,就如燈光一樣的明亮。班中還有小楊月樓、常春恆(後演《狸貓換太子》 的陳琳而大紅》),鄭法樣(演孫悟空有名)、陳嘉麟(是清廷供奉陳金雀之孫,唱老生)、俞振庭(老生)。
我主要還唱梆子青衣花旦,這個戲班的老闆劉金瑞,是個老道,原來也是吃戲飯的。他排的戲碼不間你會不會,派了你的角色你就得唱, 這是當時的風氣。頭天見報,回家就「鑽鍋」, 幸虧我的梆子琴師魏發科,本是青衣出身,肚子很寬,他幫助我一出一出地對付過去,所以沒有被擠垮,相反使我多學了一些戲。
當時毛韻坷是生、旦、淨、醜、武生、時裝戲無一不唱的。我受他的影響很大,也就什麼都學,而且從梆子轉向皮黃。在杭州唱了半年,其間學《牧虎關》 於俞振庭,這齣花臉戲以後常常列為我的打炮戲;也向曹銀奎學皮黃老生,如《天水關》《文昭關》《瓊林宴》《空城計》 等,《空城計》也常列為我的打炮戲。
初秋七月,到寧波「環球」演出,有周維俊(初名蘭芳,唱旦,後改小生,是金仲仁之徒,有武工,能唱,可借死得早)的祖父同去,他唱皮黃旦角,也教了我一些戲。唱了一個多月,轉到鼓舞臺後,同臺有李春來的武生,他唱《花蝴蝶》, 上一張半桌子(即桌子上加一椅子),向下走「臺漫」,在扎頭懸空中拔刀,落地刀已在手,這是他的絕技。翻桌子是越低越難,因為距離短,空間也短,不利於轉身,何況他還在空中拔刀,就更難了。還有短打花臉李永利,他的《收關勝》,上四張桌子,走「雲裡翻」(這是筋鬥之祖),扎靠穿厚底靴,黑滿甩髮,在四張桌上腳先出去,面仰後倒翻約一個半,真帥,沒有不叫好的。他在《白水灘》 裡走的「裸子」一沾地即起來,內行稱它為「帶地蹦」又叫「疊襟」。《八蜡廟》 演費德功,臺上平放四張桌子,他從上臺口向下場門,起「虎跳漫子」,下地「跺泥」亮相,左手剛好接鏢。他演《嘉興府》 的鮑自安,在大家翻擋子時翻上,唯有他翻得高,而且落得慢,白髮鞍,一身盡白,像一隻大蝴媒,美觀極了。一個武花臉,當時能掙到四百多元包銀,真不容易。這時蓋叫天也同臺,他年紀尚輕,但武功已經成熟,演《四傑村》 走13 個「旋子」,所以有「小白旋風」之名。他演餘千,一身行頭都是黑色,落地無聲,快如一道黑影似的,內行都稱讚。
在寧波約唱了四個月,跟同臺的謝月亭學了些老生戲。
在杭州時認識了金、吳二位報界朋友,他們是寧波人。他們在自己編輯的《詹詹報》(這家報紙後來改為《寧波時事公報》)上,常有文章捧我,見面時又指出我一些缺點,使我得益不少。以後我喜歡向通文墨的朋友請教,使自己在表演角色和唱白上少出問題。
五、第一次到上海
已經冬天了,到上海新新舞臺(後改樓外樓,即現在南京路永安公司旁邊七層樓的原址),老闆是周詠棠(老四盞燈,唱梆子青衣)。同臺有武生何月山,他由天津來,也是初次到上海。他長靠、短打扮相都好,演《長坂坡》 ,鴿子翻身靠旗能撲到地毯,足見腰功之好;跺泥的腿功好到如鐵鑄一樣,紋絲不動,而且時間長,能要三五個滿堂好,才換亮相,再要一個好。短打幹淨邊式,能不歇氣連打三刻種,中間不夾三通鼓。這時他才20 歲,可說是紅極了。他嗓子較左,喜歡反串老旦《釣金龜》,後面總連著《三本鐵公雞》 同唱。由於年輕生活不檢點,紅了幾年,即漸漸體弱而吐血。與蓋叫天同臺時,新排《年羹堯》,蓋叫天打七節鞭;何月山找武術老師張雙鳳(不是伶界),請他說十一節鞭。鞭是比蓋的長了,粗了,但氣力不加,臺上仍遜於蓋,臺下捧場的也退了下來,叫好也不熱烈了。由杭州到上海亦舞臺演出後,革新戲《狸貓換太子》 排出時,他已不行了,死時才27 歲。當他出殯時,魂亭過福州路,人們圍得水洩不通,看著也有掉淚的,同聲惋惜,足見他很得人緣。這是後話。
這時主角林樹森、何月山和我,派出一臺戲即倒第四林的《跑城》 ,倒第三何的《釣龜》,我的《紡棉花》壓軸,何、林的《三本鐵公雞》大軸。到年下,客戶有按月包紅票的(為了這四出戲,人家連看不厭而長期訂座),足見其受人歡迎之熱烈,這次我唱了約二個月。
在年底之前,我一個人到南京南門內的釣魚臺戲院唱了個短期,是挑大梁(頭牌)。此時馮國璋在南京當督軍。我以一出《紡棉花》 大紅,我唱京韻大鼓《鴻雁捎書》 ,王昭君的「三寸的小金蓮怎把這牛皮靴子登」一句,滿城都學唱。後來1954 年我患氣喘,由瀋陽到南京休養,夫子廟茶葉鋪的一位老人.還認識我,跟我提起這一句鼓詞來。
這一年,我由保定到杭州,而寧波,而上海,而南京,我在學戲上的收穫,要勝於唱戲的走紅。一則是開闊了眼界,見了許多有能耐的同行;二則是把自己從梆子青衣的行當中跳出來,增加了各方面的技術,各門角色都重新開蒙,窺得了門徑:向王二奎(上海)、老穆春山(喜連成老闆葉春善的同學,是小榮椿科班出身,他唱李吉瑞派的武生,也在上海)和謝月亭等學了不少戲。
芙蓉草之蕭太后
六、從漢口再到上海
過新年(16歲)到漢口,在愛國花園掛頭牌,演出當時所謂「能派戲」,貼出的海報有「多才多藝,生旦淨醜,無一不能」等語,誇大到幾乎沒有邊了,但我仍以梆子青衣、花旦為主。同臺有李永利的武淨,那時他兒子萬春才5 歲。王福連的紅淨,董志揚的武生(藝名小揚猴,他父親董明是武生名教師,楊小樓也曾向他請教過),小桂和的花旦(與老王桂卿同學,為董德春之徒)。唱了四個月,仍以《紡棉花》 最紅,前面總有李永利的《嘉興府》。有一次前臺滿坑滿谷,無插足之地了,聽眾買了票由後門走到臺上來聽,臺上負重不起塌了,幸未造成大禍。
近端陽節,上海丹桂第一臺派魏樹科(魏蓮芳之叔,魏發科之弟)來約,但是漢口到期不放我去,只能不告而別,溜走了。船到九江靠岸,漢口老闆串通長江幫的惡勢力,扣住不讓我走。經上海方面的人疏通了洋商輪船的「大板」(如今船長之類),我才到達上海。丹桂第一臺在福州路致美樓京菜館原址(即現在的上海舊書店),由5月17日唱至年底,周信芳是前臺經理,自己掛頭牌,我為他挎刀,開始唱《女俠紅蝴蝶》 連臺本戲,排了七本。同臺的老生有王鴻壽(藝名三麻子,唱紅淨最有名,為南方老爺戲的先輩)、苗勝春(武生改老生,為汪笑儂之徒,《胡迪罵閻羅》、《瘋僧掃秦》、《焚綿山》等均有名,後兼演文武丑)、梁一鳴、高百歲,旦角是歐陽予倩(剛下海)、王芝芳,武生有李少棠(即小三麻子李吉來之父,本工武生,這時改了丑角)、張德俊(張雲溪之父)等。這時汪笑儂也短期搭在丹桂,《獻地圖》《馬前潑水》《刀劈三關》《將相和》(與馮志奎合演)都很紅。有一次唱《獻地圖》 ,信芳捧他一下,飾劉備,三老闆王鴻壽飾關羽,馮志奎飾張飛,何月山飾趙雲,曹甫臣(小丑趙四庚之父)飾曹操,角色最為齊整。
平時還是唱本戲:像《惡奴連環報》《三僧奇緣》等。那時我年輕,在臺上經驗還少。這種新本戲只是知道情節,卻沒有固定的本子,大都在臺上隨便扯,隨便對答,不但要有經驗,還要有臨場的急智,能扯得很遠很長,也能立即煞住,時間到了,下一本再續。我主演的《紅蝴蝶》是時裝戲,周信芳在這方面特別有經驗,有辦法,我得到他的幫助不少。我包銀是每月700元,在丹桂演至年底為止。
我17 歲那年,正月轉至貴仙茶園(在福州路貴州路口), 即原群仙髦兒戲班的地址,這時由貴俊卿(安舒元之師,安的藝名為小俊卿)接辦。關於髦兒戲,是清末民初上海幼坤戲班的俗稱,「髦兒」二字江浙方言即毛丫頭之意,有人稱為帽兒戲,恐不對的。搭入這班的都是十來歲的女孩子,彩排演出,是雛形的戲班,一般演的是以生、旦為主比較簡單的戲。以後也發展到有生、旦、淨、醜、武生各行,能開武戲。貴俊卿唱正宗譚派,是票友出身,通熟俄文,文墨方面也有修養,演譚派戲《失空斬》 等,就很有書卷氣。同臺的有小生好角朱素雲,每演《取南郡》、《舌戰群儒》、《群英會》 等戲都很叫座。還有刀馬旦閻嵐秋、武丑楊四立(此人能耐好而且博學,像《忠孝全》 的安太,耍十八般武器,放洋槍,習洋操等,在臺上足鬧一氣,給小生在後臺扎靠,留出很長的時間;唱《盜魂鈴》 的豬八戒,翻三張桌子。據說譚鑫培在上海唱《盜魂鈴》,觀眾看慣了楊四立的,也要求老譚翻三張桌子,他年老翻不了,還挨了倒好呢)、戚豔冰(藝名老綠牡丹,即小綠牡丹黃玉麟之師)、金少山(這時他才二十餘歲,是很不得志之時,但見其演《取洛陽》 大帳的下場,衝裡一亮,氣概大,姿勢很美,我已十分佩服他,他是陪貴俊卿的)。我和俊卿曾唱過新戲《感德忘恩》(又名《人不如狗》)。這次在貴仙演了四個月,又到寧波四明茶園,和蓋叫天同臺,我以唱「能派」老戲為主。演《十三妹》使真刀真槍,需要眼明手快,我也跟上了。新戲《年羹堯》也是和蓋叫天合演的。在寧波唱過了夏天。
秋天到福州,與南方名武生張桂軒同臺(張有潔癖,一天要換數次襯衣和外衣,那時還有辮子,他怕辮子的油汙了衣服,所以仰著脖子走路,十分難看)。馬崑山領班,他的侄子馬連良剛出科,正在倒嗓期,也去了。這時福建對京戲很歡迎,營業也很興旺,單福州就有四個京班,而且都是以旦角掛頭牌,林顰卿、劉玉琴、馮子和及我。
我仍以能派、時裝、本戲三種交替著唱,新排本戲中有一出叫《箱屍案》 ,馬連良的小生,很能做戲,但嗓子稍差些。這次演了半年,在福州過的年。
《得意緣》(左起)程繼先飾盧昆傑、小翠花飾演狄雲鸞、芙蓉草飾郎霞玉
七、回到北京
我18歲那年春天,回到北京,這時馮國璋已在北京就任大總統了。在丹桂茶園(東安市場內,原來丹桂商場的舊址)演唱,同臺有侯喜瑞、白牡丹(荀慧生)、程豔秋、沈華軒(武生)、張文斌(小名二鎖、好醜角)、慈瑞全、陳子田(原是太監,唱老生)、一千紅(名王喜,是秦腔老生)等。我仍像外地一樣的戲路子,倒是連臺本戲特別受歡迎,這種所謂連臺,就是隨時隨處可止,明天再續下去,引得那些旗妝太太們天天要去看,以《雙鴛鴦》《紅蝴蝶》 為最紅。
這時梅蘭芳在吉祥唱老戲,不太紅,羅癭公給梅編了《天女散花》《嫦娥奔月》等三出古裝戲,唱得大紅。丹桂那裡,張志譚總長喜歡看我的本戲,他拉了羅癭公來看,發現了在我前面唱第二三出老戲的程豔秋是個人才(他這時還沒有名氣,是榮蝶仙的徒弟,大約僅十三四歲)。張請程在東安市場小館子吃飯,羅癭公與豔秋是初次會面。自此羅常來聽程的戲。羅本是貧士,但人品極高,得到很多人的尊敬,他籌措了一筆錢,為程豔秋贖出師。主要是榮蝶仙很虐待徒弟,羅出於義債和愛憐人才之心,故有此義舉。
入秋,我到了張家口,頭天是《辛安釋》,二天《連環套》 ,三天《打嚴嵩》《杜十娘》(皮黃新排的戲),都滿座。老闆趙光鬥是個坐地虎惡霸,原在北京講明每天包銀30元無折扣,先使10 天。不想趙變卦了,說是聽白戲的多,又說該處山地多,上雲、下雨即不賣座,明明賣的是滿堂,卻要求對摺。當時說翻了,我答應退錢不唱了。於是回京借了錢派人送去,才算了事。
八、狠心的師父,仁厚的梅先生
我9歲拜師學藝、寫的是七年期限,早就應當出師了。在外地演戲,師父每月有成百上千的收入,不讓我提出出師,到18歲的深秋,已經超過二年多了。我從張家口回到家鄉,同父親來京跟師父(也就是一家的叔伯兄弟)商談,算是正式出師了。但身上只有穿的夾袍,其餘什麼也不給,多狠心的師父啊!師娘偷偷送了一小包替換小衣服。我9歲到北京,是一雙新鞋,一個兜肚,如今過了九年,出師時只穿上件長袍,想起來不禁為之苦笑。勞累夾氣,嗓子也沒有了。沒有行頭,不能夠搭班,精神上大為苦惱。出了師門,父親說,回去呆著再說。我不肯,父親又想把家裡的墳地典了,我也不接受,決意留在北京,還想創創事業,不衣錦不回鄉,等能夠自立了,迎接二老出來同住。父親也沒有辦法,嘆息了一聲,大家分手。
我住到西河沿路南的第一客棧,常去正乙祠票房(正乙祠是陳十二爺一派的人辦的)。提起陳彥衡(即陳十二爺),無人不知的好票友,他深通文墨,詩詞書畫都有很高的造詣,學梅雨田的胡琴和老譚派的唱法,甚至譚的身段、表情也研究得細緻深入,後來為老譚臺上操琴很久,老譚死後,他簡直就是譚派正宗的地位。
不久,梁華亭來找我(我到丹桂演唱,原是他管的),說他在大柵欄三慶園當老闆,班中原有的楊小樓、尚小雲、譚小培(當時稱為「三小」)到上海去了,班中沒有人,現約我和康喜壽、九陣風三人一同演出。當時我應允是應允了,但沒有行頭十分為難。這時忽然想起了梅蘭芳。當時梅應堂會最多,我有時也被邀唱一出,過去沒有交往,只是在堂會後臺一同扒臺簾看戲。梅喜歡看前場各行角色的戲,以廣知識,我也有此習慣。梅住在蘆草園,我就硬了頭皮去找他借行頭。因為不是借一次,而是要借一段時間呢,自己覺得難以啟齒,但是梅先生概然應允,可以說是「千金一諾」,當時就叫夥計大李,囑咐我要什麼,即備什麼,我的感激心情真是難以形容。以後我每天早晨去梅家取行頭、還行頭,大李也配合得很好。以後逐漸有了些積蓄,就用一百餘元買了十六件舊行頭。這是梅先生幫我渡過了難關。接著在鮮魚口天樂園跟孫菊仙、張佔福(武丑張黑)唱了一陣。
九、跟梅劇團去日本
1919年,我19歲,梅先生率劇團前往日本演出。我知道梅先生為人厚道,所以不談條件隨同去了。大約在端陽節前動的身,先到東京。同行的人是貫大元、高慶奎(老生)、姜妙香(小生)、姚玉芙和我,我實際上是變了「小能派」,我過去在外地演出,常是生、旦、淨、醜、老旦各行主角戲都演,這次在日本則是缺什麼來什麼,好在我能對付一下, 所以說是「小能派」 (應該說是「雜角」),王毓樓(梅的內兄)的武生,茹萊卿、高聯奎的胡琴。
下面說說找在日本的「小能派」表演:在東京帝國劇場演十二天,我演過《金山寺》 的小和尚,說蘇白;《遊園驚夢》 的老旦,演了兩場;《天女散花》 前飾仙女,後飾羅漢,演過兩場;《御碑亭》 前飾德祿,中間改報錄的,這齣戲最受歡迎,演過五場;還有《貴妃醉酒》 的宮女;貫大元演《空城計》 ,我是先旗牌而後老軍;二本《虹霓關》我的家將,進城時我也翻筋鬥,這戲梅演過二場。
在東京梅先生只演最後一出,前面也沒別的戲,由日本演員講印度故事,臺口點一支洋蠟。
後臺有浴室,演罷可洗澡,不像在國內,武生一身大汗還得捂著回去。
有一個特別規矩,也許是日本劇場的風俗:如果後臺發給一個小紙袋,內裝一枚有穿孔的五分小硬幣,則準知今天是賣滿堂了。東京12天得到10 次.其餘兩天空二三個座位,就不算滿堂。場內秩序極好,臺上在大換布景時,觀眾均出場自由活動,談話、吸菸、吃東西、逛逛花園等,到鈴聲響了再進入。當時感嘆得很,我從北京到上海,京滬線、滬杭線、福建,面還算廣,尚都是中國比較開化的城市,院子內總是人聲嘈雜,烏煙瘴氣,梆子班、小戲園更甚,演員總得用很大的嗓門和力氣.才能壓得安靜下去,曾經想過,何日才能改善?到今天社會主義時代,北京各戲院已達到這種程度,心情真是高興得很。
《天女散花》 裡貫大元飾文殊師利,是勾臉的活兒。姜妙香扮仙女,雖是他早年的本工,但也好久不妝旦了。高慶奎在《空城計》 裡飾司馬懿,《虹霓關》中飾辛文禮,劉鴻聲一派是生、淨兼演的。
在神戶唱三天,前面加一出貫大元的《空城計》或《文昭關》,高慶奎這時尚是硬裡子時代。我演了一出《鴻鸞禧》。
在大坂演了三天。我們初到日本時,上野、下野正是櫻花盛開季節,美麗極了,一片花海,我們遊賞得十分高興。那時梅26歲,姜30歲,姚玉芙24歲,高慶奎與姜同歲,貫大元23 歲,還都是小夥子嘛!
這次出國,大家都是藍袍黑褂,瓜皮小帽,一視同仁;惟有梅先生是呢帽(舊稱禮帽)西服,大方得很。
芙蓉草、孫慶仙之《烏龍院》
十、在北京安家
從日本回來,梅先生送了我1400元錢,我就在絨線胡同內石碑胡同的馬神廟租賃房子,置辦了家具,算是在北京有了家。於是把雙親接來同住,以盡孝心。在北京安家以後,演出則斷斷續續地進行。
夏天,梅先生培植的牽牛花,品種多,極繁茂,我每天清晨都去梅家看花, 日子長了便能分辨種類,並記下許多有關枝、本,花瓣、本色、合色(雜交變種)之類的知識。同時,去梅家看花的人很多,花叢晤談,也是一樂。
十一、和歐陽予倩合作
這年秋天,歐陽予倩約我去南通,參加了更俗劇場重陽節的開幕演出。這一時期除常與予倩合演外,也開始了我的教學生涯。這時我19 歲。
這時期,梅蘭芳、餘叔巖、郭仲衡、程豔秋、王蕙芳、蓋叫天、孫化成、袁寒雲、朱素雲等,都曾來南通演出。
予倩這段時間裡除演些老戲外,還編演了很多新戲,其中包括時裝戲、古裝戲、話劇和不少「紅樓」戲。予倩在《饅頭庵》中於鞦韆上大唱反二黃、導板、回龍、原板,邊唱邊舞,我唱寶玉,過去我這個「小能派」各行都演過。就是沒唱過小生。這次反串,在我演戲的領域裡,又增加了一行,以後又演過幾次。我對小生這一行,確是極感興趣的,這裡還有一個有趣的故事。抗戰後期,日軍侵入上海租界,言慧珠在天蟾舞臺唱《玉堂春》,海報貼的是俞振飛的小生。因為日軍戒嚴,振飛家住愚園路,過不來,臨時請我反串,我臨上場時忘了帶扇子,就借了何時希(票友,向張榮奎、瑞德寶、姜妙香學過小生)手中的扇子上臺一用。此扇上面有當時數十位小生的籤名。下場後,我主動提出也籤上名字,下面還注了兩行小字:「某年、月、日在天蟾舞臺反串玉堂春小生」。還有兩樁事可以一提:第一件事是馬連良先生去蘇州演出,缺小生,請我反串幫忙,約定為《四進士》 的田倫、《群英會》的周瑜、《御碑亭》 的柳生春和《回荊州》《黃鶴樓》 的周瑜等五出戲。演出很圓滿,我得的包銀不少,於是在蘇州桃花塢買了兩幢小樓房,立契是在上海洪長興羊肉館。第二件事是解放後我去東北戲校教學,有一次師生聯演,我演《黃鶴樓》的小生。以後由我帶隊到北京演出,最後一場,我又演了《黃鶴樓》 ,得到北京有關領導的重視,不久就脫離東北回到了北京。
予倩的「紅樓」戲編得不少,如《晴雯補裘》《寶蟾送酒》 《摔玉請罪》《黛玉葬花》《王熙鳳潑醋》《毒設相思局》《毒設相思局》 《三戲金鴛鴦》 等;其它戲有《人面桃花》《百花獻壽》《嫦娥下凡》。在《聊齋志異》中我演顛當。在《長生殿》 中予倩的楊玉環,我的梅妃。另外有時裝戲《情夭恨海》《不如歸》等,還有話劇《閻瑞生》 。
在南通不到二年,我自己覺得有些創造:一是耍綢,梅先生在《天女散花》中表演的是雙手耍綢,綢子常背在肩上,使天女更覺莊嚴美麗,氣象萬千;蓋叫天《劈山救母》中雙手耍有杆的綢子,以表示霞光萬道。我演的是單手耍,可左可右,可扔可接。後來稱這為「緩舞」。二是耍翅膀,用在「驚鴻舞」裡。在膀下插兩個翅膀。雙翅先用紗羅製作,因透風不好,後用絲綢製作,又嫌太輕壓不住;最後在翅下加些小鈴,舞起來就理想了。後來予倩在上海新舞臺演《長生殿》時也摹仿這些做法。三是風旗舞。《百花獻壽》中予倩飾花女,獻酒時舞盤,我飾封十八姨,耍二面風旗,代表車輛的車旗,下垂四根飄帶,帶端有鈴,舞時頗費膀力。四是彩球舞。《頭本長生殿》中與予倩對舞,球有銀絲盤繞,雖大而輕鬆飄蕩,兩人拋接很方便。此外,還有花盤舞、扇舞、紙帶舞等。
十二、在漢口與餘叔巖合作
這時期我曾隨南通更俗劇社全班去漢口。與漢口大舞臺的王蕙芳、郭仲衡、朱素雲等對調,即他們到南通更俗劇場演出。更俗劇社號稱全班,實是師生同去,我在漢口大舞臺,與餘叔巖同臺演出。
演出頭天,予倩演《人面桃花》 。原定八個劇目,演四個小時,那時漢口租界規定,戲院演劇過了時限,就要罰款500 兩銀子。我們雖然把《人面桃花》演完了,但因後半部草草了事,觀眾不滿意,後來又重演了一場以為補償。當時上海後臺的水牌上只寫當天的劇目,頭幾齣不寫演員名字,由底包自己去捉摸他該演什麼。過去有「三塊武戲」的說法,頭三出以武旦戲居後;中三出以短打武生戲居後;末三出以長靠武生或大武戲收場,也即是通稱的大軸戲。一般中後戲碼,在水牌上只註明演員的姓,不寫名,但註明演出時間的刻數(關於刻數,在清宮昇平署的戲單上,即以15 分鐘為一刻,民間後臺尤為通用), 「掐刻數」的準確與否,可以看出後臺總管的能耐。象這次演出《人面桃花》那祥的新戲大戲,況且租界又有時間限制,安排八個劇目,顯然時間是太長了。
在漢口,我也與叔巖配戲,象《珠簾寨》 的二皇娘,就是跟他學的,《打漁殺家》的蕭桂英,叔巖給我說得很細。這時我20歲,叔巖31歲,他已經是成名的老生了。
這時期我有幸看到了錢金福的許多好戲,如《鐵籠山》《蘆花蕩》《祥梅寺》 等。尤其是他的「黃巢發兵」一場,氣概堂皇,聲勢浩大,他演的落第狀元,身段美,與眾不同。我也欣賞了王長林《祥梅寺》小和尚的耍佛珠、飛佛珠絕技,以及他演的《時遷偷雞》等好戲。因為叔巖體弱有病,常休息,所以才多派這二位老先生演戲。
芙蓉草(左)、歐陽予倩之《嫦娥》
十三、離開南通回上海
1921年5月,我離開南通,準備回家結婚。路過上海時到亦舞臺(大新街惠中旅館舊址)看了王又辰、荀慧生、何月山(武生)等人演出的新戲《諸葛亮招親》 。老天蟾舞臺的管事發現了我,便硬把我留了下來。當時正排頭本《狸貓換太子》,常春恆的陳琳、劉小衡的寇承御,我一去就派了我的劉妃,這時劉玉琴從漢口回來,也加入了天蟾,他演李妃。
我給家裡去了個電報,說明原因,請求推遲婚禮,可是家中已諸事俱備,只缺新郎。因為婚禮的推遲,我家與女方家鬧了糾紛。11月我才回到北京,舉行了婚禮。婚假只有七天,假滿又趕回了上海。
到天蟾,頭天打炮戲是我和劉玉琴唱的《嫦娥下凡》。第二天《貴妃醉酒》,第三天《百花獻壽》。唱過四天,又排演新戲《炮打漣鎮》(即清朝名將僧格林沁攻打漣鎮、鮑超招親的故事)。後來轉為天天唱《狸貓換太子》 ,頭、二本均連演了幾個月,盛況不衰;第三本演到第18天的時候,我和天蟾訂的合同期滿,於是又續訂了合同。
老闆劉鳳樣知道我過去曾演過《紡棉花》,有一天突然貼出紅紙金字海報說我要上演《紡棉花》 。我不同意,因為過去唱時,有天津時調、京韻大鼓、梆子等北方曲藝,自來到上海以後一直用假嗓唱旦角,平嗓好久不用了,怕唱花臉、老旦等應付不下來,所以不願唱,想以《拾玉鐲》《能仁寺》 雙出代替。但前臺案目說:今天的觀眾,多是外地客商,大都為看《紡棉花》來的。老闆也再三央告,我只好答應下來。演出之前,我先跟臺下觀眾說明沒有嗓子,沒有弦子,有些北方戲曲不能唱,所以演出時僅唱了些《罵曹》等老生戲,學的都是陳十二爺的譚派,臺下還是很歡迎的。不久又演了一次。不想20年後,上海又掀起了一陣《紡棉花》 熱,改男旦、花旦為便裝俊扮上臺,鬧得舞臺上烏煙瘴氣。
在天蟾,我們從前排過《七擒孟獲》,時慧寶的孔明,小翠花的祝融夫人,馮子和的楊夫人,常春恆的馬岱,何月山的趙雲,蓋叫天的孟獲。這次我們又排演這齣戲,由潘月樵演孔明、趙鴻林演孟獲、我的楊夫人、劉小衡的祝融夫人,何月山、常春恆照舊不動。1922 年5 月,天蟾舞臺歸顧竹軒接管,許少卿接梅先生唱40天。這40天中,我們原班到杭州西湖邊上的鳳舞臺演出,也以《狸貓換太子》為主。40天後回天蟾,連續演《狸貓換太子》。演到第七本,一年的合同又滿了。唱來唱去,情節不免散漫、雜湊,演起來枯操無味,我已不感興趣,因此堅決離開天蟾。
十四、東北的兩年半
1923年夏天,我辭了上海天蟾舞臺,回北京看望雙親,然後和我的學生柯景立先送行頭到哈爾濱新舞臺演出。哈爾濱新舞臺的管事見何景立年輕好看,就先讓他演了幾場,唱得很紅。我又高又瘦,相貌不揚。不相信我是何景立的師父,並疑我是否能唱紅。
戲園在我們去之前先停鑼半月,裝修一新,以示鄭重。他們從煙臺邀來兩位女演員。該地的習慣是,大梁不邀男角,但配角和場面都得齊整。當時武生高雪樵也在那兒,他扮相、武功均好,只是嗓子差些。女演員包銀三百,破例給我一千多元。
我的住處跟後臺挨著,每次都是先在住處扮好了再上後臺,後臺的人,包括老闆在內,一見了我,都說眼前一亮,不相信這是我。
打炮戲頭天是《天女散花》,二天《貴妃醉酒》,三天《嫦娥奔月》,都是按梅派路子唱的。我過去看過梅先生原排,在日本又看過不少次他的演出。以後請教了些人,又好好地描摩,在上海也演出多次,取得了一些經驗,到東北以後把梅派戲作為打炮戲演出。頭場天女唱二黃慢板,用低調唱,平穩過去;二場「雲路」 ,末場「散花」,當地人從未見過,叫好之聲簡直要震坍屋頂,我就這樣建立起了聲譽。
第四天是二位女演員打炮,我倒第二唱《穆天王》 。以後我排《天河配》時,這二位坤角扮宮女,我們相處得不錯。這時同臺演出的有黃派文武老生馬德成。
這一期唱完,我們組成了三十餘人的小劇團,轉到華樂戲院演出。次年(1924年)到長春、奉天(今瀋陽)、大連、天津等地演出。在天津演出於河東的東天仙戲院,演唱不久,近中秋,直奉之戰起,市面亂得很,小劇團困在旅館裡,不能演出,也不給包銀,在這種情況下,吃、住成了大問題,我把行頭都當了,還是不能維持生活。到冬天,一同工作的夥伴們都散了,剩下我隻身一人,只得把所有的空衣箱搬到當鋪,當了七元錢.坐上膠皮車(即人力車),黯然消魂地離開了天津。此時北京的房子已退掉了,我只好和父母妻子回到了家鄉。歲暮,上海有人來,約我過年去南通演出並留下定錢。於是我到天津去,把行頭、空箱都贖了出來,於年底趕到了南通。
十五、再到南方
我25歲時第二次去南通,與以前情況大不相同。我這次純粹以演員的身份,於正月初一日出演於更俗劇場,原來的主辦者(財東)實業家張謇已去世了。
唱了一個月,又到松江、杭州和金山等地演出約一年。所演的戲和在東北等地差不多,新戲、老戲都演。每到一個地方,總能得到相當好的評價,但自己感到在藝術上似乎沒有什麼進展,只是在演技上,加深了一些體會,即現在所說的,加強了深度。
以後,又搭入上海閘北開封路的春華舞臺,同臺有周信芳、小楊月樓、杜文林、王靈珠、鄭法祥(南方的「美猴王」)等。《漢劉邦》是信芳、小楊月樓和我合演的。在春華演了三個月,轉入丹桂第一臺(即後來小廣寒的原址)。《卞梁圖》 是我與趙君玉合演的,唱了一個多月。
端陽前後,我應邀去漢口,此時愛國花園已改為老圃。漢口號稱熱城,所以白天無戲,夜戲7時開鑼,到11 時。在這裡我唱頭牌,但要唱雙出。星期一至星期五連演五天,星期六、日兩天不演戲,開放夜花園。演出營業很好,約演了兩個月,蔣介石北伐,營業大跌,我又回到上海。
我臨離開漢口時,王大爺(瑤卿)已帶幼卿,跟言菊朋到上海老共舞臺演八本《雁門關》。於是我託付結義的二哥苗勝春,代我盡力招待他們。此時我已有拜王瑤卿為師的意願。
芙蓉草宮裝
十六、半年的災難
秋天,在上海接到父死的噩耗,奔到家鄉去發喪。我在南通時,曾在育嬰堂抱領了一個孩子,他有眼病,我也被傳染了,加上喪父痛哭,眼病更為嚴重。葬父後回到北京,住在別人家裡,請郭仲衡醫治,但未能好轉(郭仲衡名權,是有名的老生票友,他原是眼科醫生),遂又回到鄉下。農村有個老婦說我是「箍眼」,也就是外障,她說可以用針挑治癒。我怕針而不肯,她假說可用麥穗尾掃一下,我就同意她試治。其實她是拿縫衣的針挑去眼翳,用做活兒的剪刀鉸去像鳥舌一樣的東西,兩眼都是這樣做的,倒也不覺疼痛。於是雙目就復明了,外表既不見什麼痕跡,視力也不受影響。我要感謝這位農婦意想不到地治好了我的眼病。記得梅先生說.他幼年因為體質差,稍微帶近視,眼皮下垂,迎風還要流淚,眼珠轉動也不靈。不想因為馴鴿而把眼睛練好;又因舞動長竹杆來指揮鴿子,把臂力也練大了。我的治好眼病與梅先生的練好眼睛似乎都是不可思議的事。
我眼病好了以後,立即回到上海,不料又被傷寒病所困,從10月到過年,鬧了三個月。那時我住在陸家觀音堂的房子裡。病中聽說演員劉漢臣、易三奎被天津軍閥褚玉璞槍斃了。劉漢臣是冤枉的,他是淨角劉坤榮的弟弟。我為什麼要提起他們,因為丑角劉文美,後改旦角,是我教的,他是劉漢臣的弟弟。後來劉坤榮的女兒劉韻蘭曾貼「小芙蓉草」藝名,即是劉文美所教,可說是我的再傳徒弟了。
十七、學藝深造
27 歲那年,我病好以後,和白玉昆(武生)、趙君玉到北京第一舞臺演出海派本戲。此時有機會多向王大爺請教,獲益良多。
我演時裝本戲《槍斃閻瑞生》,紅了兩個多月。白玉昆、趙君玉回上海,堅決邀我同行。我權衡輕重:上海有優厚的收入和很好的生活條件;北京有王大爺那樣迷人的藝術,對我有極大的誘感力。為了長久之計,我還是選擇了後者,留在北京王大爺身邊學戲。這年七月是閏月,梅先生唱了兩次《天河配》,每次各唱三天,這二個月我參加了演出,得了六天的包銀。《天河配》 是陳德霖老夫子給排的。頭場群歌群舞,七個人唱崑曲,用的是《思凡》 「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的曲子,走雲步下場。這個雲步,我原先學的是兩足一順走的,老夫子指出須走正反八字,方能不扭屁股,這是我演這齣戲的一個大收穫。
十八、由主角而至配角
28歲那年,有很多班子來約我,有約唱正戲的,也有約挎刀的。因為我挎刀的時候多,所以我自己的文武場面的夥計們,也就隨即散去。公方場面見我私房場面沒有了,就千方百計地要挾我,給我添了不少彆扭。
這年秋天,我曾搭了馬連良的春福社。冬天,應邀去濟南唱軍閥張宗昌的堂會,張不肯多給錢,再經層層的剝皮,到我們手裡,就沒有多少錢了。
十九、困苦中一件奇事
1928 年冬天,我與言菊朋到天津中原公司演出,這個戲院在五樓,下面全是商場。唱到年底,菊朋合同期滿回去了,我被留了下來。第二年(1929年)新春,又演了一個月。隨後在天津昇平、大羅天等戲院連續唱到九月。這年臘月二十三日,我的養子因患猩紅熱死去。我於大年除夕回京,家中沒讓我知道此事。王大爺到車站來接我,先住在馬神廟他的家中,免得我回家觸景生情,足見他老人家愛我的深情。我住了一宵,第二天元旦又趕到天津。
回到天津後因思念兒子,演唱也少了,漸漸地吃盡當光,不必說是行頭,就連日常衣服也都沒有了。無奈,我只好穿上唯一的一件長衫式的雨衣,到北京找王大爺,這時他也十分困難,但還是借給我5元錢。這錢他也是向學生借來的。
思來想去,還是無路可走,只能再回天津。我買的是下午的車票,買完車票的功夫車已快開了,我急急忙忙地進站,差不多我是最後一個人。忽然我被一件小東西拌住腳,仔細一看是皮夾。我站住了,四顧無人,這時我就如《拾玉鐲》中的孫玉蛟一樣,撿不撿?我若不撿,也會給別人撿去,不如我撿了,上車後讓失主來認領,但我又怕人家懷疑我是偷來的, 因為我衣衫檻縷,形容憔悴,是容易啟人之疑的。考慮結果,我還是撿了。上車後我一直拿在手中,隨時等人來認。直到出車站以後,我還是拿在手中,但始終不見有人來認領。我這才打開看,裡面有漢口票10元(在天津可兌3元),通用鈔票33元,也沒有名片和地址。當時社會上還不興把撿來的東西交給警察局,因為交給警察局,也許更糟糕,錢包他們留下,再給我加上一個盜竊的罪名。最後我只好留做自用了。後來我一直保存著這個皮夾,重放進去36元,可是我一直沒有找到這個無名的恩人。
當天,我即以26元贖回夾袍和馬褂,洗了個澡,晚上我來到中原公司的後臺。那時中原邀京角,一星期只唱四、五、六、日四天,這天正是荀慧生演到末天。他見了我分外親熱,因為何雅秋死了,他正缺個貼旦,便很誠懇地邀我回京合作,並且以幼年三樂科班同學時的感情來說服我。他還問我天津虧空多少,我說只缺數十元,荀當即給了我50 元,實際我欠人2000 元。
次日,我同荀回到北京,參加了慧生的班子並成為荀班「四大金剛」之一,即金仲仁、馬富祿、張春彥和我。荀每星期只唱二天,這時陳墨香為荀編劇,所以荀的新戲很多。這樣,我在慧生班中唱了兩年多。
芙蓉草之《十三妹》
二十、《雁門關》
30歲時(1930年),王大爺把他的絕活《雁門關》傳給了我,並把他親筆抄的劇本也送給了找。這樣的厚愛,我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
那年,我正傍章遏雲演出。他要排《雁門關》老戲。其中蕭太后一角王大爺演出最合適。王大爺生於清光緒八年(1882年),那時正好四十多歲,演出蕭太后,神情和表白都很適中。我想請王大爺主演,我好得到一個觀摩的機會。不料王大爺叫管事趙世興來對我說,他決定不唱了,別給他留著了。如我不去學,諸如香就要去學,他不好拒絕,反而為難。於是我就向他學了這齣戲。長時期來我在舞臺上演出蕭太后一角博得了聲譽,這全靠恩師王大爺的栽培。後來我和黃桂秋、王玉善、李玉茹等也配過戲。此後,天津、青島、上海各地只要邀來京角,都來約我配演,盡「綠葉」的能事。
二十一、長留上海
36歲(1936年)開春,我隨章遏雲去上海黃金戲院演出,老生是高慶奎,這時高的嗓子已塌中,這是他最末一次演出.武生是他兒子高盛麟,我這中間因母親死去,回北京18天。
這年5月1日金廷蓀接辦黃金戲院(原來的老闆是黃金榮),接來馬連良、張君秋等,把我留下,訂了長期合同,於是我一直在上海作為硬裡子貼旦,直到解放。
上海戲劇學校開辦,我曾義務教課。以後又當了中華戲劇學校的教務主任。
不管是北京的還是上海的旦角,無論男女,凡來向我虛心求教的,我無不樂於指點。張淑嫻、沈元豫(票友)二人得我傳授最多,但沈不大演出,無所表現,使我徒費心力。
七七事變之後,火車上的紅、黑帽子狐假虎威,處處與演員為難,他們任意毀壞行頭,撅翎子。演員常常挨打、受侮辱。例如他們要金少山喊「哇呀呀」,叫小翠花「走浪步」,叫姜妙香笑三聲,圍打程硯秋等。所以在一段時間裡伶界不再南來北往。我也憚於北行,失掉了再向王大爺學習的機會,只能靠通信相互問好,談些家務。1945年抗戰勝利了,交通仍未恢復,還是不能北去。
二十二、和鳴社
我47歲那年(1947年),曾心齋(向蘇少卿學過老生)、金少剛(陳道安、杭子和之徒)、何時希(向張榮奎,瑞得寶、姜妙香學過小生)三位票友辦起了和鳴社票房,業務十分興旺,社長是陳彥衡的學生慧海和尚。內外行都去那兒玩。打鼓的有杭子和、魏希雲,淨行有李克昌,醜行有苗勝春,武生有瑞德寶、楊瑞亭,胡琴有楊寶忠、趙濟羹,顧問是梅先生、蓋叫天、馬連良、黃桂秋等。我和姜妙香尤為熱心,每周必到,成為忠實的社員。票友中有名的有程君謀、蘇少卿、徐慕雲、孫鈞卿等,他們也是社員。
和鳴社大家都稱之為上海的春陽友會。春陽友會的創辦人樊棣生在和鳴社打鼓、彈月琴、吹嗩吶。
這個票房曾多次為上海梨園公會義演。我曾陪時希唱過兩次《嶽家莊》(我去嶽夫人)和一次《監酒令》(我去呂太后)。其它義演的戲有:姜妙香、張榮奎的《九龍山》 ,張榮奎的《獨木關》,我和時希的《能仁寺》,姜妙香和黃桂秋的《奇雙會》(我飾保童),妙香和我在《探母》 中曾配過太后和宗保。李克昌也配過時希演的《轅門射戟》 裡的紀靈、《嶽家莊》裡的牛皋。時希唱《叫關》時,李克昌打鼓,我打大鑼,那天大軸是馬連良、袁世海的《除三害》。在這些演出裡,我還學會了一出《銀空山》,那是陳德霖老夫子的一出絕活。事實上老夫子還有幾齣好戲,如《雙思凡》,就是其中一出,在這齣戲裡他的左邊尼姑,一切身段都是反的,難度很大。此外這一時期我們還成立了練功房,發起人有瑞德寶、楊瑞亭、苗勝春、姜妙香和我,是時希主辦的。那是個大伏天,我們都勒頭、穿靴、扎大靠,認真地練。通過練功,把舊功也撿回來了。有次在黃金戲院,妙香和我演《穆柯寨》,腳步飛快,快槍、槍架子輕鬆利落,大家都稱讚我們一點也不老,這是練功所得的益處。
有幸的是在一次練功時,我遇見了朱蘭春女士(她後來成為我的後妻)。過去我曾欣賞過她的唱工和嗓子,後來她跟瑞德寶先生學《戰太平》 《定軍山》 《陽平關》 時,我出於愛才,和苗二爺給她配過下手,從而增進了感情,我倆終於結了婚。婚後她為我生下一男一女。
和鳴社票房設在上海牯嶺路的淨土庵,這和過去北京的元明寺票房、前幸寺票房以及太乙祠票房等相似,因為寺院閒房多。和鳴社有清唱、談話的二間廂樓,和練功的廳樓,條件是比較好的。可惜不到二年,就被國民黨軍隊霸佔,和鳴社也隨之解散了。
程硯秋、芙蓉草、孫甫亭之《大登殿》
二十三、演員生涯的最後幾年
1949 年,我與朱蘭春到蘇州演出。1950 年,與李玉茹到江西、長沙、漢口演出;1951 年與王玉蓉在上海演出。程硯秋在上海大舞臺重排《荒山淚》 時,我與李丹林在前場唱《樊江關》《得意緣》 等戲。這年冬,我應上海華東戲校之聘兼課教學。1952 年,該校解散,同年我調到東北戲校任教。冬時,因氣候不利,舊疾氣喘復發,我便回到南京休養。此前,梅蘭芳、程硯秋、馬連良、周信芳赴朝鮮慰問回國,在東北演出幾場,我帶病陪馬、周唱了《群英會》,我演周瑜。
1954年4 月,在我正要回東北的時候,周信芳從無錫打來長途電話,要求我陪他演《四進士》 裡的萬氏,於是又在無錫逗留了一周,唱了三場。回到東北時已經5月1日。這時東北行政區撤銷,東北戲校改為瀋陽分校。1955年9月份,瀋陽分校全部併入北京總校,於是我就結束了表演以及教學的生涯。
何時希 整理
(《京劇談往錄》續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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