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獲2019年第91屆奧斯卡最佳影片獎的《綠皮書》改編自真人真事,講述了義裔美國白人託尼被美國著名黑人鋼琴家唐納德僱傭為巡演途中的司機兼保鏢,在旅途中發展出一段跨越種族和階級的友誼。故事發生地設定在種族歧視問題由來已久的上世紀60年代的美國,隨著唐納德和託尼深入到種族歧視最為嚴重的南部地區,兩人身上各自展現出的白人和黑人形象與傳統的刻板印象大相逕庭,兩個形象錯位的人從彼此不滿到彼此適應並嘗試改變直至最終消除偏見彼此接納,讓觀眾從種族歧視的陰雲中看到了人類平等共處的光芒和人性最初的溫情。
影片雖然遭到了「政治正確」的詬病和懷疑,但其最終斬獲奧斯卡最佳影片獎有力地說明了它所傳達的「人性」力量遠遠大於「政治」力量,正如美國國家評論協會獎(NBR)的評論詞一樣:「它把一段溫暖、動人又了不起的友誼帶上了銀幕,同時又講了一個關於愛、同情心和深層次共鳴的人性故事。」
一、美國社會的種族刻板印象、種族歧視與種族主義
刻板印象是指人們對某個對象形成的一種固定的看法,並把這種觀看法推而廣之,以偏概全地認為這個對象所屬的整個群體成員都具有該特徵。它是人們對某一類人或事物產生的過於簡單化、過於概括和過於籠統的看法,會顯著地影響人們的社會信息加工過程和結果。
刻板印象以種族、國家、區域、性別、年齡、經濟狀況、飲食習慣、語言等一切可以歸納為具有某種特定標誌特徵的群體來進行「標籤化」「板塊化」的劃分,有些是負面的,有些是正面的,但在大多數情況下刻板印象都是人們出於對某一群體的偏見而產生,成為一種對某一群體表達不滿甚至是憎惡的方式,而這種不喜和憎惡則意味著刻板印象從人們的「信念」(belief)範疇上升到了「態度」(attitude)的範疇,即歧視的產生,在「態度」的驅使下人們會將其外化為「行為」(behavior)。種族主義是「基於種族把性格特點或地位歸因於個人的一切政策、做法、信仰或態度。」2也就是說,種族主義正是種族歧視「態度」累積所催生出的「行為」產物,而種族歧視則根源於種族刻板印象,因此可以說,種族刻板印象、種族歧視和種族主義三者環環相扣、密不可分。
工作上的一種刻板印象模式圖
《綠皮書》故事的背景時代——20世紀60年代——正是美國種族主義盛行,膚色仍然等同於原罪的時期。雖然美國早已在1865年的聯邦憲法第13條修正案宣布廢除奴隸制,但長期合法存在的奴隸制和種族隔離制度的影響仍根深蒂固,歷史造成的黑暗陰影還盤踞在整個美國,種族隔離現象在美國(尤其是美國南部腹地)隨處可見,黑人等少數族裔是處於社會底層的「二等公民」。
影片名「綠皮書」本身就是當時的黑人旅遊指南,上面所列的是黑人在南方旅行時允許出入的旅店、餐館等場所,黑人必須遵從書中的指示才能在旅途中避免與白人發生衝突,毫不誇張地說它是黑人的「活命指南」。影片中即使是在舞臺上看似風光無限的唐納德也因他的黑人身份需要這樣一本綠皮書外加上白人保鏢的協助才能順利進行巡演。他不能使用莊園的廁所,不能在服裝店試穿衣物,不能在白人就餐的餐廳就餐,去酒吧遭到白人騷擾,在青年會(YMCA)因同性戀行為被抓,化妝間只是一個狹小的雜物間,甚至還有些路段規定黑人不能路過或黑人在天黑後不能出現,影片中的這些情節處處刻畫著美國黑人在方方面面遭受著嚴重歧視,生活在缺乏公正的社會和法治體系之中,即便是在臺上得到如潮掌聲也不能例外,而在現實中黑人所遭受的種族歧視還遠比影片中所描寫的殘酷得多。
作家邁凱耳·哈林頓在1963年曾說過:「生而為黑人便將繼續成為美國所強加於其公民身上的最嚴重的殘疾。」足見黑人在當時的美國社會所受到的歧視暴力之深,「美國黑人中,不管是誰,不管他的社會地位有多高,官有多麼大,財產有多麼豐富,都免不了或多或少地遇到這個問題。」黑人的身份就是他們永遠也無法擺脫的枷鎖,而這些歧視枷鎖則深植於美國社會對黑人的刻板印象,黑人特性與社會底層特性等同於一物,而白人則無論其社會地位如何都享受著凌駕於黑人之上的社會特權,可見對白人的刻板印象都是與上層階級特性相關聯的。
二、託尼與唐納德:刻板印象與現實身份的錯位
影片中託尼是丟掉了酒吧的工作待業在家的義大利裔白人,甚至要靠抵押手錶、與人比賽吃漢堡來貼補家用,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保持著作為白人的優越感,對太太找來的黑人維修工嫌棄到容不下他們用過的水杯。但也正是出於生計所迫,種族歧視滿滿的他才會應聘成為黑人鋼琴家唐納德的司機兼保鏢,任務是協助唐納德完成南部城市的巡演活動。工作卑微、舉止粗魯、行為市儈、滿口俚語粗話、愛用拳頭恫嚇警告,託尼身上充滿著典型黑人社區文化中的不羈和不馴,與人們對白人的刻板印象迥然不同。
而唐納德的原型是一位真實存在的鋼琴大師,在整個50年代和60年代,唐納德都是美國最負盛名的鋼琴音樂家。雖然是個黑人,但自小受藝術薰陶,音樂才華出眾,言談舉止高貴,影片中的唐納德無論何時——哪怕是直面赤裸裸的種族歧視和挑釁時——都一直保持著微昂著頭的傲嬌姿態,出場的第一幕鏡頭便是高高在上地端坐在椅子上與託尼優雅地對話。他擁有金錢與聲譽,出入於上層社會,甚至連總統的弟弟也要給他幾分面子。除了膚色,他身上幾乎看不出任何刻板印象中的黑人形象。
與不拘小節、好鬥氣盛的託尼相比,他選擇息事寧人、逆來順受,信條是「靠拳頭永遠贏不了,只有保持了自尊才能贏」,他希望通過自己的音樂才華影響人們觀念的改變,而不是與種族主義者面對面地抗爭。他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他靠自身天賦打拼來的自尊,面對白人的無理要求還要面帶微笑為他們演奏,行為考究到連吃炸雞都擔心會弄髒毯子,對託尼亂丟一個可樂瓶和撿了一塊從小販攤子上掉下去的石頭等雖然上不了臺面但也無傷大雅的小舉動都錙銖必較,顯得過分注重繁文縟節。
這一黑一白、一主一僕就這樣在現實中與各自族群的刻板印象發生了錯位,在路邊勞作的黑人都訝異於一個白人為什麼會給黑人做司機,甚至會認為穿著昂貴華服的唐納德只是一個管家,唐納德難過於連自己的本族同胞也對他抱有刻板印象,因為教育、地位等的差別,他與這些同胞之間有著無形的鴻溝。但託尼卻對錯位的這一切看得非常清楚,就像他說的那樣,「我比你更像黑人,你一點都不了解你的族人,他們吃什麼,怎麼說話,怎麼生活,你都不知道小理察(注:被譽為「黑人界的貓王」的黑人搖滾歌星)是誰!……我是那個每天都要努力打拼才能供養家庭的混蛋,而你呢,這位大人物住在城堡之上,環遊世界為有錢人演奏音樂。我住在街頭,而你卻坐在寶座上,我的世界要比你的更像黑人。」
存在於現實社會中不可避免、難以消除的刻板印象投射到屬於某個「板塊」的個體上,使個體產生了「主動」帶有某種標籤的隱形心理暗示,當這種隱形的心理暗示與現實實際不相符時,心理能量就會被打壓,其造成的最大影響是導致「歸屬感」的不確定,產生身份危機感。自然,這種因刻板印象與現實錯位而產生的危機感在唐納德和託尼身上都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當警察嘲笑託尼「也是半個黑鬼」才會給唐納德開車時,他在深深被刺痛的自尊心驅使下毫不顧及後果地朝警察衝動揮拳而去;而在作為黑人的唐納德身上,這種「歸屬感」的不確定感更為強烈,當他認為自己既不能融入白人世界,也不能被自己同族人接受而在雨中痛苦吶喊道:「如果我既不夠黑,也不夠白,甚至是不夠男人,那我究竟是誰?」時,便是「歸屬感」在外界因素的作用下的波動和起伏,與其說它是為種族平權發出的呼籲,不如說它更像是直搗靈魂深處的自我反思,凸顯出在唐納德內心中深深的孤獨,而正是在這種「歸屬感」的波動和起伏中,託尼和唐納德的心靈越來越靠近彼此。
三、錯位人生的人性力量
雖然族群的刻板印象與個人的實際境遇發生了錯位,但託尼和唐納德兩人卻沒有因為這種錯位而愈加隔閡。相反,在巡演途中兩人都因對方的人格魅力而對彼此發生了看法的轉變,託尼從一個種族歧視者變成了唐納德的忠實維護者,唐納德離開了自己的孤獨城堡敲開了託尼的家門,在這段另類的跨種族情誼中人性力量是不容小覷的。
託尼雖表面不羈,但內心仗義,毫不勢利。他堅守自己與唐納德的僱傭合約,在旁人異樣的眼光中仍然能夠履行好自己司機兼保鏢的職責,一路上盡力盡力為唐納德的巡演旅途保駕護航,並為唐納德的旅途帶去了快樂,在車上逼著唐納德吃炸雞的片段讓人在詼諧之餘感到平淡溫暖。在擺平唐納德的同性戀事件後,他不但沒有因此事而要挾唐納德,還反而表示了理解,兩人的關係因此而得到了升溫。在得知唐納德的痛苦內心後,託尼告訴他「人之所以孤獨是因為不敢踏出第一步」,正是在這樣的真誠鼓勵下,唐納德才能夠突破內心的防線,視託尼為真正的朋友。為了尊嚴他拒絕了最後一場演出後,是託尼陪著他一起走進了黑人酒館,並慫恿鼓動他用舊鋼琴盡情彈奏了一曲,還配合酒館的黑人樂隊彈起了即興爵士樂,使他忘情融入到與同族人的快樂之中。
唐納德一直在他自尊的「面具」下冷眼看著託尼的一舉一動,從一開始的不屑為伍,到後來的交心接納,在這一過程中他不知不覺地在被託尼改變著,也用自己的善意回饋了託尼。他在託尼寫信的行為中感覺到了家庭的溫馨,看到託尼寫信用詞蹩腳,內容直白到只有每天吃了什麼,便主動為他修改書信,「愛上你是我做過最簡單的事,對我來說,你最重要,我活著的每一天都將銘記於心」這樣如詩般的句子在託尼妻子眼裡是那麼的珍貴,也讓人看到了他那顆藏在冷酷外表下細膩柔軟卻無處表達的內心。為了讓託尼趕在與妻子約定的聖誕節前夜回到家中,他放下了僱主的身段與託尼輪流開車趕路,用這些溫情舉動回饋了託尼給他帶去的一切正能量。一路走來,兩人捐棄了種族和階級的偏見,從一個人喝悶酒變成了兩個人的促膝談心,在人性力量的感召下成為同氣相求的朋友。
《綠皮書》中「上等黑人」+「底層白人」的人物設定讓故事的情節頗具張力,影片表面上看似展現的是美國種族主義社會問題,實則是一部感沛人心、謳歌人性溫情的影片。影片中有一句臺詞:「天才並不夠改變歧視,唯有勇氣,才能改變人心。」託尼和唐納德正是靠著彼此給予的人性溫暖而有了突破種族與階級界限的勇氣,不僅在刻板印象與現實身份的錯位中找回了自我,更讓我們看到了人是因為人性相通才會惺惺相惜,而並非是靠外在的社會地位和財富權威。只要有跨越的勇氣,擺脫刻板印象的束縛,改變每一刻都有可能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