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沈復在自傳體筆記《浮生六記》中,向我們展示了一個以歡愉始、哀戚終,伉儷情深、生離死別的愛情婚姻悲劇,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曾名噪一時,俞平伯為此書加標點並作序,林語堂也將其譯成英文,數百年來譽享海內外,後來還被改編成各類戲劇在舞臺上演出。筆者在上世紀末時,曾為上海古籍出版社「明清小品叢刊」中的《浮生六記》添加注釋,後該書獲得學界和社會的認可和好評,多年來不斷地重印。今年應上海古籍出版社之約,增加了白話文翻譯,此書並列入「中國古代名著全本譯註叢書」,以求更加適應現在讀者的閱讀需求。
回觀整個譯作過程,筆者的情感也不由自主地隨著沈復和陳芸愛情婚姻的發展而跌宕起伏:既喜愛陳芸的蘭心蕙質,感動於沈與陳的恩愛繾綣,也唏噓於他倆婚姻的悲憂坎坷,最終則義憤於沈復後期的輕浮浪蕩;然而,在譯竟擱筆的瞬間,湧上心間的,竟然是「這麼恩愛的夫妻竟然不到頭啊」的悲想。從沈復和陳芸的婚姻結局,從無數古人的婚姻悲劇,也從現實社會,從我所敬愛的師長、所親密的同事身上,都看到了這樣活生生的例子。
沈復在《浮生六記》卷一開首,在自述他和陳芸鴻案相莊二十三年時,頗為感慨地道:「獨怪老年夫婦相視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頭偕老哉!』斯言誠然歟?」在後面卷三中,他又自己作答——陳芸去世後的瞬間,他痛定思痛,發出了:「奉勸世間夫婦,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過於情篤。語云:『恩愛夫妻不到頭『,如餘者,可作前車之鑑也。』』這樣鏗鏘而悲切的警語!
再看陳芸,在臨終前也有一番肺腑語:「神仙幾時才能修到,我輩何人敢望神仙耶?強而求之,致幹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擾。」即將邁入陰府的她本能地認識到,她和夫君就是因為過於恩愛,觸犯了造物主,導致情魔的嫉妒,所以被破壞擾亂,以致中途撒手。這番肺腑語,同樣的絕望之至,動人魂魄!
沈復和陳芸雙雙發出這樣絕望的悲情語,固然反映的是他們所處年代婚姻的冷酷,令人讀後唏噓不已。然反觀現代社會,婚姻更是隨著時代的動蕩與變革籠罩上了各種色彩,純而又純的愛情往往不得善終,真正因愛而結合的恩愛夫妻,也往往不能白頭偕老,反而是「打打鬧鬧、磕磕碰碰」的夫妻,可以在婚姻之路上顫顫巍巍地走一輩子,也許,這才符合真正的人的本能,真實的人性。
當代作家周國平在闡述性、愛情、婚姻三者的關係時道:「性是肉體生活,遵循快樂原則。愛情是精神生活,遵循理想原則。婚姻是社會生活,遵循現實原則」,「婚姻的困難在於,如何在同一個異性身上把三者統一起來,不讓習以為常麻痺性的誘惑和快樂,不讓瑣碎現實損害愛的激情和理想。」 筆者以為很是切中肯綮,深感我們這一代,身處中外各種思潮觀念激烈變革的時代,波譎雲詭的社會,留給我們美好愛情婚姻的空間,較之沈復所處的時代與社會,似乎更加地狹窄和坎坷;如何才能擺脫種種社會經濟習俗觀念等等的牽絆,使婚姻之途更加寬廣美好?這個難題,是否只有留待歷史老人去解決?——
再回到《浮生六記》,看看男女主角中更令後人憐愛並享譽全球的,是哪位呢?想必眾口一詞,必是女主角陳芸,這個被林語堂譽作「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女人」,也曾令無數先賢包括俞平伯、林語堂等文學大家傾倒的女子;林語堂還說:「她只是在我們朋友家中有時遇見有風韻的麗人,因其與夫伉儷情篤,令人盡絕傾慕之念。我們只覺得世上有這樣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只願認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來和她夫婦吃中飯,或者當她與她丈夫促膝暢談書畫文學乳腐滷瓜之時,你打瞌睡,她可以來放一條毛毯把你的腳腿蓋上。也許古今各代都有這種女人。不過在芸身上,我們似乎看見這樣賢達的美德特別齊全,一生中不可多得。」這樣極度的讚美,是否有些過譽了呢?
父親金性堯曾在為古籍社「明清小品叢刊」《浮生六記(外三種)》所作前言中,明確指出:「林先生把陳芸包裝得太時髦了。」還說:「如果陳芸果真像林先生所想像的那樣,她臨終時也不會說出懺悔性的話。」父親隨後指出:「大家庭的弊害盡人皆知,必須步步為營,不能左顧右盼,小夫妻的恩愛未必象徵幸福,往往成為遭忌之由。陳芸本人在人事的處理上,也有失當之處,細觀全書自明。為三白納妾一舉更是庸人自擾,後人未必會覺得她大方寬容。」父親是和俞平伯、林語堂同時代的人,也切身感受過大家庭弊害的滋味,他在耄耋之年所發的這番感慨,也當是他的由衷之言了。
誠然,《浮生六記》中,沈復將尋常平民生活過得既有情調又有意味,王安憶雲其「民間亦是有著生動活潑的男歡女愛」;林語堂指出他們夫婦生活的特點是「善處憂患的活潑快樂」, 俞平伯說它:「儼如一塊純美的水晶,只見明瑩,不見襯露明瑩的顏色;只見精微,不見製作精微的痕跡。」我想,這也是《浮生六記》多年來受到推崇精細雅致生活的青年讀者歡迎的原因吧,卷一、二中沈復和陳芸的閨房語錄以及捕蟲插花郊遊等日常生活情趣的描寫,定是給如今崇尚傳統文化的年輕一代倍添一分閒情雅興的嚮往呢!
此外,《浮生六記》所具有的獨特的文字魅力,俞平伯言其「情思筆致極旖旎宛轉而又極真率簡易」,因此我在翻譯此書時,儘量做到對於原文的「信達雅」,尤其是沈復文字本身就頗為清新真率,兼之因是對自己一生繾綣愛情悲劇的回顧,有很多表達情感的語氣詞,因此我也儘可能地在白話翻譯中「同聲」表述,以保持原文的風味情調,同時也想略顯作為女性譯者的文字個性,希望讀者,尤其是年輕的女性讀者朋友喜歡,從而在眾多的《浮生六記》譯註本中獨樹一幟。是否只是我的奢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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