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年前,有談《論語》者,題為「論語隨喜」;此題既隨機對應,又充滿喜氣,甚覺其好,故沿用之。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學而篇)
《論語》開篇,這頭一章,劈頭「不亦悅乎」,再來「不亦樂乎」;此「悅」「樂」二字,真是打緊;這兩個字,依我看來,不折不扣,是孔學的「正法眼藏」;凡讀論語,都該時時莫忘。
兩千多年來,自稱仲尼門下、孔子之徒者,其數不可數。這些奉孔子之名的儒者,各色各等,爭議甚多,論辯極豐。但他們之中,究竟孰高孰低,誰是誰非,其間的判劃,直令人眼花繚亂。後世之人,若要認真追究,沿循他們也判劃那麼一番,常常是墮入五裡霧中,只落得莫衷一是。
然而,在我看來,這問題其實不難;真要評斷虛實真偽,也沒那麼複雜。至於判劃的標準,無他,正是孔子他老人家在這裡所標舉的「悅」「樂」二字。合此二字,則距孔子近;違此二字,則離孔子遠。
人人都說學孔子,但學得究竟到不到位,只消細看他的生命質地:若遠觀近看、人前人後,都能自然透出悅樂之情者,則可與之談孔子矣!若談論學問、綜觀天下,雖深知憂患,卻不露苦相者,則此人與孔子庶幾近矣!
依此,理學家是要落第的。他們雖然言必稱孔子,又整天將聖人掛在嘴邊,但他們的臉,總是被諸多偉大之事譬如正心誠意又譬如治國平天下給壓得肌肉緊繃,平時就少有言笑,還動輒便要罵人。那年,春日正好,宋哲宗遊於內苑,只是隨手摺了一條新發的柳枝,便惱怒了程伊川,這程夫子委實不客氣,發了一番大議論,結結實實把皇帝給訓斥了一頓。這樣的人,真和他相處,他不自在,我們也不自在;渾身上下,再怎麼找,恐怕都難以找到什麼悅樂之情吧!
同此,當代的新儒家,恐怕也難以入第。新儒家學者在學院工作,做著「客觀」的學術工作,進行抽象的哲學思辨,但是,這些以孔子為名之事,可是和孔子幾乎沒關聯的!
比如說,新儒學大家牟宗三,其巨著《心體與性體》,數冊煌煌,建構了一套嚴密的道德形上學。往好說,洋洋大觀;究實說,蔚為奇觀。全書以孔子為中心,進行了史上體系最龐大的抽象思辨與分析;但是,前孔子、後孔子,通篇孔子,卻與孔子真實生命完全不相應,這豈不怪哉!
孔子是什等樣人?孔子述而不作,無意也不願進行結構式的論述;且他凡事具體指點、說理必然具象,從來沒有抽象思考的;他又不談抽象哲學,更是不談形上學。於是,假若孔子看了牟氏這以他為名的龐大的道德形上學,恐怕只會瞠目結舌,詫異地笑著搖搖頭,「哎呀!真精彩呀!然而,這與我什麼干係呢?」
新儒家的「學術」,與《論語》全書第一個「學」字,完完全全是兩碼子事。「學術」云云,既是抽象,便與修行無關;既標榜客觀,當然要脫離情感,既脫離情感,便與悅樂無涉。孔子又哪裡是這樣?他的「學」,具象,具體,必結合著生命修行;他的「學」,亦主亦客,先感後知,有情,有意,故有悅樂。
很多人做學問,「學」了半天,還是與悅樂無緣;那麼,準是學問的體質有了問題。你看學院裡頭,好多的憂鬱症!這時,還不如摒智棄慮,不如無學,回頭向鄉間那些無知無識卻悅樂怡然的愚夫愚婦學學。或許,經這麼個轉折,過陣子,倒是離孔子近了;離孔子近了,「學」對了,憂鬱症也漸漸好了!F107
薛仁明:學者,現居臺灣。著有《胡蘭成·天地之始》、《萬象歷然》,其中《天地之始》以修行、美學的全面觀照,試圖還原一個歷史人物的真實,在華人文化圈獲得廣泛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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