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許鞍華,元朗的天水圍被很多人知道。
從天水圍到油尖旺有條西鐵線,可以在美孚換乘荃灣線。這條線是天水圍聯繫香港市區的唯一渠道,能到彌敦道附近的柯士甸站,尖東和紅磡。
正因如此,屯門和元朗才感覺沒被香港遺忘。
九龍半島的樓都出奇的密,窄,特別是深水埗和油尖旺這兩個區。每一層樓密密麻麻遍布著統一規劃的窗戶,一幢樓緊挨著另一幢;樓的下面百分之九十九是店鋪,連著二樓一起掛著橫七豎八形狀各異的廣告牌霓虹燈。遠望過去很震撼,但看多了就覺得有種強烈的,讓人透不過氣的壓迫感。
住這裡的人從不敢奢求窗戶要朝南,能有扇窗已是幸運。
深水埗並不像老上海那種悠閒市井的味道,這裡的幾代人幾乎都被某種不可抗力的命運裹挾著,大家強壓著無名的無奈感無處發洩。
大陸來香港旅遊的人是不太會去元朗,屯門,北區和荃灣,甚至深水埗也較少涉足。大家喜歡擠在旺角,油麻地,尖沙咀,錢多的人則去半島對面的香港島,在那邊的中環,金鐘和灣仔的銅鑼灣血拼。
天水圍的日與夜
我表姐-我媽二哥的大女兒就在香港。我也去過那邊兩次,第一次是2014年,第二次則是2018的聖誕。
記得在我讀初中時,她們一家就帶著當時比我大六歲的表姐先後搬到汕尾和珠海。每逢過年回安徽看一下,漸漸的,表姐也從青澀女孩變成成熟女人,直到我大學考到上海後就再也沒見過她回來。
家裡人說她在深圳福田找了個腿腳不便,倒賣Mild Seven那種進口香菸的香港人,那人不做倒爺後就和我姐一直住在深水埗的長沙灣。
我是安徽宣城的,高考考到上海的華東理工。畢業後在一群海歸和遍地MBA的面試者中殺出重圍,先後在靜安寺和陸家嘴做過金融。
而家人中就屬我在後來和表姐還有聯繫。
元朗天水圍內部聯絡輕鐵-攝於2018
那年春節
宣城
表姐嫁到香港,丈夫是一個腿腳不便的男人,她父親-我媽二哥從沒同意過。
我大學畢業後第一年,二舅從廣東回宣城過年,在飯桌上大發雷霆,怒罵自己養了個白眼狼女兒。大家勸也勸不住,他拿著手機當著所有人的面給表姐打了個國際長途,用宣城和南方方言的話混著罵表姐。
二舅身邊的妻子是汕尾當地人,表姐的生母還在宣城,不過大家很少聯繫。同桌的還有一個在讀中學的女孩,她是二舅和那個汕尾老婆生的,只見她一臉通紅低頭吃飯。看她爸爸有點醉意還打電話罵人,就躲在一旁玩ipad,生怕別人問她什麼問題。
二舅說,就指望現在這個女兒有出息。他踉蹌轉身,被一旁默不作聲的老婆扶著,他掃視尋找女兒,指著坐在後面沙發上玩ipade的女兒接著說:最好讓她考個中山大學或華南理工,這年頭靠男人不行。
二舅問我哪個大學畢業的,我說是上海的華東理工。
華南理工和華東理工哪個好?
華南理工更好,那個是985。我尷尬地回他。
沒到初中時,我和表姐一直玩在一起。
那時一起玩的還有阿非,以及好幾個同街坊的小孩。大家幾乎無話不談,玩跳房子,甩滑炮,敲陌生人家的門惡作劇。直到我上初中,表姐就經常被她怒氣衝衝的父親押回家。
我聽長輩說閒話:表姐父親和她生母每天吵架摔碗盆,還經常互相家暴,鬧到最後離婚,表姐隨父親搬到南方做小生意。
飛信時代我們聊過,後來有了微信大家也常聯繫。
得知表姐嫁到香港,住在深水埗長沙灣,我還挺高興的。當時我對香港沒什麼概念,課本上和電視裡一直說香港是個發達地區,可比上海北京好得多。
隨後我大學畢業了,在上海工作。直到2014年,我辦了通行證,第一次去香港旅行順帶看一下表姐和她在西九龍的家。
長沙灣道
2014
2014年初到香港,氣候比上海又熱又潮,11月初,氣溫維持在20度左右。
表姐和姐夫住在香港深水埗長沙灣和九江街附近,離主幹道有三個街區。我記得我和另一個陪我來香港玩的朋友從長沙灣地鐵站A2口出來。
這個站人沒那麼多,商業環境當然也比不上旺角和尖沙咀,附近有幾個新大樓,往裡面點就能看到不少舊小區。出了站,表姐一眼看到我,欣喜地和我寒暄幾句,帶我們沿著東沙島街往北走。路過福榮和元州街,你能在一排排對開窗戶晾衣服的狹窄通道的底樓看到很多扇門。
這是香港老城特有住宅,唐樓。
通過底樓的門往上爬樓梯,在四樓有條長走廊,走廊上有一排頂燈,有的閃著白光,有的是黃光,幾個黃燈燈管內壁有黑色的沉澱物。
走廊裡的空氣讓人黏糊,腳臭味從右邊一扇門裡漏了出來。我朋友很尷尬,藉故說下樓去旁邊的冰室吃點東西。表姐把我拉過去輕聲說,對門裡住著四個60歲的老香港人,其中有一個脾氣不好,經常霸佔公共廚房,而且聽誰說普通話就要罵。
最後,我們從一扇門裡彎進去,門裡又有一條5米左右的狹窄走廊,走廊一側有三扇門,表姐和姐夫住在最後一扇門裡,就是港人常說的劏房,房中房。
開門進去是個洗手臺,下面放著洗衣機,冰箱擱在旁邊,是那種單門冰箱。冰箱上擺著微波爐,旁邊是一個到我腰部那麼高的木架子,底層和中間放著碗碟鍋,最上面是電磁爐。冰箱左邊是高低雙人床,上面睡小孩,下面是大人。
其實房間還好,沒表姐在微信裡說的那麼小,差不多11平左右,還有個獨立廁所,只是不少蔬菜和碗也放在馬桶蓋上。但聞著清香,表姐在裡面放了三個清香劑,門口的掛袋裡放著噴的罐頭,有點臭味就噴一下。
香港人喜歡用呎來表示面積。一平方呎是0.09平方米,表姐的住處差不多有122呎,月租4500港幣,這還是熟人價。
彌敦道往北盡頭過界限街到長沙灣道
姐夫在香港島金鐘那邊一個商務樓做保安,月薪一萬二。表姐說這算好的,和香港那些剛畢業的本地大學生收入差不多。
表姐看起來有點憔悴,同微信裡的頭像和之前視頻的感覺不一樣。皮膚還挺白的,就是眼角的皺紋和黑眼圈很重。
說實話,表姐的房間有一扇窗,對面是另一樁樓,打開窗我能看到對面的沙發和冰箱,甚至地磚。
那邊是公屋,比這裡大的多,我們也申請了。表姐邊收拾橫隔在房中央桌子上的碗碟邊說,阿燦(我姐夫)和我申請了,好些公屋在屯門元朗那邊。
那邊環境如何,不過住的大點就可以,對了,你們申請多少年了?我問。
那裡去過幾次,阿燦有親戚在屯門,環境還可以;申請快七年。表姐說著,把最佔位置的桌子摺疊好塞進床下。這時我才發現這間屋子裡的地板是一種四色格子的瓷磚,有綠色,白色,淡藍色和黃色,和高中看的創世紀那種TVB電視裡的人家很像。
表姐說這次我們來香港,她兒子在離島的大嶼山和迪士尼附近玩,學校組織的,要後天回來。
她說起自己的兒子,眼裡帶著光。
天水圍的日與夜
西九龍
表姐想給我們做飯,她要去附近的社區公共廚房,我婉拒說約了別人在灣仔那邊吃,此時我朋友也發微信告訴我他現在的地點。
表姐不知所措地說,灣仔那邊很貴的,別亂花錢。
不過我和朋友還是我表姐去公共廚房,幫她擇菜,配菜,順帶再聊會兒天。外面給人感覺會好一點,心情沒那麼壓抑,畢竟表姐家實在太擠。
社區的公共廚房有八個灶頭,分兩排。雖然過了中午飯點,但也有三家人在用,表姐和他們很熟,幾句粵語寒暄,把我介紹給別人。
比較年輕的在燒菜的叫黃宗澤,32歲,香港人,和我表姐關係不錯,都是在這裡認識的。
阿澤普通話還算一般,聽得懂。他一邊忙著一邊看似抱怨地說他父母生了三個小孩,他的大哥和二姐住在天水圍的公屋裡,離地鐵站很遠。他一開始也住那邊,每天坐天水圍內部輕鐵到西鐵天水圍站,再轉到尖沙咀。沒多久,他大哥和二姐都有了小孩,他只能先搬出來,家人都各自申請公屋。
他笑自己是單身佬,政府的公屋肯定先考慮結婚有小孩的,他認識的一個香港本地女孩,未婚先孕雙胞胎單親,一下子就申請到公屋。
他說這裡住得久了也習慣了,離工作的地方近,買菜生活都很方便。
黃宗澤英語還成,國語也跟著這裡的新移民學了點,他在一家香港本地眼鏡行上班。他說在尖沙咀和中環的店裡至少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大陸人光顧,6000港幣以上的眼鏡買起來都不眨眼。
說的時候有幾分怨,一絲輕蔑,不過又回到自然的表情繼續用力炒菜顛鍋。
不過這也和大部分香港人的想法一樣,來旅遊的大陸人有錢,是暴發戶,大多香港人對大陸人的態度,都是從過去的同情到現在的複雜情感。說起來不少人很不想承認大陸的經濟,卻又不得不在來港的遊客潮裡被摧毀優越感。
阿澤買了塊肥瘦相間的豬肉,切成塊,混著洋蔥和青椒炒了個菜。旁邊還有醃製的雞肉丁和青豆,以及一大塊咖喱塊和土豆,牛肉等。
他說女朋友今天來他這邊過夜,下午就到,他先燒幾個菜招呼下。我問他女友哪裡的,他頓了會兒說,是深圳的,每周過來看他一次。
表姐在一旁燒菜,我朋友也幫忙,阿澤用蹩腳的普通話和夾雜香港特有的英語和我繼續聊著。
似乎這裡的每個人對轉瞬即逝的陌生人總有說不完的話,也在我身上尋找一絲慰籍。他像似自言自語在一旁絮叨,他想這幾年工作存點錢申請港大或中文大學繼續深造金融,不過他也說機會渺茫,後來又提到他曾有考慮去加拿大或澳洲打工。
我問他有沒有考慮網際網路,計算機編程這塊兒。阿澤很疑惑地看著我問,很賺錢嗎?不應該是金融保險嗎?
我笑笑搖搖頭迎合他說,那肯定是金融保險賺錢。
我和朋友要走時,表姐讓我吃了幾口她做的菜,很入味,有點徽菜的鮮鹹濃香。和阿澤再見前,我問他想不想和那個女的結婚。
他咧開嘴笑著說,考慮那麼多幹嗎。
深水埗某冰室街邊座椅
深水埗.太子
在港最後一天,表姐帶我和朋友去深水埗太子那邊吃飯。
太子和深水埗離得近,西邊的街道都是相通的,像大南街,基隆街,汝州街。街面店鋪林立,深水埗和尖沙咀和油麻地還有點不同,雖然一樣繁華,但深水埗的店更便宜,小,凌亂,也有種淡淡的溫情。
那個在公共廚房遇到的黃宗澤這麼評價尖沙咀和深水埗,尖沙咀是一個時代潮流走在前端的年輕人,而深水埗則是一個懷揣收音機慢步行走的老人。
表姐和這裡的幾個人聊的熟,甚至她的大房東給她減免房租到4500港幣一個月,對122呎的房子來說,4500港幣已經很便宜。
而且香港人雖然講情懷,但把錢看得也很重,能減房租已是稀罕事。
我們在太子吃了中飯,咖喱魚蛋15港幣,加上牛柳沙茶炒飯等等之類的套餐還有別的一些糕點,不過60港幣,這比我和朋友在灣仔中環吃的便宜太多太多。而且味道濃鬱,只是就餐空間比較侷促。
來吃的大部分是附近居民,僅有幾個迷路問路順帶買點點小吃的大陸遊客。
表姐說,深水埗到太子這邊的居民大多是幾代人住公屋的,也有不少是劏房租客。這些租客裡大陸和南亞(印度,巴基斯坦)學生,新移民,香港本地人都有。
不過相比太子還有不少遊客,深水埗這邊則大多都是香港本地人。
我看到不少50-60歲的香港大叔,脫下夾克露出紋身手臂,坐在店外的鐵桿上和幾個正在搬運水果和食材的司機,搬運工等幾個人聊天。不敢想像,一到晚上,深水埗就進入了真正的香港夜世界。
深水埗汝州街
在深水埗吃晚飯。我們吃的店裡有一個叫昌哥的常客,他和這家店的老闆是朋友,也和表姐認識了至少有七八年。
那晚,昌哥和我們拼桌,飯點一到,姐夫也從中環趕過來。店裡後面掛著關二爺的頭像,插著電,亮著燈。
昌哥說起來也是這家飯店的員工,不過他只做燒味叉燒之類。
他國語很好,但明顯有廣東和香港的獨特口音,他說自己是廣東梅州人,祖父母那輩就到香港西九龍。分家後,有些在屯門天水圍,有些在荃灣,僅有一個在美國康奈爾畢業的侄子住在港島的中西區,不過也是租的房。
進來吃飯的一些人都認識昌哥和我表姐,大多打過招呼,攤開晚報認真看起來。
香港人的心其實沒那麼大,很戀家很懷舊,這裡的新聞報導很少關注香港之外的事務,都是港島裡的芝麻小事,但也樂得吃客大談特談。雖然我都聽不懂,但聽著帶勁。
外面走過幾個高挑的像北歐的遊客,熱心的昌哥嚼著叉燒一步竄到外面,拉住對方說:here!here!dinner,yamiyami!delicious!do you eat pork?so yami!
姐夫來了後,店裡的人也少了點,反倒是外面的路邊攤開始喧譁。
姐夫腿腳還是不太好,和表姐說的一樣,不過人很精神,看著不像40多歲的男人。姐夫和表姐及我們聊了幾句要了八瓶藍妹。他說自己喝不慣百威,嘉士伯,最喜歡藍妹和生力,有種老香江的味道。
他們幾個人在靠馬路的桌子上拼酒,談笑,抽菸。
沒一會兒大家都有點醉意,表姐準備帶姐夫回家,我和我朋友也要回尖沙咀的旅館。姐夫喃喃自語,旁邊人聽著苦笑搖頭,我問表姐說的是什麼。
她說,他覺得自己對不起我,沒什麼。
表姐很淡然地起身,同店裡人招呼再見,在路口反覆囑咐我認不認識路,讓我和朋友早點回去睡,明天9點的飛機要趕早起床。在地鐵站口時,表姐突然像是在關照什麼的和我說,公屋申請應該很快就批下來,可能要去元朗那邊。
她又接著說,下次你來,住我們那,不用花冤枉錢。
天水圍
2019
2018聖誕,我第二次來香港。
表姐在2016年時排到了天水圍的公屋,天X屯,60平左右,670呎。
表姐說姐夫現在經常往返深圳福田和元朗,換了個工作,月收入有2萬港幣,他們小孩在天水圍靠近元朗中心的一所基督教學校讀書。她說姐夫想再要個孩子,不過她想空下來進修金融保險,過幾年再要。
從香港機場倒騰機場快線,東湧,西鐵線,終於到了天水圍。這是一個類似上海三號線的高架站,一路過來是超高樓層的住宅。
表姐在外面等我,她問我要不要在邊上的天盛商場吃個飯,我說算了,不想讓她多花錢。隨後她帶我坐上輕鐵,在靠近天秀路那邊停下。
為了不打擾他們,我還是在西九龍訂了間房,原本想訂尖沙咀的美麗都,不過去過的人都建議我找別的地方。說是那邊的美麗都和重慶大廈有太多南亞人和非洲人,進進出出還是有點亂。
眼看我是下午到的天水圍,沒吃中飯,就在表姐家吃了頓飯。姐夫在深圳那邊,要過幾天才回來,我和姐夫facetime後,表姐在廚房裡忙。
雖然2014年來的時候沒見到他們兒子-許世傑Jason,不過視頻裡有見過,見到真人,好傢夥!都快一米七,長的真快。他有點酷,不過見到我就從冰箱拿了盒維他茶遞給我。
這小子下午約了別人玩滑板,聽表姐說Jason那所基督教學校這幾天放假,節日跟中國,也跟西方的,就是玩心重,不過英語和其他學習成績都還不錯,老師管的嚴。
表姐說著說著,自己都笑了。
西鐵線天水圍站
表姐和我說一會兒對門的詠姨也會來吃飯。
詠姨是89年來的香港,當時40來歲獨身一人,在對門那家人當保姆,就是燒燒菜做做家務活。現在也是68-69歲的人,還能說一口蘇錫話,也喜歡吃甜口的菜。
表姐說剛來時,也經常向詠姨那家人借油,借魚露,兩家人一直互相照顧。過節時對門送叉燒,表姐送餃子,還教詠姨那邊學著包餃子。
從深水埗搬到天水圍,表姐他們一開始並不適應。
因為深水埗這邊買東西方便,最多轉角走幾步就能找到想買的,不僅如此還更便宜。天水圍呢當然也算方便,但相比深水埗和九江街,還是少了點那種味道。
詠姨包了自己家做的餃子,是香菇豬肉餡的,表姐就沒再準備主食。詠姨來時和我用粵語問候,表姐笑著說:他只聽得懂普通話。
詠姨開心地拉住我的手用很正宗的吳語普通話問我哪裡的,喜歡吃什麼,結婚了沒。很像我單位裡財務副總監那個上海阿姨,雖然強勢但很暖人。
表姐聽著,在廚房間一會兒探頭笑笑,一會兒跑出來自己夾了個水餃偷償。門鈴響了,表姐去開門,一個50多歲的男的走了進來,朝我點點頭,他端來一鍋咖喱魚蛋,還有一盤糖醋排骨。詠姨和那個男的聊了會兒,男的和我揮了揮手,轉身關上門。
詠姨沒說什麼,打開一個小屏的蘋果手機,給我看幾個年輕人和她的合照。
這個是Alex,在溫哥華讀書;這是Anny,在新加坡搞金融。詠姨說著,表姐端著菜走了出來,看了眼手機對我說,詠姨最疼這個「孫女」。
西鐵線天水圍站
吃飯時,已是下午4點。詠姨吃了幾個餃子和表姐做的菜就回對門家裡躺著睡覺了。表姐打破沉默說,詠姨回過一次蘇州,沒找到家人。
都找不到了嗎?我放下碗裡的水餃。
有熟人帶去看了幾個墓碑,詠姨想留在蘇州不肯走,後來還是被香港這邊的人勸回去。
我不說話,吃了好幾塊詠姨家那個男的帶來的糖醋排骨,簡直和上海飯館有的一拼。好意外,來到上海沒幾年,我的口味也開始變了。
表姐看了看我正想說什麼,她手機響了起來,是Jason打來的電話。表姐和他用粵語聊,突然提高了聲音有點兇地吼了幾句。掛了手機,她夾了塊肉說,他要去一個同學家玩電玩,晚上很晚回來。
我尷尬地笑笑,小孩子就這樣,都喜歡玩遊戲,你們幾個大人有聯繫方式就行了。
我問,對了,以前那個昌哥怎麼樣了,這次我還想再去深水埗那家店吃那個叉燒。
說著,正在收拾飯桌上碗碟的表姐輕輕搖頭說,去新加坡了,一個廣東人開的餐廳。她還想說什麼,欲言又止。突然又急忙關上陽臺的門到外面打手機,我猜是打給Jason或是那個同學的家長。
我看沒什麼事,幫忙收拾廚房洗碗瀝乾,和表姐告別後坐輕鐵和地鐵去西九龍。
維多利亞
元旦前一晚,提前了差不多5小時出來。表姐和她兒子Jason也來了,說和我一起看跨年煙花,她帶我去尖東,那邊有幾個看煙花的最佳場所。
晚上18點,人開始多起來,大多從佐敦尖沙咀那頭湧過來。
人群裡說粵語,國語,上海話,閩南語,甚至我還聽到宣城方言,是一對來香港的安徽合肥小夫妻。Jason手機裡裝了抖音,不過在這邊叫tiktok,他要拍煙花給幾個加拿大的網友看,還要上傳youtube。
看煙花比較好的地方最好還是在九龍半島。一邊是天星碼頭的香港文化中心,另一邊是尖東地鐵站的尖沙咀海濱花園。不過對岸港島的中環新海濱和灣仔金紫禁也可以。
到21點,文化中心的觀景處沒再聚集人。幸好我和表姐來的早,佔據了文化中心的前排位置,後面的人的視線會被上面的行道遮掉一部分。
到23點,每個人都在等待著什麼。
倒計時開始了!
人群裡有人大喊,對面的香港會展中心顯示出倒計時。
二十,十九,十八,十,九。隨著數字的跳動,粵語和國語的倒數在人群中若隱若現。
當數字到了九,船舶燃起白色煙花,X形狀的閃光噴向天空,照亮了維多利亞港灣和我身邊的人。
五,四,三。
在倒數前幾小時,碰巧遇到一對北京來港的花甲夫妻,Jason給他們拍了張鐘樓下的合影。他們誇Jason帥氣,說表姐有福,她也難得笑開了花兒,即便歲月和滄桑在她臉上肆意斑駁。
表姐緊挨著Jason-這個比她高半個頭的兒子,他隨著人群大喊倒計時。Jason用粵語,表姐用的卻是國語。
二,一!
Happy New Year!新年(ni)快(five)樂!
人群爆發出歡呼聲,維港煙花像被壓抑許久的幸福在那刻爆發,我拿起手機,又緩緩放下,想用眼睛好好記錄這一切。
轉過身,人們的臉上寫滿了憧憬。而表姐和Jason在一旁對著港島揮手,旁邊人也學起他們。仿佛在他們眼前的維港煙花裡有一個人,他叫明天,或許也叫2019。你好2019的喊聲隨著煙花此起彼伏。
那一刻的歡呼是屬於港人,也是每一個從深水埗到天水圍彷徨半生的新移民的期待。
當煙花在2019年的零點,在維港天空綻放的那一瞬,我相信那晚在場的每個人,包括我,表姐,Jason,我們都無比堅信。
堅信自己會在未來的某一刻,也像這煙花般絢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