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塞斯夫人回憶錄》 (美)瑪吉特·馮·米塞斯 著 曾 允 譯 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 2019年5月出版
——讀《米塞斯夫人回憶錄》
⊙毛志輝
我最早知道米塞斯是從一部論文集中讀到穆瑞·N.羅斯巴德回顧米塞斯的學術貢獻的紀念文章。至今我依然清晰地記得文中的幾個細節,如米塞斯在從軍期間不間斷寫作,為反對通脹吶喊;米塞斯與經濟學界主流開展持久的論戰,創立了新經濟學方法論和研究人類行為學科的基本認識論。
在《米塞斯夫人回憶錄》中,米塞斯的形象無疑更具象了。瑪吉特將她和米塞斯在維也納共度的歲月娓娓道來,他們結為夫妻的情形,他們經由法國、葡萄牙到達美國的經歷,以及他們與歐美著名經濟學家、哲學家的有趣交往。像多數偉大思想家一樣,米塞斯很少談及個人生活,所以這本由他的夫人撰寫的回憶錄也就顯得彌足珍貴。儘管這部回憶錄不回答任何經濟學問題,卻從生活的點滴中凸顯了這位傑出思想家、經濟學家的親切和善與卓爾不凡。由奧地利維也納經濟學領袖,轉身為在美國主流經濟學界幾乎籍籍無名的人物,直到晚年才又重新煥發光彩。米塞斯所經歷的不平與坎坷,所堅守的學術信仰與人格品質,讓人感慨萬千。
在朋友家遇到米塞斯時,瑪吉特是獨自撫養兩個孩子的寡婦,還不到30歲,而米塞斯已46歲,且在奧地利聞名遐邇。他們一見鍾情,很快開啟了一段相互扶持、相濡以沫的生活。米塞斯會給瑪吉特送花,會為了帶瑪吉特一起去劇院而絞盡腦汁去弄票,會周詳地考慮如何照顧瑪吉特的孩子……透過充滿溫情的細節描寫,夫妻間的深厚情感躍然紙上,思想家米塞斯的形象也變得豐富起來——他不僅是偉大的思想家,還是對孩子悉心呵護、關懷備至的父親,對妻子溫文爾雅、滿懷深情的丈夫。
如果不是1940年法國淪陷,或許米塞斯就會在日內瓦度過富有創造力的餘生。但戰爭最終迫使他像其他德奧的猶太人一樣走上流亡之旅。1940年8月,米塞斯夫婦到達美國。一個年近六十的老者,失去了工作、書籍和收入,還要依靠學生和朋友接濟度日,不啻是致命的打擊。然而米塞斯始終沒有放棄,依然在不斷講課和寫作。從1943年開始,在他身邊又開始重新聚集起一批新的學生、好友和仰慕者,同時,全國製造商協會、洛克菲勒基金會、紐約大學和經濟學教育基金會等機構先後為他提供了或短期或長期的經費支持,不僅解決了他的生計問題,也讓他得以重整旗鼓,開啟了他25年的最高產也最具創造力的時期。
米塞斯在後半生至少做了三件重要的事。
其一,推出了學術生涯的扛鼎之作《人的行為》。這是米塞斯畢生最偉大的成就,在他所開創的人類行為學方法論基礎上,融合了微觀和宏觀經濟學,同時,這也凝結了瑪吉特整理手稿的大量心血。然而,該書出版卻讓米塞斯經歷了生命中最失望的一段時期。瑪吉特完整再現了耶魯大學出版社與米塞斯合作出版《全能政府》、《官僚主義》和《人的行為》等書的過程,隨著負責米塞斯作品的編輯戴維森的離職,耶魯大學出版社開始粗暴地對待米塞斯的作品。《人的行為》第一版推出後大受歡迎,並被視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著作之一」,米塞斯遂著手推出修訂版。然而,耶魯大學出版社推出的第二版卻是錯誤百出,以至於米塞斯不得不去諮詢律師,這家老牌出版機構不再是他作品的安身之所。瑪吉特對米塞斯和耶魯大學出版社「恩怨」的敘述,既是對學術史上一段公案的復原,也可一窺當時美國學界對於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態度。
其二,是將奧地利學派的傳統帶到了美國。他將維也納的私人研討班搬到了紐約曼哈頓的地下室,從1948年一直辦到了1969年。在這21年中,每周四晚上研討班都會如期舉辦。參加研討班的既有來自學術圈的學者,也有商人、律師、醫生或其他領域的人士,包括企業法律顧問弗蘭克·迪爾森、強生公司主管傑克·霍爾曼、飛行員漢斯·森霍爾茨、神父威廉·麥金尼斯等,他們都因參加了米塞斯的研討班而改變了信念和人生軌跡。像默瑞·N.羅斯巴德、伊斯雷爾·柯茲納、路易斯·斯帕達羅、喬治·賴斯曼等人則成了著名的經濟學家或大學教授。瑪吉特也是研討班的常客,並與學員們熟稔。這個研討班遺世獨立,收容了眾多的自由意志主義者,也催生了許多嚴肅的思想和討論,在當時凱恩斯主義明顯佔據上風的經濟學界,是難得的一縷清風。
其三,是建立了提倡自由市場和個人自由的學社——朝聖山學社。1947年學社建立,米塞斯是奠基人之一,他將學社看得很重,在這裡和老友碰面、和新友結交。這裡匯聚了眾多傑出學者,包括雅克·呂夫、路易·博丹、哈耶克、馬克盧普等,能聽到世界上各種此前沒有聽過也沒有討論過的思潮。遺憾的是,米塞斯對學社的領導沒有持續多久,愈發明顯的國家主義傾向和對於經濟政策曖昧不明的觀點,使他對學社的美夢歸於破滅。1965年以後,米塞斯便不再參與學社的活動,對此,瑪吉特將原因歸結為學社招收新成員的政策與最初有了出入,事實上,跟學社成員在觀念上的相左或許才是米塞斯選擇分道揚鑣的關鍵所在。
瑪吉特作為米塞斯最親密的人,在米塞斯處於人生低谷時,從學術和生活上都給了他最大的支持。米塞斯的學術經歷充滿戲劇性,瑪吉特的描述多少也帶有一些英雄主義色彩。米塞斯為經濟學帶來了創造性的思想、涉及面廣泛的洞見,但學界對他的評價,一直存在著兩極分化。在奧地利學派學者和瑪吉特心目中,米塞斯是「這個時代最出色的經濟理論家」「二十世紀最負盛名的經濟學家」「奧地利最偉大的靈魂」「學者中的學者」,無論怎樣強調他的重要性都不為過。但在美國主流經濟學界,米塞斯在世時的影響卻微乎其微,幾乎完全被排除在學術圈之外。
而今,人們普遍認為奧利地經濟學派經濟學在過去的40多年中得到了復興,作為奧派領軍人物的米塞斯無疑是復興之途中的焦點。瑪吉特留給了世人另一個米塞斯,他不刻板但卻很倔強,不極端但卻很堅定,不激進但卻很激情;在看似瑣碎的筆墨之間,我們也得以更真切地去感受這位傑出思想家的生活與心靈,看到他寧折不彎的品質背後堅強而可愛、獨立而生動的那些面相,同時也看到不同時期米塞斯在精神方面的變化,感受到學術發展潮流對一位學者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