較為少見的是學者的伴侶留下自己的回憶錄,尤其那些非學術圈的伴侶。《米塞斯夫人回憶錄》就是這樣一本經濟學家米塞斯非學術伴侶留下的文字,若對米塞斯的生活感興趣,讀之定會興味盎然。
原文 :《經濟學家的非學術伴侶及其生活》
作者 |華中師範大學 嚴鵬
圖片 |網絡
零星的經濟思想史史料
一位評論家寫道:「倘若一位學院派歷史學家的視野,終日局限於申請資助、終身教職以及學術文章,那麼,他們那些喃喃自語,我們又何必要對之關注呢?」不過,奧地利學派大師米塞斯的人生就不會如此無趣。兩年前讀《米塞斯回憶錄》,我最大的感觸是,這個堅持自由至上主義學說的經濟學家,在為人處世方面表現出了很大的靈活性與務實性。於是,當《米塞斯夫人回憶錄》(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9)中譯本出版後,我懷著極大的興趣第一時間進行了閱讀。瑪吉特·馮·米塞斯,這位奧地利學派大師的妻子,提筆便向讀者發出警告:「這本書不會回答任何經濟學問題,也不會講學院智慧。它要回答的是我的丈夫路德維希·馮·米塞斯的許多個人問題。」不過,由於文科學者的「知」與「行」高度纏結,從米塞斯的個人問題裡,也能發現不少零星的經濟思想史史料。
由於《米塞斯回憶錄》只寫到米塞斯1940年為逃離納粹而抵達美國,因此,《米塞斯夫人回憶錄》是從個人生活角度對《米塞斯回憶錄》有益的補充。瑪吉特尤其詳細記錄了他們夫妻抵達美國後的日子。瑪吉特是一名女演員,並非經濟學圈中人,她無法敘述太多丈夫工作的細節。不過,她記錄了米塞斯工作的狀態。其中最有史料價值的或許當屬第八章《的故事》。該章詳細敘述了米塞斯的代表作《人的行為》是在怎樣的狀態下寫出來的,以及米塞斯與出版該書的耶魯大學出版社的糾紛。根據瑪吉特的描述,米塞斯在與耶魯大學出版社的糾葛中,精神狀態是極為糟糕的,而這不可能為外人所知。伴侶視角的優越性就體現在這裡了。此外,儘管瑪吉特回憶錄中對人物的品評不能算是她丈夫態度的直接反映,但仍然可以藉此一窺米塞斯的人際交往與關係世界。例如,瑪吉特提到,米塞斯的一位學生告訴她,米塞斯在課堂上如此評論熊彼特:「有很多人……堅定不移地支持熊彼特教授的社會理論。他們似乎忘了,這位偉大的教授擔任財政部部長時,沒能夠讓奧地利避開史上最具破壞性的通貨膨脹。當這位偉大的教授擔任一家銀行(彼得曼銀行)的總裁時,這家銀行倒閉了。」寥寥數語,真實地反映了米塞斯對熊彼特的態度,這種態度源自學術觀點上的不同立場,有著超越於個人關係的思想史意義。
從1942年3月到1943年7月,米塞斯給《紐約時報》寫了9篇文章,瑪吉特強調「每篇稿酬只有10美元」,但她認為這件事情意義重大,因為靠這些文章,米塞斯的名字開始為大眾所熟知,並使米塞斯被引薦到美國的全國製造商協會。瑪吉特寫道:「路(瑪吉特對米塞斯的暱稱)和全國製造商協會的合作從1943年延續到了1954年。這一合作給路提供了一個平臺,讓他結識了美國所有重要的實業家、最受尊重的經濟學家和最知名的商人。」米塞斯的經歷表明,對致力於經世的經濟學家來說,撰寫小文章在媒體上發表以及和產業界建立密切關係,是成功介入現實的重要路徑。
立體而豐富的米塞斯形象
由於並非米塞斯的學術伴侶,瑪吉特的回憶錄確實並未包含太多與經濟學史和經濟思想史有直接關聯的核心史料。不過,她的回憶錄塑造了一個立體而豐富的米塞斯的形象。
米塞斯是瑪吉特的第二任丈夫。米塞斯44歲時遇到這位喪偶的女演員,45歲向她求婚,但因為米塞斯對婚姻突然的恐懼和納粹上臺後時代的風雲變幻,直到58歲時,米塞斯才和他的心上人成婚。對有些人的愛情來說,時間並不是那麼可怕的。與熊彼特最終娶了一位優秀的學生不同,米塞斯無意於找學術伴侶。瑪吉特稱,米塞斯曾對她說:「你能想像我跟一個經濟學家結婚嗎?」或許,米塞斯認為學術屬於個人成就,所以他不需要學術伴侶來協作吧。
從個人生活角度看,《米塞斯夫人回憶錄》最有趣的地方,大概是瑪吉特公布了幾則米塞斯追求她時寫的信。這類史料是此種性質的回憶錄無可取代之處。我看到這樣的句子:「昨晚我到這裡未收到你的信,甚至今天也沒有,這讓我充分意識到自己是多麼想念你,我再也不能忍受沒有你的日子。現在,我才深切體會到『漫長』一詞的含義。此刻我只有一個願望,一個念想,那就是你。」以及:「你在漢堡可曾想過我?我能否戰勝對於童年和家庭的追憶?難道缺席的人就真的勝不了嗎?我曾向你保證絕不會嫉妒,現在你可以看到我的諾言的價值了,我甚至嫉妒阿爾斯特河!」與瑪吉特兩地分隔的米塞斯甚至嫉妒起瑪吉特身邊的河流!還有這樣的句子:「請不要生氣,不要用不寫信來懲罰我,請不要在想起我的時候帶著憤怒或忿恨……我會努力讓自己比現在更配得上你的。」一個低姿態的追求者躍然紙上。這與性格威嚴而易怒的經濟學大師簡直判若兩人,但這才是一個真正的人。
米塞斯早年喪父,瑪吉特這樣描寫他的母親:「那些了解路的母親的人告訴我,她是一個聰慧的女人,但有著將軍般的態度和鋼鐵般的意志,極少對他人表露熱情和關愛。」值得注意的是,瑪吉特認為「路在心裡肯定不想和母親住在一起」,這與頗為戀母而性格溫和的熊彼特大不相同。成長經歷與母親的個性或許可以解釋米塞斯威嚴而易怒的性格,與母親的某種緊張的心理關係則或許能解釋這個剛毅的男子為何在44歲以後對心儀的女性表現出小男孩一般的低姿態。
回到更為公共性的話題,我認為,瑪吉特筆下的米塞斯堪稱時間管理的楷模。讀過《米塞斯夫人回憶錄》後,我極為敬佩米塞斯的工作規劃能力。瑪吉特寫道,當米塞斯還在追求她時:「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擠出時間來做手上的工作的。當時他是商會的全職法律顧問和金融專家,在維也納大學開設有課程,要負責研討班,要和來訪的當局一起開會和吃午餐,要出差,還要進行大量的閱讀和寫作,但他總有時間給我。他對我的工作很感興趣,他不僅讀我翻譯的每一部戲劇,還總勸我自己也寫些東西,並不斷給我提供思路。」瑪吉特記錄了一個小細節:「他時常說:『剃鬚時我腦子裡會蹦出好點子來,所以這時候我也沒落下寫作。』」大師高產的奧秘或許就在於此吧。
讀《米塞斯夫人回憶錄》時,令我頗有些感到悲哀的是,瑪吉特只能以「米塞斯夫人」這一名號和形象留存於歷史中。在瑪吉特成長的那個昨日的世界,茨威格曾回憶,維也納中產階級子弟裡的文藝青年對女孩子不屑一顧,認為她們在智性上要低一等。毫無疑問,瑪吉特是那個年代裡少有的獨立女性。而獨立也好,自由也罷,都是具有歷史性的。米塞斯或許不會同意這種歷史主義的觀點,但在歷史主義的視角下,他摯愛的瑪吉特才能從大師的身影后彰顯出一名獨立女性的魅力。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679期第8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