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為戰爭預支訂金
國會縱火案為魏瑪共和國釘入了棺材的最後一顆釘子,1934年8月2日,興登堡總統去世,孤獨而衰老的帝國元帥在風雨飄搖中撐了很久終於還是放棄了,漫長的高壽並未給他帶來榮光。
現在希特勒坐在總統府裡,正在對老總統留下的遺囑——復闢霍亨索倫王室——嗤之以鼻,他的最新頭銜是元首兼國家總理,在這個國家和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全速開動國家機器,實現他壯麗而恐怖的千年帝國之夢。
燃燒的國會
老朋友得到了回報:就在同一天,沙赫特博士被任命為經濟部長。在此之前,他已經回到帝國銀行那間熟悉的主席辦公室,把三年前替代他的魯澤博士趕到了國外當大使。
捲土重來如此之迅速,使當初黯然去職的心情都變成了欣慰的回憶,他證明了德國多麼需要他,並且憑經濟學家的本能開始為一個全新的舞臺摩拳擦掌。
興登堡的葬禮
華爾街故人無恙否?他們用什麼眼光考慮這件事呢?
1933年11月,在荷蘭突然出現了一本小冊子,其中有一位名為「西德尼?瓦伯格」的銀行家與希特勒的數段對話,裡面披露了美國最頂端的工業家和金融家,包括洛克菲勒與亨利福特,在希特勒上臺前後,通過J?P?摩根與洛克菲勒大通銀行集團向他提供了數額達到三千二百萬美元之巨的資助。
這本書在1934年就立刻被查禁了,它所影射的法本公司美國和德國的董事瓦伯格兄弟(就是今天「瑞銀華寶」裡的華寶)也矢口否認和這本書有關,但是,書中翔實的細節卻和很多現實資料一致,遂成疑雲,普遍被人們認為是華爾街的銀行家與納粹合作的一項佐證。
希特勒的上臺令民主世界輿論譁然,1933年5月沙赫特訪問美國,還沒下船就被蜂擁而至的美國記者包圍起來,圍追堵截質問他對反猶暴行的看法,沙赫特被煩得罕見地大發了一次脾氣,把記者遞給他的一份《紐約時報》狠狠扔在了甲板上。
開頭不妙,他的使命看起來前途暗淡。沙赫特是來要求推遲支付美國銀行貸款的,大蕭條已經延續了三年多,羅斯福新政尚在福禍未卜,大家誰的日子也不好過,美國政府和華爾街還能象前幾年一樣好說話嗎?
帝國銀行內景
莎士比亞說過,別借錢給你的朋友,要麼你會失去錢,要麼失去朋友。沙赫特這次又賭贏了,美國選擇了前者。
一方面,美國資本已經在德國陷得太深,太多利益攸關彼此糾纏;另一方面,德國重整軍備擴大採購的過程,對美國經濟恢復是一個良好的刺激。至於買了軍火要對付誰,反正不是美國。
沙赫特博士給了一個多麼容易理解的理由啊,「如果德國能夠獲得它自己的原料而在經濟上得到發展,這只會有助於刺激一般的世界貿易。它將幫助增加消費,促進繁榮,不僅提高德國人民的生活水平,而且將提高整個工業世界的生活水平。
沙赫特甚至還把反猶行為的原因歸於「一個民族處於經濟絕望和可怕困境時的表現」,並且保證「一旦德國享有公平與繁榮後,這些表現就會完全消失」。(沙赫特在《外交事務》上的文章)
羅斯福總統對沙赫特印象並不好,他覺得對方傲慢自大;對希特勒也非常不感冒,就在沙赫特訪問結束的時候,他還幾乎故意任命一位猶太人去柏林當大使。
納粹德國沒有食言,作為一個好胃口的買家,立刻把這些延期支付的貸款派上了用場。
從1933年到1939年,在德國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做準備的6年時間裡,杜邦財團與化學公司、洛克菲勒財團和美孚石油公司、摩根財團及它控制的電報電話公司、福特汽車公司(亨利福特本人由於與納粹的合作還得到了十字鷹徽勳章)爭先恐後跟德國籤下了巨額的戰略原料和軍工項目的訂單。
僅僅飛機一項,1934年8個月中美國對德國的出口數量就比1933年增加了不止5倍。33年到39年間,在納粹德國的軍事機構中營業的美國公司超過60家。
在技術輸出貿易上也毫不含糊,杜邦公司通過I. G. 法本把氯丁橡膠和飛機防爆劑的技術賣給德國;坦克潤滑油的技術是從美孚石油公司得到的;希特勒發展空軍的重要幫助來自於美孚在德國設立的一家飛機專用汽油廠;電報電話公司參加了德國新型飛機的研製。後來在戰爭中,連美國的海軍部長都承認是美國向希特勒提供了最先進的飛機發動機。
一個不可思議的詭異循環出現了,華爾街借出去的錢,被希特勒拿過來,從華爾街金融資本控制下的工業託拉斯購買軍火和技術,得到的利潤又用於向德國的軍工行業繼續擴大投資。
金錢的血液周而復始不分晝夜地流動著,結果是一端生長出了武裝到牙齒的德國軍備,另一端美國的諸多龐大工業帝國,在艱難時世中維持甚至擴大了生產和市場,羅斯福新政能夠奏效,也未嘗不對此多賴藉助。
1933年的羅斯福總統
然而真有這麼輕巧的雙贏嗎?人們永遠沒有完全決定眼前事務的能力,路徑依賴的力量常常比想像中大得多。
美國與德國戰前資本融合的慣性,一步步導向如今的政策,不是當政者不懂養虎遺患、尾大不掉,誰都知道希特勒是什麼人,但是形勢如此,加深這種合作關係比破壞它更為理性。
經濟學家梅納德?凱恩斯說破了殘酷的真理:「在長期,大家都死了。」千年田易八百主,所謂長期打算、遠大目光往往成了政治家的高調,立竿見影的利益卻是人人難以抗拒。
金融資本的盲目性尤其明顯。金融市場上每一天時間都在用貼現率表達著它的價值,今天能掙的錢就不能留到明天,活在當下是華爾街唯一永恆的真理,其他的,包括戰爭,都可以往後放。上世紀末東南亞金融危機之後,各國對經濟安全人人自危,殊不知金融資本從來就是見血就上拔腿就跑,不擇手段不計後果的角色。
既已暗渡陳倉,就不怕明修棧道。德國撕毀凡爾賽條約限制,恢復普遍兵役制,擴充常備軍,進入萊因非武裝區。美國對此聽之任之,生意做得更加熱火朝天。
其實別的國家又何嘗不是一樣呢?英國和德國也有合作,並且是美國的一個主要競爭對手,對這些舉動不過嘴上譴責一下。法國雖然是德國的傳統敵人,但是戰前正趕上右翼上臺正在嚴防共產黨,外加殖民地麻煩一大堆,還指望著希特勒對付蘇聯。
回望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前夜,我們會目瞪口呆地看到美、英、法、蘇爭相和自己未來的侵略者眉來眼去,比賽著為它添磚加瓦的奇異景象,希特勒不打這場戰爭簡直都對不起老天的眷顧。
德軍進入萊茵蘭
像最深沉的夢魘,清醒者無法動彈地看著深淵越來越逼近,又像一場荒誕派戲劇,各方勢力擠在十字路口上等待自己的戈多。經濟復興?遏制共產主義?均衡的歐洲?互不侵犯?
戈多沒有來,來的是希特勒。
鍍金時代的秘密
納粹德國的「復興奇蹟」一直是第三帝國Fans津津樂道的題目。希特勒以前的內閣總理換來換去,願許多兌現少,還搞出通脹、衰退加上還不完的外債。希特勒上臺4年,失業率從高於30%下降到幾乎為0,國民經濟總值增長超過100%,同時完成了全國高速公路網的建設,重整了重工業基礎體系,還裝備了一支現代化軍隊。
如果看過雷妮?裡芬斯塔爾那部著名的《奧林匹克》,一定會對1936年德國綜合國力和精神狀態留下深刻印象,那響徹雲霄的歡呼,如林屹立的手臂,氣勢宏偉的建築,健美如神祗的運動員,無一不暗示著隱然志在天下的實力與霸氣。
希特勒的個人威望也達到了頂峰,他甚至不再需要早年那樣的演講才華,只消在公共場合露露小臉,成千上萬群眾就像自動催眠一般立馬如醉如痴。
1936年柏林的火炬接力
希特勒與國際奧委會主席亨利·德·巴耶-拉圖爾步入場館
那麼,如果這時候希特勒有幸意外死亡的話,是不是就「生得偉大,死得光榮」了,然後以民族救星的形象名垂青史?
希特勒是如何創造經濟奇蹟的呢?
對比希特勒政府和羅斯福政府在1933年之後的經濟政策,不難發現它們何其相似。同樣的國家幹涉,興建公共項目,發行公債,貶值貨幣,擴大卡特爾組織;甚至連名字都差不多,羅斯福的叫「新政」(New Deal),希特勒的叫「新計劃」(New Plan)。
誠然,在世界範圍經濟危機條件下,大家面對的問題大同小異,比較行之有效的也無非國家壟斷主義那一套。然而,同樣的照方抓藥,各國家底不同。美國的廣闊幅員、豐富資源、生產潛力沒有一條德國能望其項背。
單說通貨這一塊,它就是一戰最大的獲利者,加上延續下來一貫的高保護關稅政策,資本對外擴張多年帶來的驚人收益,它的國際收支平衡表和戰後年年賠款的德國怎麼比?有黃金和外匯的保障,人家可以搞貨幣貶值而不引起通貨膨脹,可以玩赤字遊戲而不導致財政破產;換了你行嗎?擺在經濟部長沙赫特博士面前的就是這樣一頓無米之炊。
羅斯福新政時期「大幹快上」宣傳畫
然而,和十年之前一樣,這個老巫師如同聽到召喚的戰馬,再一次奔向危機時刻的舞臺,一樣的雄心勃勃,一樣的自信不疑。他的確帶來了新節目,電光火石間只見他在國際經濟舞臺上縱橫捭闔,原湯化原食,空手套白狼,一系列動作令人眼花繚亂——「德國欠你的錢越多,你就越想和它做生意。」——沙赫特用魔術般的手段創造了信用。
在一個基本沒什麼財政準備金的國家裡幹事,只能使上點無中生有的辦法,這個`「生」法有文的,也有武的。武的就是明搶,只不過大盜剪徑變成了國家沒收,受害者自然是可憐的猶太人;文的就不那麼簡單了,沙赫特一開始必須有節制地使用印鈔機來做啟動。
早一點的中文經濟史料提到沙赫特,大多都強調他為了重整納粹軍備,怎麼熱衷搞通貨膨脹,仿佛他是個天生給反派魔頭配備的金融狂人。這個印象之由來,以作者妄自猜測,可能和中央銀行主席孔祥熙博士有關。他1937年拜訪沙赫特,對軍備資金問題交談之後,大概自以為深受啟發,抗戰後期也效仿人家搞貨幣增發,結果演砸了,真的變成了通貨膨脹。
孔博士雖然堂堂名校海龜,貴為兩位國家元首的連襟,理財的本事還是比不上斂財的本事。沙赫特開動過印鈔機是不假,但他的政策總體上卻是緊銀根的——這意味著嚴格控制物價和外匯匯率,而且將大量增發的銀行券用在非生產領域,也就是基建和軍工,儘量減少對一般市場流通的壓力,比如著名的「米福」(Mefo)軍用券,就是由國家保證,專門支付軍火商的,由銀行秘密貼現,不入財政報告。
這種辦法兼顧了解決就業、不造成生產過剩和軍事保密要求,將「拖」字訣發揮到了極致。
1937年孔祥熙訪德
沙赫特所創造的信用奇蹟還包括,為了避免外匯流失,他同幾十個國家談判了(對德國)「驚人有利」的物物交易(夏伊勒語)。到1936年中期,德國已經建了28個清算協定,在與這些國家貿易中,德國用馬克支付進口款項,並把款額與該國購入德國製成品的款項保持齊平,這樣,這些依賴德國市場的國家(大多是南歐和美洲的原料輸出國)沒有辦法,為了清算馬克欠款,只好允許德國繼續購貨。
沙赫特在「新計劃」期間之賣力,確實有幾分「士為知己者死」的味道。為了給德國弄到更多外匯,他甚至不惜損害自己在國際金融中的信譽,在進口商品以後千方百計阻撓付款,或者代之以物物交換,連華爾街的老朋友都在指責這種「金融強盜行徑」。
可是,隨著時光飛轉,隨著軍隊強大起來的腳步,這個精明的老巫師沒想到的是,希特勒的目標並不是讓德國成為一個經濟強國和貿易霸主,他把經濟全權交給他,是因為他自己根本不感興趣。賭桌上再有千般計較,總還要按理出牌,然而,他已經等不及了。
1936年開始,形勢看上去正是鶯歌燕舞一片大好,沙赫特卻開始隱隱感到問題不妙,像一個在舞臺上停留過長時間的魔術師,他發覺帽子裡已經沒有新兔子可以變了:
首先是德國在軍備上的畸形投資,佔用了他千方百計從國際金融界弄來的,和從國內人民牙縫裡摳出來的大部分外匯,他主持修訂的經濟法律嚴厲到對私藏外匯可以判處死刑,卻仍然難以應付軍隊巨大的鋼鐵胃袋;
另一方面,重整軍備的動靜實在太大,其他國家雖然有跟著起鬨沾光的一面,卻也有驚心警惕的時候,德國的國際環境悄然逐步惡化,國際貿易越來越不好做。特別是,華爾街雖然慷慨給了錢和技術,但是像過去楊計劃中發生過的一樣,它們在合作中試圖控制德國夥伴,而為戰爭做準備的德國工業寡頭,還有它們的政治靠山,當然不會答應,政治原因帶來的摩擦也影響了經濟關係,使沙赫特大為頭痛。
雷妮·裡芬斯塔爾在波蘭拍攝興高採烈的德軍
沙赫特最深刻的不安來自,希特勒和他對經濟政策的要求在本質上有分歧。
希特勒對經濟完全持一種實用主義態度。如果把納粹黨和希特勒本人對經濟問題發表的零星高論放在一起看,就會發現簡直沒有他們沒主張過的觀點:
支持國有化、支持私有化、主張自由競爭、主張計劃經濟、打擊壟斷、保護壟斷、限制利息、反對限制利息……總而言之,看上去矛盾百出,實際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為政治要求服務。
雖然沙赫特很知趣地在報紙上撰文,說元首「領導了每一個經濟計劃、參加了每一項法令制度的修訂」,沙赫特將高帽子奉送得這麼慷慨大方,恰恰因為希特勒當時沒太多插手他的工作;而一旦領導打算親切關懷了,沙赫特與納粹的蜜月期也就開始面臨危機。
1936年秋,戈林被任命為「四年計劃」全權代表,這個「四年計劃全權機關」與帝國經濟部產生了嚴重的機構重疊,最後不可避免地引向了沙赫特與戈林之間的衝突。
沙赫特從這個「四年計劃」誕生開始就對它深惡痛絕,不僅因為它的掣肘爭權,更因為它是一個完全以戰爭著眼的,策劃德國4年後勉強自給自足的計劃。
雖然沙赫特肯定不是一個理想主義的自由貿易信奉者,但是國際貿易和金融對德國的致命意義他是再清楚不過了,德國沒有廣大殖民地作為廉價原料來源和產品市場,去消化國內的經濟波動,因此一舉一動都和國際金融市場息息相關,要不他那麼辛苦節省外匯幹什麼?一旦風吹草動,馬克受到攻擊,以當前國內的信用「圓環套圓環」遍地打白條的現實,這場熱熱鬧鬧的「經濟復興」搞不好立馬變成鏡花水月!
「四年計劃」在他不僅達不到什麼自給自足的目的,反而會摧毀辛苦建立的國際貿易成就,並且引發國際金融市場對德國信用的懷疑。
戈林、希特勒與墨索裡尼在一起
沙赫特憤然指責戈林「你的外匯政策,你的生產政策和你的財政政策是靠不住的」,而希特勒在這場爭執中會支持哪一方呢?看看這位元首風向標式的言論吧。
「在德國,往往是在政治力量高漲的時候,經濟情況才開始改善;反過來,往往在經濟成了我國人民生活中唯一內容,窒息了思想力量的時候,國家就趨於崩潰,而且在很短時間內,把經濟生活也拖著一起崩潰……從來沒有一個國家是靠和平的經濟手段建立的」。
「避開一切世界工業和世界貿易政策的嘗試,代之以集中一切力量,旨在為它的人民在下一世紀分配獲得一塊立足的生存空間開闢出一條生存之路……」
另一個使人不安的徵兆是,楊計劃和道斯計劃債券在1935到1936年的價格大幅度下降,道斯債券從79美元下降到37美元,楊債券從59美元下降到29美元。這裡面有德國因為回購政策鼓勵放任的影響,但更加意味著華爾街對德國發生動蕩的深深憂慮。
鉛雲低垂,斜陽詭異,沙赫特獨坐在帝國經濟部辦公室裡,看著多年圍繞在他鞍前馬後的工業家們,蜂擁著向戈林的訂單撲去,不祥的預感在心中升起,海天之間一場新的風暴就要來臨,他的命運又將如何呢?
巫師的命運
1937年8月,沙赫特向希特勒遞交了辭呈,12月正式從經濟部長任上離職;1939年1月,他被免除帝國銀行總裁職務,雖然還保留著內閣成員的虛銜,事實上已經離開了德國的權力中心,雖然他之後的人生依然頗有戲劇性,但已不再對歷史發生真正的影響。
沙赫特的命運是一個富有深意的象徵。
他終身未加入納粹黨,但是在納粹上臺和準備戰爭過程中的作用卻可能超過了任何納粹高官。他本人的浮沉,就是國際金融資本與德國政治勢力關係的生動歷史。如同傳說中的雙頭蛇,政治與經濟的邏輯相互推動也相互反噬。
沙赫特儘管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為侵略戰爭籌資(這一點無可置辯),而且在奧地利合併和捷克事件中他都把帝國銀行的手伸了進去,但是從本質上他是按照國際金融資本——當然也包括德國金融資本——的利益去行動的。然而,「大炮和黃油」是政治發展的邏輯,有自身合理的慣性,對一種成型的政治文化來說,經濟力量可以是發動機,卻從來不是剎車。
何況這「驚險的一跳」在好日子裡難道沒有露出過徵兆嗎?希特勒也許是個魔鬼,但很難說是個騙子,他的基本主張——種族主義和生存空間擴展論從來直言不諱,這樣的理論基礎最後必將引向戰爭。
發現這一點並不需要什麼特別的洞察力,只不過,象十日談裡古老的故事一樣,希圖利用魔鬼的最後難免淪為魔鬼的奴隸,或者,魔鬼和人類本來就沒什麼真正的界限?
德軍進入維也納
紐倫堡的美國人放過了沙赫特,他的祖國卻沒有原諒他,戰後巴伐利亞拒絕他居住,他漫長的後半生背負著納粹幫兇的罵名。
然而華爾街呢?J.P.摩根財團呢?那些顯赫的信託銀行呢?洛克菲勒、亨利福特、杜邦這些工業帝國呢?伯爾尼和日內瓦賺得缽滿盆滿的金融家和軍火中間商呢?即使在戰敗的德國,那些曾經不可一世的託拉斯們,總電力公司、法本、聯合鋼鐵,誰又受到任何真正的觸動了呢?在兩極格局的戰後世界中,又一輪金錢和控制的奇妙博弈開始了……
「馥多拉,她無處不在,她就是社會……」——巴爾扎克《驢皮記》
這篇大而無當的文章結束之前,不妨再對沙赫特蒼老的背影目送一程。這個精裝的伏冷脫,失去法術的老巫師,最後一次見到希特勒是在1941年一個公開場合上。
希特勒的問題依然和華爾街有關,他問他是否能再去美國一次,爭取華爾街新的貸款。這次沙赫特沒有絲毫猶豫地告訴他,在《租借法案》生效之後,已經完全不可能。
這是他對希特勒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華爾街與納粹德國這出人間喜劇的最後落幕。
1947年,審判席上的沙赫特
亞爾馬。沙赫特1944年被牽扯進謀害希特勒的720事件,被送進達豪集中營。1945年達豪被盟軍佔領。1948年受審無罪釋放後,先後擔任印度尼西亞、埃及的經濟顧問,1952年在中東戰爭中曾經作為埃及的顧問,1953年後回到杜塞道夫重新投入金融界,同時寫作回憶錄《我的前76年》、《一個老巫師的告白》。1970年6月4日,在希特勒和羅斯福死去整整25年後,93歲高齡的沙赫特去世。
他象一隻從樹上掉下來的貓,姿態難看卻總能安全地四腳落地,一時的兇險也變成了因禍得福的契機。
讀他那洋洋灑灑一冊又一冊的回憶錄,你很難相信這個耄耋老人身上有如此過人的精力和記憶力。甚至還在監獄他就和出版商定了合同,在兒子戰死,自己等待受審、前途未卜的日子裡,我看到這個71歲的老巫師寫道:
「我一直雄心勃勃,現在我依然如此。」
這種過於強烈的生命意志,令我驚嘆又反感,就像對第三帝國那種獰厲囂張的美學。也許唯一例外的是這個細節。當寫到他的愛子Jens在蘇聯戰俘營裡失蹤,文風鋪張華麗的沙赫特只淡淡說了一句:他是個溫和而內向的孩子,本該是個很好的經濟學家。
可是呢?
沙赫特的墓碑
他活到了93歲,然而包括他的孩子在內,幾千萬青年死於這場戰爭。
他一生夢想著德國的強大復興,在臨死前,他看到的是自己幫助發動的戰爭製造出的一道柏林圍牆。
陳詞濫調,有時候卻真的難以替代:
願後人勿復哀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