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是魯迅的一部回憶性散文,當中收錄了《狗•貓•鼠》、《阿長與〈山海經〉》、《二十四孝圖》、《五猖會》、《無常》、《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父親的病》、《瑣記》、《藤野先生》、《範愛農》等10篇文章。這些作品大多數曾被選入各個時期、各個版本的中學語文教材,而它們當中,《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以下簡稱《百草園》)算是被選次數最多、也最受師生歡迎的作品。
那麼,《百草園》為什麼會受歡迎?不僅因為它寫童真童趣,切合學生實際,通俗易懂,沒有閱讀障礙,更因為它具備好散文的這些特質。
在《百草園》裡一文裡,魯迅回憶了他童年時在「百草園」裡玩耍和在「三味書屋」讀書的情況。其實,百草園就是一個廢棄的陳腐的院子,枯燥、冷清,可是在魯迅筆下,它成了一個樂園,其中描寫得最精彩的部分是這一段: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裡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雲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雲霄裡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牆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裡低唱, 蟋蟀們在這裡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後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臃腫的根……
這是一個膾炙人口的段落:「不必說……也不必說……單是……」既強調後者也突出前者的關聯句式,長句與短句的結合,展示出了現代漢語的韻律美。
再比如,作者寫雪中捕鳥的情景:
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篩來,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著,看鳥雀下來啄食,走到竹篩底下的時候,將繩子一拉,便罩住了。
一連串的動作,「掃、支、撒、系、牽、拉」,整個捕鳥的過程一目了然,讓人有身臨其境的感受。
另外,作者寫三味書屋的陳設,三言兩語便勾畫了了:
從一扇黑油的竹門進去,第三間是書房。中間掛著一塊匾道:三味書屋;匾下面是一幅畫,畫著一隻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沒有孔子牌位,我們便對著那匾和鹿行禮。
寫先生的長相,雖然語言簡單,卻活脫脫勾勒出了先生長相,如在眼前:
他是一個高而瘦的老人,鬚髮都花白了,還戴著大眼鏡。
單從語言的角度看,《百草園》也是學生寫作的極佳範文。
語言是散文的外衣,而內容才是散文的骨骼。
百草園這一部分,通過作者對百草園事物細緻入微的描繪,讓我們似乎看到了一個穿著長衫、梳著小辮子、戴著瓜皮小帽的小少爺一個人在百草園裡百無聊賴玩耍的情景。他蹲在地上翻開斷磚找斑蝥、使勁力氣拔何首烏、站在石井欄上跳、在雪地裡捕鳥……這些場景具體可感,像油畫,像電影,甚至,像音樂,我們在感受到童趣的同時,也進入了一個懵懂孩子孤獨的內心。
而在三味書屋讀書的過程,作者更是寫得興味盎然。比如請教「怪哉」這蟲是怎麼回事時老師的面帶慍色的場景就讓人忍俊不禁,而更多的畫面都表現出了真實、有趣的一面,比如小孩子們在三味書屋後面那個園裡捉蒼蠅餵螞蟻的畫面,老師和學生讀書時吵吵嚷嚷熱鬧景象,老師如痴如醉讀書的樣子,以及老師讀書時小孩子們在下面玩遊戲、畫畫的場景,所有這些,都容易在學生內心產生共鳴。
而且,雖然這是回憶性散文,但作者在寫作時,依然用了兒童的視覺,如表達對百草園的留念,作者從孩子的角度進行了原因猜想,在老師拒絕回答「怪哉」是怎麼回事的時候,也從小孩子的視覺去解釋了老師為什麼不回答的原因,讀來充滿童真童趣。
每個人的童年裡都有一個樂園,而《百草園》寫的就是一個別人視而不見但在小孩心裡卻滿是風景的樂園,魯迅替大多數讀者把這個樂園寫出來了。
說真話,抒真情,這篇散文的溫度體現在它的語言和情感上。
「橫眉冷對千夫指」,這是魯迅先生的處世態度,也是他的作品留給我們的印象。在寫作中,魯迅先生常常運用反諷的修辭,讓作品具備擲地有聲的質地,這在他的雜文中體現得尤為突出,而散文中也經常出現。
比如《藤野先生》的開頭,作者描繪欣賞櫻花的清國留學生的頭:
頭頂上盤著大辮子,頂得學生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鑑,宛如小姑娘的髮髻一般,還要將脖子扭幾扭。實在標緻極了。
這樣的嘲諷雖有取笑的味道,卻也讓人覺察到了作者的孤高與冷峻。即使是寫得最溫暖的散文《阿長與<山海經>》魯迅在描寫他敬重的阿長睡覺的動作、阿長對「長毛」的態度時,也忍不住要戲謔一番。
這種冷幽默式的寫法,冷峻有餘,卻總讓人覺得缺少點溫度。然而《百草園》卻迥異於其他,寫百草園的趣味,寫三味書屋的趣事,作者採用溫暖的語言,讓我們感受到了他對百草園和三味書屋的喜愛,對童年生活的懷念。字裡行間,充滿了溫情。
比如作者要去三味書屋念書而不得不離開百草園了,他這樣寫道:
我不知道為什麼家裡的人要將我送進書塾裡去了,而且還是全城中稱為最嚴厲的書塾。也許是因為拔何首烏毀了泥牆罷,也許是因為將磚頭拋到間壁的梁家去了罷,也許是因為站在石井欄上跳下來罷……都無從知道。總而言之:我將不能常到百草園了。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作者不是真的不知道家人為什麼要把他送去書塾,而是要表達對百草園的依依不捨、念念不忘。這樣的寫法,新穎獨特,又不失深情。
散文的結尾,作者寫老師讀書時,自己在下面畫《西遊記》和《蕩寇志》的繡像,但因為需要錢,所以賣給了一個同窗,因為時日久遠,作者於是感慨:
這東西早已沒有了罷。
一句看似無意的話,卻包含著作者多少回憶、多少留念,可謂深情滿滿!
《百草園》寫於1926年9月。那時,魯迅被北洋軍閥列入通緝的北京文教界五十人名單,被迫於1926年離開北京來到廈門。他輾轉流徙,心情鬱悶,憶及兒時往事,自然流連忘返,對童年時光便多了幾分溫情。這種真情落在紙上,讓我們感受到了文字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