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翼的個性不似魯迅那麼峻急硬冷,而較為舒緩平和,但他思想左傾,很早(21歲)就開始信仰共產主義,25歲參加「左聯」。無產階級思想的影響,使張天翼慣於以辯證唯物論和歷史唯物論的角度看待社會發展,階級觀念則成為他認識社會的重要指針。他觀察社會的基點,常常以不平之心緒看待社會不公現象,以社會階級對立之立場認識社會腐敗行徑,以左派理論指導分析社會各階級的現實狀況。平和的個性和左傾的思想,決定了張天翼在用諷刺小說對社會進行批判的時候,其諷刺特點既具有溫和性又帶有現實社會性、既具有政治批判性也兼具文化反思性。具體而言,張天翼的「熱諷」主要表現在語氣態度、鋒芒呈現和立場表達等方面都較為「溫和」(相對來說比較「熱」),而「辛辣」(hot)則成為其「熱諷」的基本特點。
(1)在語氣態度上,張天翼以溫和舒緩犀利。
張天翼的眼光是犀利的,對社會問題的發現是深刻的,可是在進行社會批判的時候,他的態度(落實到小說中,則體現為語氣和語調)卻是溫和的。在張天翼的諷刺小說中,他的「諷刺」都以溫和之姿呈現。在《皮帶》中,當鄧炳生知道自己即將要「補缺」的時候,他的內心充滿了激動和渴望:
「他當然希望是少尉:比準尉多十塊龍洋。但是他又想,準尉也行,總而言之是斜皮帶。……
一身的血在狂奔,心臟上有三百條蜈蚣在爬著的樣子。額頭上沁出了十來點汗。
『呃,真熱!』
突然發現了手裡拿著的件把東西:才記起來是來寫履歷的。」(《皮帶》)
張天翼要諷刺的是那種一心想當官向上爬的猥瑣心理,在一個腐敗的社會裡,當官也許是唯一能改變自己命運的手段,張天翼通過對鄧炳生「皮帶(當官)情結」的表現,諷刺了腐朽的社會風氣,對社會的不公不義進行了批判。小說中張天翼對社會的批判是犀利的,可是他的「諷刺」又是溫和的,在讀者會心的一笑中,對鄧炳生的同情可能還勝過對他的厭惡。
(2)在鋒芒呈現上,張天翼以理性節制憤慨。
在《砥柱》中,張天翼要諷刺的是黃宜庵這個理學家滿嘴的「經」卻一肚子的「性」,面對女兒,他何其「正經」,可是面對「肥泡泡的奶子」和「堂客六十歲還接客」的話題,他卻「情不自禁」,而事實上,他「奇裡古怪的貨色」都「嘗過」的經驗,也成了「經學研究會」成員樂於聽取的趣聞。這樣的假道學,原本是個可以展開辛辣諷刺的極好「話題」,可是張天翼卻只是通過黃宜庵對女兒的「諄諄教誨」,以及對餵奶胖女人的性想像兩者間的不斷交錯、「互文」,以一種理性而又節制的敘述方式,僅僅通過一些小細節——「看」(胖女人)、「訓」(女兒)、「講」(自己的「故事」),就諷刺性地剝下了黃宜庵的「偽君子」面目。
(3)在立場表達上,張天翼以含蓄約束厭惡。
在《包氏父子》中,張天翼對老包的懦弱和小包(包國維)的「奴性」頗為痛恨,可是在諷刺他們的時候,他卻並沒有將自己的憤怒流向筆端,而是以平實的筆調,鋪陳老包和小包各自的不幸,將他們人生的「毀滅」之路,以婉諷的方式展現出來,其中,對老包的同情和對小包的「憐憫」,也因了諷刺的含蓄化而得以呈現。
在《華威先生》中,一個在抗戰時期好表現、無事忙、什麼會都要參加、什麼事都要發一通空洞的議論、自我感覺重要、實則無足輕重的「混混」形象,被張天翼「抓」了出來。華威先生的滑稽性在於,他是一個「混混」,可是由於他把自己當做一個高尚、嚴肅、忙碌、重要的人物,因此這種「高尚、嚴肅、忙碌、重要」的「混混」本身,就具有了諷刺性。
張天翼的左翼立場,使得他對所要批判的華威式人物,帶有政治對立的意味,然而即便是面對這樣一個在階級、政治立場上處於對立面的人物,張天翼的文筆也是含蓄的,其諷刺也是「哀而不傷」的。在《華威先生》中,與其說張天翼是在批判一個政治對手,不如說他是在諷刺一種社會現象;華威與其說是一個「當權派」的典型,不如說是一個本身具有滑稽性的人「類」的代表。
雖然張天翼在處理諷刺對象的態度上和用文學予以呈現的形態上,展示出一種溫和、理性和節制的姿態,顯得不像魯迅那麼硬冷和決絕,但其諷刺的「辛辣」程度和藝術效果,卻不亞於魯迅的「冷嘲」。在上面舉的幾個例子中,不難看出,張天翼的諷刺態度相對來說是比較「熱」的,而他作品的諷刺效果,則是「熱辣」的——這兩個「熱」,構成了張天翼諷刺小說「熱諷」的基本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