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與《定風波》
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世稱蘇東坡。他晚年寫了一篇小文,叫《自題金山畫像》,可算是自我人生總結。蘇東坡在62歲高齡被流放到海南儋州。三年後遇大赦從儋州回到江南,路過金山寺,看到李龍眠為自己畫的像,便在上面題寫了一段話來總結一生,這個總結非常獨特:「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這三個州是他三次流放地,他說我這一輩子,要說功業成就,這三個地方是最好的見證。這話味道很複雜,裡面似乎有發牢騷的意味,但又不是簡單的發牢騷,他之所以被流放,是和他的人格、他的操守密切相關的,所以既有發牢騷的一面,也有自我欣賞、張揚不屈的一面。
如果平實地來看,蘇東坡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可以說,他既是一個天才的文學家、藝術家,又是清醒的政治家,還是既勤政又幹練的治國能臣。舉幾個例子看:蘇東坡在徐州做太守的時候,正碰上洪水,「彭門城下,水二丈八尺」。他「廬於城上,過家不入」,住在城樓上領導抗洪。自己說:「吾在,水決不能敗城!」果然人在堤在,保住了徐州。
後來他主政杭州,看到西湖淤塞,環境很差,就規劃另開了一個外西湖,挑出的淤泥築了一條長堤,就是今天的「蘇堤」。功成之後,他高興地吟唱「我來錢塘拓湖綠,大堤士女爭昌豐」,寫出了工程給民眾帶來的利益與歡樂。
即使被流放到儋州,瘴癘之地,九死一生,他仍然寫詩道「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本來是流放到海南,他現在反過來說「其實很可能我本是海南人,當初偶然地跑到了四川」。這是何等曠達的心態啊!他還寫道「參橫鬥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把惡劣的環境當作奇特的人生經歷,從而去體驗,去享受。在儋州,他不僅瀟灑面對厄運,還為儋州民眾帶去了文化、教育、技術各方面的知識,至今還被海南人民懷念。
就是這樣一個人,寫下了一首小詞——《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首詞寫於黃州。它是在一個什麼樣的背景下寫的呢?換言之,東坡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被貶謫到的黃州?在黃州他又是過著一種怎樣的生活呢?
事情的起因是所謂「烏臺詩案」。烏臺就是御史臺。當時正值王安石變法,王安石是一個個人意志非常強的人,他有兩句詩:「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這句話其實可以兩面看:一面可以說站得高,雲都擋不住我的眼,所以我可以洞觀世界,了解真相;反過來說,站得高,雲彩不正好擋住俯瞰的視線嗎?范文瀾的《中國通史》講手握大權的人,最怕「予智予雄」,也就是「(自以為)我是最聰明的、最有能力的」,這種心態很害人。王安石就有這方面的毛病,所以他有些時候把事情處理得很絕對,不容許別人跟他討論。蘇東坡作為一個地方官,有不同意見,王安石又不容許討論,所以免不了會發發牢騷。
當時蘇東坡要調往湖州去做太守,之前他到朋友家去串門,朋友家門口有兩棵檜樹,他就寫了一首小詩,中間有兩句:「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蟄龍就是潛龍,冬眠的龍就叫潛龍,也叫蟄龍。蘇東坡的意思是說:「這棵樹如此高大,一定是根深才能葉茂,可以想像樹根能夠直扎到九泉;樹幹那麼直,這個根一定也是又直又深。可是我們看不見,那麼誰能看見呢?地下的那個潛龍,入蟄的、在地下睡覺的龍,它是知道這個樹根的正直狀況的。」這裡也有牢騷,但卻被他的反對者抓住了把柄,說皇帝是飛龍在天,潛龍是未來的可能的皇帝。而東坡在任職湖州的謝表中講:「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也被反對者指責為「妄自尊大,指斥乘輿」。罪名很大,以致蘇東坡入獄之後好長時間處在生死之間。
就是在這樣危險的情況下,幸虧高太后對神宗說,蘇軾發牢騷是真的,說他有不臣之心,是有點牽強了,你要殺了他,不得人心。王安石也為他求情,上書說「安有聖世而殺才士乎?」於是,蘇東坡被貶到了黃州。
到黃州之後,東坡幾乎沒有生活來源。當地的官員同情他,在城東的山坡上給了他幾畝荒地,開荒種地來過活。這就是「東坡」的來歷。關於他在那兒的窮困窘況有很多記載,其中不乏有趣的軼事,表現出他在困頓中的達觀、樂觀。
這樣的生活他過了五年。五年間,頭上始終懸著達摩克利斯劍——因為他是戴罪之身,而生活又是如此窘迫。但是,他就在這種情況下,寫出了「大江東去」,寫出了《前赤壁賦》,這是什麼樣的精神狀態!
《定風波》的三重境界
笑傲風雨,樂對人生
了解了大背景,我們再來看《定風波》這首小詞。這首小詞看似很簡單,但它卻有三重境界。一部好的作品,尤其是詩歌,往往不是單擺浮擱的一層,往往是可以做淺的了解,也可以做深的理解。
先看第一重境界。《定風波》有很短的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依此來看,小詞似乎很簡單,就是一個帶有寫實性的雨中行的過程和情景。上闋到下闋:風生雨來,信步雨中,雨停日出,回首來路。但是這個看似寫實的過程和情景,讀起來卻很有味道,因為裡面有詩人富有個性的行為和風度。
「莫聽穿林打葉聲」,一陣驟雨來了,但我不去理會它。「何妨吟嘯且徐行」,它並不能妨礙我一邊吟嘯一邊慢慢地前行。這便跟一般人不一樣,他不是疾走尋地避雨,而是依然故我,從容地邊吟嘯邊散步。「竹杖芒鞋輕勝馬」,生理上的輕快,反映了心理上的放鬆。那麼這裡面最有表現力的、最傳神、最形象的詞,就是「吟嘯」。
「吟嘯」在古代文化傳統裡,尤其在士大夫的文化傳統裡有特殊的意味。古代文獻中可以找到很多關於「吟嘯」的有名的典故。這些典故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與「何妨吟嘯且徐行」構成了一種「互文」的關係。「互文」是近三四十年以來世界範圍內文學批評、文化批評一種流行的理論、方法。它的核心是從文本之間的血脈關聯中闡釋其內涵。我們現在就用「互文」的方法來看看「吟嘯」的內涵。
舉南朝宋《世說新語》中的幾個例子:
晉文王功徳盛大,坐席嚴敬,擬於王者。惟阮籍在坐,箕踞嘯歌,酣放自若。
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
謝太傅盤桓東山時,與孫興公諸人泛海戲。風起浪湧,孫王諸人色並遽,便唱使還。太傅神情方王,吟嘯不言。舟人以公貌閒意說,猶去不止。既風轉急浪猛,諸人皆喧動不坐,公徐云:「如此,將無歸。」眾人即承響而回。於是審其量,足以鎮安朝野。
阮籍是古人中擅嘯者最有名的一個。據說他的嘯聲可以「聞數百步」。晉文王司馬昭勢焰燻天,有他在場,緊張肅穆,誰都不敢喘口大氣。只有阮籍「箕踞」,兩條腿劈著,像個簸箕一樣,十分隨便。然後「嘯歌」「酣放自若」,「嘯歌」是吟嘯的另一種講法。阮籍就用這種特殊的方式表達抗爭的自我意志。
再來看王子猷的故事。王子猷是王羲之的兒子王徽之。他找別人借了個空房子,一去就種竹子。別人說「你就住幾天,費這麼大事種竹子幹嗎呀?」他不予回答,而是「嘯詠良久」,然後指著竹子說:「何可一日無此君?」這是一則很有名的故事。這種旁若無人、傲然自得的狀態,就是所謂的「魏晉風度」。
另一個例子也很著名,「謝太傅盤桓東山」。謝太傅是東晉的宰相謝安,當初他隱居東山時,跟一些朋友出海旅遊。開出去不多會兒,風起浪湧,別人都嚇壞了,七嘴八舌說「不得了了,趕快回吧」。「太傅神情方王」,王就是旺,精神頭兒正好,「吟嘯不言」。大家一看他那麼鎮靜,也就平靜下來。這時謝安慢慢說道:「將無歸?」也就是說「既然如此,要不咱就回去吧」。這事兒傳開了,輿論普遍有了共識——「審其量,足以鎮安朝野」。這裡的「吟嘯」表現一種鎮定自若的從容氣度。
聯繫這些跟「吟嘯」有關係的文本,我們看到,在歷史的長河中,嘯、吟嘯、嘯歌,是一種主體張揚的人生姿態,表現出自己對人生品格的自我欣賞,又是在社會鬥爭和壓力之下的傲然自得,在橫逆面前的鎮靜從容。總而言之,它是表現強烈主體精神的一種「符號性」行為。
「何妨吟嘯且徐行」,不是一個簡單的動作的描寫,用「何妨吟嘯」,就在動作之外有了精神氣質性的意味。當然,這不是說東坡刻意使用,而是他的文化修養使其自然而然選擇了「吟嘯」。這是一種寫實,同時在不自覺之間就因其「互文」的可能性帶來了豐厚的文化意味。
這是《定風波》的第一重境界,笑傲風雨,樂對人生。
強韌自信,從容超脫
第二重境界是「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一蓑煙雨任平生」,一說到「平生」,就由眼前的這個實錄實情,伸展開來、穿越了時空。「煙雨任平生」,就是說「我一生的境遇,我一生的姿態,都是如此」。這樣一來,「煙雨」就有一個深層的比喻義,它就不只是自然界的風雨,更是人生的風雨歷程。
「一蓑煙雨任平生」這一句,寫得非常好,是一個警句,也可以說是一個妙句。妙在哪裡呢?首先是畫面感。「一蓑」和「煙雨」,兩個意象構成了富有張力的畫面。中國古代詩詞有一個特點,就是把一些名詞性意象直接連接到一起,中間沒有動詞或介詞,從而構成意味豐厚的境界。如大家熟知的「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所謂「一蓑」,就是一個披著蓑衣的人;「煙雨」,則是彌散於天地的雨霧。前者是微小的,但又是具體的、生動的、勾勒出很清楚的形象;後者則是朦朧的、模糊的背景。於是,二者之間產生了強烈的張力,一個很大的、很模糊的、晦暗而帶有壓迫感的「煙雨」,和一個很清晰的、微小的,卻是被聚焦的人,共同構成這個畫面。這樣的矛盾的狀態,便產生了藝術的張力,而強化這個張力的是一個「任」字。「任」,是一種態度,「任由他」。「一蓑煙雨任平生」,我平生都是在這樣混沌的彌散的煙雨之中,吟嘯徐行。
更妙的是,「一蓑」的「蓑」字既具有寫實性,更具有象徵性。而這種象徵性也是在互文的視野中呈現出來的。從字面上看,「蓑」字可以有兩種講法:一是「一個身披蓑衣的人」;二是「披上這一襲蓑衣(走入煙雨)」。這個角度稍微有點不一樣。但是不管哪一個,「蓑」字在這裡是修辭的指代,指代的是披蓑衣的那個人。現實生活中,披蓑衣的大多是漁夫和農民,但在文學作品中則不然,這樣的例子很多。如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以「蓑」來指代人有什麼味道呢?東坡另一首詩中寫道:「江湖來夢寐,蓑笠負平生。」「蓑笠」與「江湖」相聯,表現的是一種生活狀態,即遠離了廟堂散淡於草野的隱逸生活;更重要的是,還表現一種人生理想、價值取向,即擺脫名韁利鎖之後的精神自由。所以「一蓑煙雨」,既是一般修辭意義上的一個指代,同時又攜帶了豐富的文化內涵。
前面說「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體現了一種操守:即便身處惡劣的環境,我自堅定前行。這近乎於儒家的理想人格境界。而「一蓑煙雨任平生」,則有一種和社會普遍的功利性價值相悖的、自我疏離的傾向,這近於道家。「一蓑煙雨」而又「何妨吟嘯」,表現出詩人強韌自信的意志和從容超脫的態度。
灑脫透徹,也無風雨也無晴
《定風波》,難解的是第三重。前兩重即使不知道「互文」等方法,大致的意味也能體會出來。可是「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情況就不太一樣。「也無風雨也無晴」,不是風雨天,也不是晴天,似乎與形式邏輯的排中律有些牴觸——也不是好天也不是壞天,這種表達比較奇特。
下闋寫詩人經過了微風吹面、酒醒之後忽然產生的一個感覺,回首來路,「也無風雨也無晴」。類似這樣的句法,如到先秦諸子裡去找幾乎是找不到的。但是,在佛典裡卻比比皆是,以《維摩詰所說經》為例來看:「非有煩惱,非離煩惱」,說是大徹大悟的境界,沒有煩惱,同時又「非離煩惱」。在佛教裡常見的一種表述叫做「般若智慧,是非雙遣」,這種略帶幾分神秘的「般若智慧」含有兩重意思:一是所謂的「真如」,就是不二不執的終極存在狀態,也就是說經驗世界中的區別、差別都不要太當真,對於內在的感覺與外在的現象,也不要過於執著,不要把它看成終極性「真實」。二是「緣聚假有,緣散真空」,任何一種現象,都由因緣湊合而成;因緣湊合到一起就有了這個現象或事物。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條件一定會改變,特定的因緣沒有了,這個現象或事物也就不存在了。在這個意義上,不要把一個現象的存在當成一種永恆的絕對真實。這就是所謂的佛教的「般若智慧」。這樣的一種觀念,就是要超越有限去追求無限,也就是哲學意義上的精神層面的自由。
我們且來看一看蘇子由對其兄長在黃州這段生活的評價,對我們理解這首詞會很有幫助。子由說:
公之文,得之於天……謫居於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辯駁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
意思是說東坡是個文學天才,他到了黃州之後,詩文創作上了一個大臺階,就好像春潮澎湃,妙思泉湧,寫出了大批非常高妙的詩文。為什麼到了黃州詩文創作更上一層樓呢?是因為他的精神世界更闊大、更深邃了,蘇子由說了三層意思:一層,「讀釋氏書」,讀了不少佛經,「深悟實相」。「實相」,就是世界的本質,世界的本來的面目,說東坡讀了之後,對世界、對人生、對宇宙,有了一種領悟,一種更透徹的體認。另一層,「參之孔、老」,說東坡把佛、道、儒三家思想融會貫通了,達到了「辯駁無礙」的境界。「辯駁無礙」,也就是找到它們在更高層次相通的地方,實現了三家的並存相融而互補。第三層,「浩然不見其涯」,說東坡由於思想上通過三家會通有一個大的提升之後,詩文創作隨之出現大的突破,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境界。
蘇東坡自己也曾在給其弟蘇子由的詩中說:「君少與我師《皇》《墳》,旁資老聃、釋迦文。」意思是你(指蘇子由)和我小的時候,跟著父親學的都是儒家的經典,後來我又以道家和佛家的思想相參證。正是在黃州時,東坡的知識結構有了很大的變化,思想認識和胸懷都與之前有相當大的不同,而他的學術思想也更為通達開放。北宋時期,以「三蘇」為核心的蜀學與新學、洛學鼎足而三。蜀學派的特點是以儒學為核心,吸收借鑑佛理和道家,從而融通三教,形成了一種更開放的思想系統。
這期間,有一位佛門人物是東坡特別鍾情的。這位佛門人物對於中國的讀書人、士大夫影響至為深遠,因為他提供了一種新的生存的範式。這個人物就是佛典中的維摩詰。維摩詰是個居士,在《維摩詰所說經》中,維摩詰的形象是「不舍道法而現凡夫事」「在欲而行禪」,可以將其概括為:「菩薩、魔王皆法侶,須彌芥子任往來。遊戲神通慈悲心,火中生蓮大自在。」他既不同於莊周,又不同於屈原,可以說他有濟世救民的情懷與境界,但不作殉道者;既要為外在的目標奮鬥,又把主體的人生安頓得精彩豐富。這種獨特的人生模式就受到了歷代才智之士的歡迎。
蘇東坡一生從《維摩詰所說經》得益甚多,表現在方方面面:他主體高揚,出入無礙;他寵辱不驚,隨處濟世;他舒放自在,樂享生活。「舒放自在,樂享生活」是蘇東坡的一個突出特點。他不是苦行僧,他樂享生活的軼事、傳說特別多,林語堂的《蘇東坡傳》,這方面寫得津津有味。
現在我們回過頭來看《定風波》。前面留了一個小懸念,說「小舟從此逝」「歸去」,「逝」向何方?「歸」於何處?從作品表層看,小舟是「逝」向「江海」,東坡所「歸」是「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境地。深一層講,則是超越了俗世塵網,到達自由精神的歸宿。蘇子由評論東坡黃州的狀況時用了「深悟實相」一語。「悟實相」就是「越虛妄」,這近乎於陶淵明的「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中所說的嚮往與追求。中間這個「悟」字其實也大有名堂。「覺悟」一詞來源於佛教,「覺」者,覺醒;「悟」者,破迷破執。無論「覺」,還是「悟」,都需要有一個契機,所謂「當下大悟」。具體到這首小詞,「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是覺悟後的境界,而到達這一境界的契機則隱含在前面兩句。
「料峭春風吹酒醒」「山頭斜照卻相迎」,是實錄,是寫景,但也還有深度解讀的可能性。佛教,特別是禪宗,講「悟」很多,如「當頭棒喝」。在禪修裡,光照是一種契機。「山頭斜照卻相迎」「料峭春風吹酒醒」,說山頭雲開,一道亮光映入眼帘,便有這個潛在的意味。當然,這層意味在若有若無之間。不過,「斜照卻相迎」與「回首向來」是前後承接的關係,因此「若有」的意味還是更大一些的。「回首向來蕭瑟處」,回顧走過的路——既有今天風雨中走過的道路,也有「一蓑煙雨任平生」,即大半生的人生歷程。「也無風雨也無晴」,了悟之後再看,風雨也好,晴天好也罷,都是過眼即逝的現象,不必牽掛在心上。於是,「何妨吟嘯且徐行」的強韌、「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灑落與「也無風雨也無晴」的透徹就實現了圓融。
《定風波》這首小詞,既有詩情又有畫意,既有儒的擔當、道的瀟灑,又有佛的透徹。蘇東坡並非刻意「裝」進這麼多豐富複雜的內涵,而是他豐富複雜的精神世界適逢其機的自然流露。
蘇東坡深邃的精神世界,往往以很平易的形式表現出來。比如「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表面看,他的詩十分通俗易懂,但內裡的思想境界是豐富而高明的,與「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況味很相似。我們之所以能夠欣賞西湖各種景色,是因為我們的主體闊大、包容、超脫、豐富,有如此胸襟方有瀟灑自然的詩境,而透過自然瀟灑的詩境我們看到的是作者高妙而篤實、超脫又執著的文化人格。這是蘇東坡在中國古代士人中顯得卓然不群的一個最根本的原因。
◎本文原載於《人民政協報》(作者陳洪),圖源網絡,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