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些天,我又提交了一份個人簡歷和申請表。這已經是我在英國格拉斯哥市投遞的第 60+ 份求職申請表了。我窩在沙發上,面對著填了無數遍的個人信息,一邊敲打鍵盤,一邊翻著白眼,嘴裡叼著一根兒剛吃完的雪糕棍兒,在牙間呲上呲下,還時不時刮刮舔舔上面殘留的巧克力醬。自去年2月份到現在,我所有提交的求職申請,都以「風過水無痕」告終。
準確地說,連風都沒有。
我的視頻簡歷
今天提交的這份申請其實也算不上真正的求職,更像是「求你幫幫我」。
這是蘇格蘭紀錄片協會,針對「少數群體中的女性創作者」創立的一個資助項目,叫做 New Voice,意在幫助來自不同的種族、特殊性取向或性向、小眾文化背景的女性紀錄片導演,發展其事業。如果被選入項目,就會有一個導師和我一起探討我想拍攝的題材,並提供給我合適的贊助、展映方面的信息和渠道,輔助我更好地融入蘇格蘭的創作環境。
申請表裡有五個問題,第一個問題主要問你為什麼需要參加這個項目,說白了就是在問,你為什麼是「弱勢」?我老實回答,雖然我在這裡6年了,但因為是外來移民,對社會規則、社交模式的陌生,使得我實在難以建立人脈。也因為對市場不夠了解,有時難以讀懂funding申請背後的用意,最要命的是,也不知道從何悉知與學習。
再者我是亞洲面孔,在文化背景方面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格格不入,比如說我們小時候看的是葫蘆娃,聽的是周杰倫、蔡依林,玩兒的是坦克大戰和冒險島,人家看的是 Muppet Show,聽的是 ABBA,Britney Spears,玩兒的是吃豆人和 Space Invaders,吹牛都吹不到一塊兒。講個笑話緩解一下氣氛吧,連抖出來的包袱都沒法共鳴,在這種情況下,別人似乎不容易對我產生信任。
申請表裡最後一個問題問得更具體了,你在生活中的具體困境是什麼,你是如何匹配這個項目的?要求寫150字。我賣慘賣到超了字數,渾然不顧,就差在那個表裡哭了。
我說:「我來自中國西南一個叫做雲南大理的亞熱帶地方,我丈夫來自冰島,我們的生活充滿著各種有趣的文化碰撞和驚喜,同時也充滿著各式各樣雞飛狗跳的籤證申請表、移民局申請表、工作資格證明文件……我們在英國脫歐選票通過之際結婚的,兩人都來自他國,因工作和朋友而選擇在蘇格蘭生活。
沒有想到相愛的人想要在一起,這種簡單的『自由』,竟然他媽不是免費的!得要耗費一整年的時間和大量的精力來申請,要讀完英國移民局所有的法律法規,讀完冰島婚姻註冊相關法律法規,讀完中國涉外婚姻法律法規……
要填80頁的表,一個字都不能錯,要赤裸裸地列印出一切生活印記,向陌生人證明著你的『合理存在』,荒唐到要搜集五年以來的所有水電費用、房屋租賃證明、工作納稅證明,以及每一次的出入境機票,並交予人審查。幾經周折,後來我們終於獲得了這份在一起的權利,獲得了英國的永居。
然而,接踵而至的不是皆大歡喜,不是坦途,而是更多的申請表、材料文件、旅行籤證、工作資格、小孩的出生證明、雙重國籍……我越發覺得自己是永遠的『外來種族』,難以融入此地人群。
我是白族,我們在大理的白族婚禮
在冰島過聖誕
無窮無盡的籤證申請材料
雖然這個社會並沒有沒有什麼威脅到我生命的歧視存在,人們都文明禮貌,相敬如賓。可是就是在這樣的日常當中,在咖啡館,在商場,在超市,在地鐵,在計程車上,我時常還是能感受到許多細細碎碎的『區別對待』,就打比方,去咖啡館點三明治,有的服務生會直接跳過我去問我老公,可能潛意識裡覺得我是外來的客人。或者有時候打車,我有的地名發音不標準,有的司機就會兇我,表示聽不清不耐煩,而我丈夫如果發音不標準,司機們就會耐心詢問。
我非常理解這些刻板印象帶來的「區別對待」,因為我丈夫在中國也會遇到類似的情況,比如說10個米線館兒的老闆,9個會問我「他不要辣椒是吧?」,搞得比我能吃辣的他,學了一句「我吃最辣」,說完老闆廚師們都會圍著他笑,覺得他稀奇,他還蠻尷尬的。或者我倆一起在國內找工作接活兒,雖然他技術經驗比我豐富,但始終我獲得的機會要比他多得多。
我丈夫喝粥要配泡椒和辣椒油,連我都不會這麼吃
我知道這些都不是大家惡意為之,有時候真是潛意識的驅使,可無論如何,刻板印象它就在那裡,來自歷史,來自文化,來自大眾根深蒂固的生活慣性和思維模式。我可以選擇視而不見,但長期以往,這些密密麻麻的細枝末節疊加在一起,會讓我產生自卑、憤怒,以及旁人可能無法理解的厚重孤獨感。這種感受,連正在看我申請表的你,可能也不一定真正理解。
怎麼說呢?就像我們看世界新聞,看到了這裡被轟炸了,那裡鬧災荒了,出於政治正確或者「良心」我們可能會發出一聲嘆息,也會心生同情說一句『真可憐啊』。或者說最近的 BLM 運動,大家都像正義的使者在社交媒體上紛紛表態,抗議、遊行,刷開ins漆黑一片。可是要說到共情,真正體會到災民的那種痛苦,真正去理解美籍非裔的內心,你我可能都難以做到。
人與人內心的距離實在太遠了,苦難若沒有真正來到你的面前,發生在你的身上,你對痛苦的想像永遠也都是咫尺千裡。『政治正確』也就充其量能圖個心安理得。
我申請這個項目,首先是因為偏見、文化差異、文化衝擊確實根生在我家長裡短的夫妻生活中,匹配項目需求。其次我也從自己的難處中找到了我的聲音,希望能在你們的幫助支持下,把它推進,如果作品成品不錯的話,能到更多的地方展映,讓更多的人聽到我的聲音。我這輩子最大的理想,就是把自己一點一滴打磨好了,哪一天能做出一件作品,讓人心之間的距離能靠近那麼一點點。」
二
換做從前,我「士可殺不可辱」,一定不會賣慘,一定不會申請這樣子的項目。我力爭與所有人平起平坐,我相信人權的平等,相信世界的美好與自由。從前我也傲慢,打心底裡看不起賣慘的人,感覺像中國選秀節目裡那些套路「地鐵歌手」,實力一般才拿眼淚來湊。我一直堅信自己是實力非凡,身懷絕技的寶藏女孩,寧死不博同情分。
可現在,我這慘賣得心甘情願,恨不得跳起八丈高拿大喇叭昭告天下,我是弱勢群體中的一員!請社會特殊照顧我!
我當時填完申請表,電腦一合,即刻摸了摸自己的腦門兒,捫心自問,我怎麼了?沒病吧?什麼時候變成祥林嫂了?
我自本科畢業到現在,七八年了,好像就沒有上過「班」,大半時間靠自由職業維持生計,活得不錯,起碼沒死。想吃啥都吃上了,雖然不愛逛街買衣服,但總能保證這個地球上,自己想上哪兒玩兒就上哪兒玩兒。
我本科是中央戲劇學院影視系的學生,剛畢業那會兒參加校招,申請到了一份全職工作,在科影廠做編導,拍攝央視紀錄片頻道的自然類紀錄片。畢業那會兒正是國內新媒體行業剛剛崛起,也正值中國制播分離制度火熱發展,大批影視公司像雨後春筍冒出來,我那會兒身邊的同學朋友,一畢業就被這龐大的需求推著上崗,鮮少有難以就業的。要說我們當時是有多厲害,其實也不見得。
說來我這工作倒確實也是在「單位」裡,但真不算朝九晚五。一是因為我的工作性質,大部分時間和同事前輩們在外拍攝,或者就是衣冠不整,油頭垢面在家剪輯,沒有什麼特別固定的作息。二是2013年那會兒正逢製片廠「事業單位企業化」的改革,我們團隊總導演秉持著一種「審片開會遲到者,罰買兩斤瓜子,供會議期間嗑兒」的瀟灑管理模式,使得我們工作氛圍自由靈活,只要按時交片兒,其他的都好商量。
最後一個「不坐班兒」的原因,也是最主要原因,那會兒辦公室裡壓根沒有空閒的辦公桌供你「坐」。怎麼說呢,我們是一個拍攝自然的團隊,是那種,年底節目頒獎典禮,別人家都是小西裝、小裙子,我們是一水兒衝鋒衣的團隊。辦公室一推開,桌上養著嘰嘰喳喳的各種雞、鴨、魚、蟲、癩蛤蟆……角堆砌的是各種鳥窩蛇洞以及五花八門的飼料,偶爾被輪到去「上班」,那一定是因為辦公室的雞餓了,該有人去餵了。
我在這個可愛的團隊工作了一年多,萌生了出國留學的想法,同事領導也紛紛鼓勵支持我,給我寫推薦信,於是我就來到了英國,往後也定居在這裡。
我自打來到英國,便也沒有再申請過全職的工作,一直到去年二月份我才突然想去「上班」。
我爸媽其實在我剛上大學那會兒,就遺憾的通知過我:「思瑤你也不服管,你也坐不住,可別去單位上班,給人添亂。照你這不食人間煙火的性格,公務員這鐵飯碗你也是鐵定端不了。」他們雖然嘴上沒有明說,卻一直暗中支持我「自由不羈」,做一名不管在哪都能自力更生的手藝人。
在調度與拍攝藝術家 Wei Zhang 的影像藝術作品
小李的日常剪輯臺
攝影、設計、剪輯、動畫這些手藝都得耗時間來練,所謂的「靈感」也不是無中生有,是需要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多看多聽多感受的點滴沉澱。沒有人一來就是「大神」,更不是名校畢業,拿到文憑的瞬間就立馬身懷絕技,就啥活兒都能接,也不是看幾個「100天速成」網課就真能速成。
所以我起步的時候,錢掙不多,煩惱不少,為了練好本事,經常是「朋友幫忙」免費付出,或者為了結交人脈資源,鬥膽接一些酬勞微薄但名氣十足的項目,畏首畏尾地在規定時間內熬完,最後也不敢去追尾款。後來也自己做項目,和好友一起策劃、設計、撰寫了一本書,得到了中國青年出版社編輯的賞識和印刷出版支持,同時我還做了其他一些我自己喜歡的公益紀錄片項目、音樂MV、實驗影像……實現了許多理想,但麵包也並不可兼得。要是沒我爹媽暗中投餵我,我可能已經餓死了。
我愛我的爸爸媽媽
後來,我就從這些國內國外接過來的大小項目裡積累了技術經驗、客戶資源、市場分析能力、帳務管理技巧、項目管理效率……就這麼五六年過去了,現如今,也算得上是一名接活兒心不慌,收入較穩定,耐得住循環往復的迷茫,扛得起項目全責的負擔,熟透了的自由職業者。
三
話說到這裡,我也該回來扣題了。我也不愁生計,父母也沒哭鬧著逼迫我「穩定而孝順」,那我申請全職工作幹嘛呢?早已過了要向別人證明個什麼的年紀,但每次簡歷石沉大海的時候,我又難過個什麼勁呢?
我從去年二月份開始投簡歷到現在,每天都在千百遍問自己這兩個問題。因為想不通,我還特地詢問了我的心理諮詢師,引來我爸一陣調侃:「找不到工作你去問心理醫生幹嘛,你得找算命的呀!」
我爸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心理諮詢從來都不是獲得人生答案的地方,世界上就沒有這種地方。
我的諮詢師當然是沒有回答我,而是向我投來了更多的問題。
她問我:「你為什麼想要找工作?你覺得你需要什麼?」
「我不知道,我想念過去剛畢業在北京那會兒,人來人往熱熱鬧鬧的工作氛圍?可能是厭倦了單槍匹馬?」
「那你覺得過去那種人來人往中,你感受到了一些什麼?是一種被接納被理解被融入的幸福感嗎?你單槍匹馬的時候,具體是怎麼樣的感受?恐懼,孤獨,悲傷還是其他?」
我一下子沒答上來,眼淚先湧了出來。我順著我的眼淚,從記憶深處打撈起了兩個與「找工作」毫不相干人:因我學習藝術而當眾羞辱我是「戲子」,並讓同學孤立我的一名高中數學老師。還有五年前在英國讀研時,因我是中國人而對我區別對待甚至歧視我的大學導師。
我一邊納悶這兩人和我「想上班」到底是什麼關係?另一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和諮詢師說完了我的故事。
那位數學老師並沒有阻擋我學習藝術的道路,我那會兒攥緊了小拳頭,站起來當眾反擊,懟得他啞口無言,後來有一部分同學確實也開始孤立我了,但不礙事。後來研究生的這個導師,我當然也與之無數次正面衝突,當時我讀的專業是「filmmaking and media art」,因此還專門做了影像作品回應他的歧視,畢業之際,他被我投訴到了學院,最後被學校開除了。
諮詢師把抽紙推到我面前,說讓我喝口水,深呼吸,讓自己緩口氣,過了一會兒又問我「你說起這兩件事,現在是什麼感受?不用說當時,你就說現在……」
我著實愣了一下,然後頭一回嘗試從情緒起伏中跳出來,好好「端詳」了一下自己。「我現在手腳有一些發麻,還一直在盜汗,頭有點暈,感到非常疲憊,心裡還很委屈,也感到一些無助。」
那天的一個小時的療程就大概到那裡了,我從諮詢師的房間出來,聞著隔壁瑜伽教室的薰香走出療愈中心,回家的路上我就一直在琢磨,我以前一直誤以為自己是個「狠人兒」,刀槍不入,原來我這麼委屈無助呢?真像一堵被傷得千瘡百孔的破牆,每天都在往上刷「堅強」漆、「防備」漆、「反抗」漆,假裝自己沒事。從來也沒有機會喘一口氣,不曾卸下防備與偽裝,不曾好好地看看自己,是否需要緩口氣,是否需要修補。
我以自拍的枯燥日常來對抗抑鬱症,有時會拍到自己突然大哭
四
其實我一年前對「上班」,並沒有什麼執念,當時翻看招聘信息也是偶然。
婚後我和丈夫去中國生活了一年,去年剛搬回來,所以就馬上跑到 Creative Scotland 的網站上看看有什麼藝術駐留,或者有什麼能接的活。
Creative Scotland是蘇格蘭的藝術工作者們經常關顧的網站,這個網站裡有非常多針對本地藝術家的藝術駐留項目機會,藝術專項贊助申請,或者一些或免費或收費的藝術課程,職業藝術工作坊,藝術工作室租賃,還順帶有一些藝術文化相關的全職或者兼職工作,總之無論你是想要自由職業,或者做全職藝術家,或者做投資人都可以在上面找到渠道和資源。
英國從事 social science的從業者佔到所有就業人口的20%~30%,並且各企業可以通過投資藝術項目,或者公益項目來達到降低稅收的目的,所以像這樣童叟無欺的藝術資源網站有很多,實實際際的機會也很多,大家不需要去「套路拿獎」,也能在行業裡正常吃上飯。
我就是看自由職業相關資訊看到了全職工作那裡,那會兒仔細一看,發現,我怎麼看不懂他們在招啥?字兒都認識,就是不知道這個職位到底是幹嘛的?
於是我摩拳擦掌開始深入研究。後來發現國內和這裡的社會分工可真不一樣,我始料未及的陷入了迷茫,突然有一種在這個社會上找不到自己位置的感覺。
我要是在國內找工作的話,我好像非常的知己所長,清楚自己能做哪顆螺絲釘。我該找文化、影視、新媒體產品營銷策劃、影視宣傳發行、影視項目製片,因為我大學學的是這些專業內容,我還能找攝影師、編導、視頻剪輯後期製作、平面設計師、商業攝影師,因為我有相關技術。
在這個網站看了好幾個月全職工作招聘,我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沒法做任何營銷類工作,因為英國的學術分類細之又細,行業分工清晰到嚇人,我的本科在他們看來不算商科學歷,不符合其要求。別人也不認識中央戲劇學院,從字面上能大概了解這是一個戲劇學校,也不知其是個「名牌兒」。我若解釋我在大學製片班上課的內容,也不見得有什麼說服力,始終我所學習的市場,也不是英國市場。
後來我又發現,怎麼影視類的職位我也沒法申請,這邊的製片人,編導和國內也不太一樣,具體的分工,涉及的業務能力完全不相同,行業規範千差萬別,我像跌進了重慶森林,帶著指南針都找不著北。DOP是幹嘛的?和 Camera OP 有什麼區別?PC又是個什麼玩意兒?production Manager 和 Producer 不是一個人麼?那 Production Assistant又是協助誰的?就算僥倖上崗,我對自己幾斤幾兩也確實沒了數,就連去實習我可能都沒有自信。
再到後來,我慢慢發現了有一些我先前並不認識的職位,是我能夠勝任的。比如說 Digital Content Producer、Events Coordinator、Videomaker and Editor、Social Media Content Maker等要求既會做平面設計,也能做視頻,還可以拍照,並且懂得一定營銷推廣知識的技術人員。真是那句話「餓不死手藝人」。
五
要說之前的簡歷都是在看不懂的情況下瞎投的,那後來千辛萬苦找到的「對口職位」怎麼也還是無人問津?至此,我這顆「想上班」的心就像一頭倔驢一樣橫躺在了我的心田,你說它為什麼躺那兒,它自個兒也不清楚,估計是賭氣吧。
倔驢當道期間,前前後後我總算面試了三次,一個是生產電子精密儀器的公司,職位是市場部拍宣傳片,這個公司大部分市場在中國,需要你對微信營銷有基本的理解,我是中國人,很佔優勢。最後沒成,一是因為那地有點遠,而我不會開車。二是主要的,老闆通過與我聊天,發現我可能不會在此常留,他認為這個工作不符合我的志向,藝術機構或者專業的影視公司可能更適合我的發展。對他而言,我申請的職位涉及到一些商業機密,他需要至少5年以上合作的Filmmaker,不能總換新的。我們供需不對等就此散夥。
第二個面試來自一個剛起步的創業公司,那個年輕老闆,來自印度。聊下來他自己對自己的商業模式都很沒數,我給他提出了很多實用性發展建議,最後因為覺得招我去做實習生,對我來說不太公平,就沒讓我去。他說他沒有等價的資源來交換我的工作技能,心裏面那桿秤不平,這種不對等並不利於他的事業發展,因為我可能不會很用心,或者很賣力。我想想也是。
第三個面試,我一去就面過了,都沒有「回家等消息」,面試我的項目 Funder 非常不矜持地與我激動擁抱,相見恨晚。並稱讚我的穿著打扮太酷,我也積極回應他「可不是嘛,像個茄子」。這是一個為期7天的周期項目,為一個格拉斯哥的電影節做平面攝影,以及品牌識別動畫,活動紀錄視頻剪輯等。後來這個 Funder 和我成為了很好的朋友,當然也成為了我自由職業道路上的穩定客戶之一。
我有好友看我找工作猴急,建議我把姓改成我老公的姓,這樣我的名字就像一個白人,可能就能拿到更多面試機會。我心想,要是對方HR真是根據國籍和人種而擇人,我一定去掀了他們丫辦公室的桌子,再摔門而出。
在我打了水漂的眾多申請表裡,最讓我耿耿於懷的,是一個藝術專題紀錄片公司。
我當時怕是魔怔了,中了邪一樣的想去,這個公司是專門為藝術家拍攝展覽紀錄或者人物傳記的,他招聘的崗位是初中級水平的 Videomaker,要求的技能也是非常具體,會使用佳能相機,並且熟練 Final Cut,對當代藝術有一定了解。我再對口不過了,我不但完全滿足他們的要求,並且我額外還能做平面設計、動畫、營銷策劃。
我家裡大多數人,以及公婆一家都是全職藝術家,我的朋友圈子也幾乎都是藝術工作者,大家找我免費拍個宣傳片,做個動態海報,跟讓我去門口小賣部買瓶醬油似的容易,所以我著實「義務」做過很多這樣的片子,積累了不少經驗。我覺得這個崗位簡直就是為我而設。
此申請還要求1分鐘視頻簡歷,我為了體現自己精湛而高效的技能,在看到招聘的第二天就完成並提交了我高質量的視頻,可惜等待了兩個月,把疫情都等來了,我還是連個面試都沒拿到,我滿腦子開始上演各種大戲,難道真因為我是亞洲人?難道我簡歷上的相片看著像個18歲小孩兒顯得沒有經驗?難道我太厲害了對方不敢招我?難道我對自己有什麼誤解?我實在心有不服,後來發郵件去詢問反饋,竟然也沒有回音。
後來,我們這就徹底封城了,所有公司停工停招,我為此哭得昏天黑地,像被我暗戀的男生拋棄了一樣。有好友也替我抱不平,建議我再追加一個郵件,過去問問,「請問不回信是怎麼的?是不是因為疫情原因,公司倒閉了?」我真的編輯好了,差點兒發出去。
後來忍了一忍,心想萬一別人真是撐不過這趟經濟危機,真的已經倒閉了,那我不得當壓死駱駝最後一根充滿惡意的稻草呀。
六
前不久得知,我懷寶寶了,找工作風波暫告了一斷落。這一年的探索,什麼結果也沒有,想不明白的事我還是想不明白,耿耿於懷的問題我還在耿耿於懷。
不過,倒是發現自己心態上微妙的些許變化,比如說我已經不是很在乎這個結果了,我是晃著腳丫子寫完這篇作文的,那隻橫在心田的倔驢也乖乖爬起來到路邊推磨了。
再比如,我甩掉了從前綁在自己身上那些能證明我「光鮮亮麗」「往日輝煌」的標籤,突然輕鬆了許多,就連體重都掉了好幾斤。這幾天在琢磨,生完孩子以後,想優哉遊哉地幹兩年全職媽媽,心理上已經做好了準備,相信自己能夠在脫離事業,脫離社交的這兩年,做到不自責不焦慮,快快樂樂,悠然自得。
在這一遭求職風波裡,我發現了自己並不是堅不可摧,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更多的現實束縛與限制,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更濃厚的偏見與孤獨。雖然我的求職之路看上去是一場空,確實也是一場空。可是,我也好像正在獲得那片更廣闊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