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克維爾是19世紀重要的歷史學家和政治學家,是歷史與政治學界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他對法國大革命和美國民主的研究至今在歷史學界仍有巨大影響。這本由研究託克維爾和美國史的專家布羅根寫作的《託克維爾傳:革命時代的民主先知》全面、深刻而又可讀性強,用流暢優美的語言闡述了託克維爾的寫作生涯和政治經歷,曾被英國媒體《經濟學家》評選為2006年度十大好書。對研究法國史、美國史、民主制度的人而言,這是一本必讀之作。
託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
休·布羅根
《舊制度與大革命》,這是第二版以後為世界所知的名字;它含有一篇序言,三個分卷和大量尾注。這樣一本內容出奇豐富而複雜的作品,我們難以貿然做簡單的評價,只有上面這則描述還算準確。
探究這部作品的複雜性,託克維爾寫作意圖的問題首當其衝。他與凱爾戈萊的通信清楚展示了他的文學抱負正處於最高點。凱爾戈萊在好友死後出版的文章更昭示了這一點。
託克維爾是一位處於能力巔峰的成熟作家,期望能做出一番成就,與他最欣賞的法國作家(尤其是17世紀作家)比肩。凱爾戈萊一直鼓勵託克維爾向更高的成就邁進。他高度讚美了《舊制度》,但直到朋友去世,才(在引用了託克維爾那句普魯斯特式長度的、對法蘭西民族性的絕妙概括之後)直言「此人是位偉大的作家」,將他與孟德斯鳩、馬西永、帕斯卡爾、盧梭、費內隆、伏爾泰和邁斯特作比。
對於託克維爾的文字,凱爾戈萊唯一可以接受的批判是,雖然它清晰得令人驚羨,但思想內涵過於厚重,膚淺的讀者難以讀懂——託克維爾肯定會對此感到高興,而且這樣做也無可厚非。他喜歡和凱爾戈萊說,自從《論美國的民主》第二版以來,他的文字變得越來越簡明扼要。這個變化是無可置疑的。他的文字嚴謹而靈活,簡約而帶諷刺,無不開門見山,直切要點。風格上他絞盡腦汁,終於在法國文學史上豎起了一塊豐碑。
這是他第二部代表作,與前作一道,以其對材料的情感和思想上的駕馭,讓他的名字流芳後世。要是託克維爾生前能像寫作《論美國的民主》那樣,完成他的宏偉設計,這兩部作品也許會相互補充,徹底審視現代世界中的政治;法國的革命與美國的民主這兩個主題堪稱絕配。只可惜死亡打敗了他。
不過,託克維爾深知,風格不能與結構還有主題脫節,他熟練的手法還未能清除以往的一些缺點。宏偉的外表下,隱藏著很多的缺憾;或者說(也許這個評價太過苛刻),內容缺失和不連貫,與精煉、優美的文字,可謂同是他寫作的特點。
這並非後代學人在挑一位先行者的毛病,吹毛求疵。確切說來,託克維爾的問題在於最初的設計有誤。那些本可以避免的汙點,一位傳記作者必須予以解釋。缺憾似乎源於這本書的二重性。
正如理察·埃爾後來說道,託克維爾打算寫一部歷史,這部歷史同時也是他的政治宣傳冊。一方面,他希望讓讀者理解他所認為的真相,即舊制度與大革命一同創造了現代法國社會。
大革命不過是瘋狂的加速器,以舊王朝任何一位大臣都沒有的膽量,掃除了過時或者不便的法律、習俗和制度,不過它們的努力方向相同。
他也有意將對新秩序的批判融於歷史當中(尤其是現在由路易· 拿破崙操縱著新秩序),並坦率地宣講自己的政治信條:他熱愛自己所理解的那種自由,而且有著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懷。
深入的歷史研究與政治宣傳結合到一起。託克維爾希望書的這兩個方面相互促進;我們有必要詢問,這兩個方面是否實現了託克維爾的初衷。
作為一部歷史著作,《舊制度》取得了無可否認的勝利。託克維爾生前未能描寫革命議會的活動,對於拿破崙的成就也只能點到即止。但他為改變大革命歷史寫作貢獻良多。
他讓人們重新看到了法國歷史的連續性,這也是為什麼讀者最初反應驚訝。
長期以來,他們都以為大革命前的歷史與19世紀當下沒有任何關聯。而正如他本人也十分清楚的,重要的並非是他的結論。他認為自己為研究現代歷史的正確方法樹立了典範,就如同當時成果頗豐的中世紀史研究(他是不是想到了米什萊?)。
在嘗試描繪18世紀法國時,他大概受到了麥考萊《英國史》前幾章的影響。託克維爾在1853年津津有味地閱讀了這本書。不過他既沒有模仿麥考萊的那種議會講話式的囉嗦,也沒有接受他對人類進步的信心(相反,託克維爾認為他正在討論兩個巨大的歷史災難——舊制度還有大革命)。
他並非第一位一頭扎入檔案的法國歷史學家。比如說,梯也爾就曾炫耀自己反覆讀過拿破崙30000多封信。但就如託克維爾在評價《執政府與帝國的歷史》的時候指出,他使用材料的方式非常不同:「考慮到他是這樣一位傑出的演說家,這樣一位值得尊敬的對話者,我本期望能看到更好的傑作。這本書太長、太細緻。誰會關心達爾馬提亞公爵在某個時間是否從哪條路走過呢?」梯也爾不是哲理性的歷史學家:他不探究造就拿破崙的「內在和外在」原因。託克維爾的大革命史就不可能受到這樣的批評,嚴肅探究這個題目的學者往後也都遵循著託克維爾的榜樣。
而《舊制度》在政治宣傳上,與當年的《論美國的民主》一樣,至少在法國應該算是成功的。對於同類書而言,它的銷售量堪稱巨大。弗朗索瓦茲·梅洛尼奧的研究也表明它得到了廣泛的評價和熱烈的討論。
不過它似乎也說明,人們基本上忘了《論美國的民主》的內容,所以舊的內容看似新穎,是導致該書反響熱烈的一個原因。
託克維爾對《舊制度》產生的效果頗為滿意:他希望法國人再次激動起來:「我的書裡對自由有如此濃鬱的渴望,它賣得這麼好說明這種渴望不像很多人想的,也不像很多人希望的那樣已經死去。」
的確,日後直至1871年的事件都將證明託克維爾正確地描繪了法蘭西民族不穩定的性格;第三共和國將會建立一個較為自由的體制,不過它未能如託克維爾所願,結束爾虞我詐,產生有德性的、富有男子氣概的精神。
而從那以後,他和他的著作逐漸淡出公眾的視野和記憶;即使在今天,除非對其政治理念有深刻信念,很少有人會為了它的政治理念去閱讀《舊制度》。它看上去更像是另一個時代的布道文。但這不正是宣傳冊的命運嗎?
困難正源於我們把歷史和政治主題放在一起研究。我們一直提醒現代的大學生,在閱讀歷史的時候要避免「想當然」——也就是說,不能假設過去就和現在一模一樣,或者是假設只有前人為後人開路的事情才是有趣的。由於託克維爾的任務是證明法國歷史的連續性,他肯定發現這個錯誤不論如何都是難以避免的。
1789年,法國人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民都從來沒有嘗試過的最大努力,把自己的命運一分為二,把過去與將來分隔在一道鴻溝的兩邊……一直以來,我都認為,在這項極為獨特的事業中,他們所取得的成就與外人所想像的和他們自己最初所想像的相比,要小許多。
因此,他尤為關注法國人沒有顯著變化的證據,而有心去找易於找到的理由。「隨著這些研究的進展,我詫異地發現當時的法國,在每一個轉折點上,都與我們自己的時代有許多相似之處。」
除此之外,嘗試將支持自由的政治宣傳與討論舊秩序的專著結合,也許會不可避免地滋生出歷史錯誤。他筆下1789年以來的法國,這個革命的國度,幾乎不能算是歷史寫作——而是一種元歷史。將他需要證明的東西作為前提假設——託克維爾一如既往的作風。自由,民主,博愛:法國人真的曾像他所宣稱的那樣,在這三者之間有意識地選擇嗎?他們不喜歡內戰帶來的恐怖,巴黎的專制,外國入侵,飢餓與失業,並根據他們的喜好行動:但這些選擇屬於另一種類型。
託克維爾提供給讀者的,與其說是基於文檔的分析,不如說是先知式的預言;如果我們要認真探究法國19世紀中期自由暫時失敗的問題,我們最重要的就是去探究託克維爾及與他類似的人們。
大貴族之間的敵對引發了多次毀滅性的政治爭端(例如在路易-菲利普統治的最後幾年裡)。他們無意與自己這個魔法圈子,乃至自己的小團體以外的人分享權力;而摧毀了第二共和國,讓路易·拿破崙上臺的最大原因,不外乎精英們的愚蠢和自私。我們看到,託克維爾本人也難逃其咎。在一定程度上,很多讀者都看出《舊制度》是一位失敗者的怨恨之詞(波拿巴派肯定看到了這一點)。
託克維爾的主要論點是,集權這一自由政府的對立面,其實是舊制度的成就;因此可以說波旁家族為公共安全委員會還有波拿巴家族鋪好了路(託克維爾的壞人名錄中路易-菲利普已經不排在很高的位置了)。
數個世紀以來,以巴黎為中心的政府不斷損害和打壓地方的自由,以及地方自由、獨立和自治的能力。國王專制主義力量之大,不僅壓抑了法國人對自由的熱愛,而且摧毀了構成社會與政治秩序的所有那些制度和法律;所以當專制主義減弱時,國家就立刻崩潰,陷入革命狀態;在有些方面,甚至王朝政府的活動都可以說是革命性的,極具破壞力。而塵埃落定之後,舊制度鳳凰涅槃——這不能單純算拿破崙·波拿巴一己之力所造成。
法國人只適合這種政府。這就是最近蘇蒂爾·哈扎裡辛格所說的「託克維爾謎題」。
哈扎裡辛格力駁了託克維爾所論對19世紀晚期法國的有效性(不論是第二帝國還是第三共和國),指出最近的研究已經證明,1880年以前的地方公民生活富有活力和創造力,主要體現在村莊和村鎮政治;農民政治化;市政理論與實踐;經由宗教的政治社會化;結社活動;以及地方記憶和地方傳統重構等等方面。
對於18世紀的狀況,彼得·瓊斯的結論是舊王朝的政府「更多是官僚化而非集權化的力量」;即便革命進展得如火如荼,法國鄉下的市鎮和村莊仍享有顯著的自治。託克維爾所悲嘆的那種僵硬的集權行政體系是雅各賓派和拿破崙創建的。也許可以說,託克維爾找錯了舊制度的癥結所在。它的問題不是專制主義而是效率低下。
如果這個判斷無誤,那我們可以得出一個決定性的論斷:也許《舊制度》已經過時了。不過,這個論斷看似有失公允,甚至難以成立。出於某些原因,21世紀的讀者仍然關注著託克維爾的這本小書。其個中緣由,究竟為何呢?
總有某些東西讓他的主題具有持久的吸引力。只要西方文明還在看重對於過去的研究(而且也鮮有跡象表明它將改變這種習慣),就會有人閱讀和書寫法國大革命,因為它具有戲劇性、複雜性,並且蘊含著道德和政治激情。
它是歷史上一個(或者一系列)最為重大的事件,只要人們對它持有這樣的看法,就會有激烈的論辯。在這場論辯中,我們可以聽到託克維爾的聲音,雖然他的事實陳述有誤,但他是一位極為聰明、信息靈通而且對大革命熱切關注的觀察者,所以他的觀點自然重要。
他認為大革命一直持續到了他所生活的年代。我們若是接受他這個觀點,那實際上他也是大革命的參與者。他好像就是大革命的產物,是應該受到研究的對象。此外,19世紀法國本身就值得研究,而要理解19世紀法國,就必須理解託克維爾,要理解託克維爾,就必須理解他全部著作,包括《舊制度》。這些應該都是不可否認的。
每本書都藏著一部自傳。這句老話雖然被駁倒了,但我作為託克維爾的傳記作家,不得不認為託克維爾本人的魅力是《舊制度》持久活力的奧秘所在。如果我們拋開學術規則,僅以一位偉大作者的文學作品來看《舊制度》,那我們就能看到教授們所反對的東西(我也是教授之一)本質上是什麼:不過是些風景特徵,這些特徵激發起讀者的興趣和愉悅感,也能揭示出作者本人,他所有的弱點和強項。託克維爾用他寫的每一樣東西,擴大著我們對人類可能性的認識,延展著人類生活的意義。他以其思想和藝術天賦,還有富有激情的真誠做到了這一點。所以,只要不是有意顛倒是非(託克維爾從未如此),結論之準確與否的重要性有限。讓我們試著用這樣的角度來讀一讀《舊制度》吧。
(選自《託克維爾傳:革命時代的民主先知》點擊閱讀原文購買)
託克維爾傳
【美】休·布羅根 著
盛仁傑 董子云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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託克維爾是19世紀重要的歷史學家和政治學家,是歷史與政治學界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他對法國大革命和美國民主的研究至今在歷史學界仍有巨大影響。這本由研究託克維爾和美國史專家布羅根寫作的傳記全面、深刻而又可讀性強,用流暢優美的語言闡述了託克維爾的寫作生涯和政治經歷,曾被英國媒體《經濟學家》評選為2006年度十大好書。對研究法國史、美國史、民主制度的人而言,這是一本必讀之作。休·布羅根(Hugh Brogan,1936—2019 ),英國著名歷史學者和傳記作家,曾就讀於劍橋大學,後在埃塞克斯大學歷史系任教。他是研究託克維爾的專家,也是多部傳記的作者,其寫作的《託克維爾傳》(Alexis de Tocqueville: a biography)深受學術界好評,其他代表作品有:《朗文美國史》(Longman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甘迺迪》(Kennedy)等。休·布羅根(Hugh Brogan)於2019年7月26日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