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載於5月31日《北青藝評》
「1991年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算起來已經從事哲學訓練整整28年了。在這28年裡,我曾經遭遇過不少尷尬的時刻,比如在火車上,來自天南海北的陌生人開始試探著閒聊,每當問到我的職業和身份時,原本熱鬧的場景往往會瞬間變得尷尬,空氣也隨之凝固:『哦,學哲學的。』」
整整10年,周濂都以這樣的方式,開講西方哲學史——那是面對剛入學新生而設立的一門通識課。
因《你永遠都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等書,周濂被視為公共領域寫作的代表作家,卻少有人知道,他還是一位出色的教師,他主講的西方哲學史是中國人民大學最受學生歡迎的課程之一。
把哲學講成「熱門課」,絕非易事。
馬克思曾說:「一個民族想要站在科學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沒有理論思維。」可面對生活壓力,理論思維往往蒼白。更何況,哲學又是那麼虛無縹緲,每一代哲學家的最大工作似乎就是在推翻前人的工作。幾千年過去了,哲學的基本問題依然沒有答案。
沒有哲學,文明的發展就會失去方向,無數代人會被同一道門檻絆倒。歷史本無宿命,可一旦智慧受限,我們就註定無法掙脫歷史的周期律。
如今周濂已不再教西方哲學史,曾經的「熱門課」凝聚成《打開: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學課》(理想國·上海三聯書店),從課堂走上讀者們的案頭。
「作為職業,哲學並不是性價比最高的職業,但是作為一種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我相信哲學是值得我們用一輩子去實踐的。」在序言中,周濂這樣寫道。
哲學是一條「賊船」
北青藝評:哲學是個很冷門的專業,您當年為何要學哲學?
周濂:我高中時喜歡辯論,常說些繞彎、難懂的話,老師、同學聽不懂,自己卻覺得很有道理。在我成長的那個縣城,當時文化資源很少,只有一家新華書店,上高中時買了兩本書,一本是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一本是馬爾庫塞的《愛欲與文明》。其實都沒看完,但它們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
我從小喜歡寫作,作文常被老師當成範文,那時最大的夢想是將來當編劇,或者當導演。上高二時,讀《作文通訊》雜誌,上面有一篇復旦大學哲學系學生寫的文章,自稱是「曲線救國」,他想今後去寫作,所以學了哲學,因為哲學更有深度,對寫作有幫助。
這篇文章給我很大影響,我也想今後去寫作,為什麼不同樣來個「曲線救國」呢?所以高考時,我也報了哲學系,沒承想,上了「賊船」就下不來了。
高考報志願時,我父親想讓我學國際關係,說將來能當外交官,為此我們大吵一架,好在他沒強迫我改。拿到錄取通知書時,我狂歡了一晚上。
北青藝評:為何上了「賊船」就下不來了?
周濂:剛上大學時,我對文學還挺感興趣,寫了一些小說和詩,在院刊上也發表過。那時雄心勃勃,準備寫一本十幾萬字的長篇小說,最終只寫了1—2萬字,就放棄了。
那時迷戀先鋒小說,特別喜歡餘華、蘇童、格非等。每次假期回家,需轉道上海,路上要走一兩天,只有綠皮火車可乘。在車上,我隨身帶著小說,一個凌晨,我讀完了《麥田的守望者》,當時想:這樣的小說,我也能寫出來。可惜後來再沒這種感覺了。
至於說為何上了「賊船」就下不來了,因為高中時我對哲學了解太少,只讀過弗洛伊德、馬爾庫塞的東西,可他們二人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哲學家。進哲學系後,開始接受專業訓練,口味改變了。再看小說,便覺得思想密度不夠。小說中也有一些引人深思的話,但這樣的話太少,看小說可以很快,常常是一目十行,因為找不到太多有營養的東西。相比之下,哲學書的思想密度就比較大了。上大學時,我在北大第二教學樓的一間教室裡,讀了尼採的《悲劇的誕生》,那時非常感動,便將書中幾句話抄在課桌上,希望別的同學也能看到,也能產生共鳴。
北青藝評:您當年是出於愛好去學哲學的,這個熱情始終沒消退嗎?
周濂:從事任何專業,初期都是靠熱情,但後來熱情會漸漸消退,走向專業化。不論做什麼學問,樂趣可能只佔10%,專業的東西要佔90%。成為專業工作者,就意味著為了10%的樂趣,去忍受90%的折磨。所以說,學科化、專業化對人的熱情是一個巨大的消耗。
哲學家在思考什麼
北青藝評:哲學是挺有趣,可讀到康德,普通人恐怕都會放棄吧?
周濂:確實如此。我給學生上課時,一講到康德,大家反應最強烈,因為聽不懂。鄧曉芒先生曾說,西方哲學到了康德,便進入了專業領域。
此前哲學使用的概念多來自日常生活,讀者有親切感,比如笛卡爾,他的哲學書寫得像小說一樣好看。可到了康德那裡,哲學有了門檻,康德使用的概念非常專業,再到黑格爾,哲學離現實越來越遠,大眾對哲學的評價也越來越低。
對於術語,要兩面看。一方面,有些術語是沒必要的,成了「哲學黑話」;另一方面,有些術語是必需的,這樣才能表述嚴謹,但只有哲學家能懂。哲學家能辨析概念間的細微差別,這對於更深入的討論很重要。這就像音樂家,他們能聽出不同曲調的細微差別,普通人卻聽不出來,只能說,他們的耳朵和普通人的耳朵不在同一頻道上。
哲學家的價值,在於將普通人忽略的問題錨定出來。比如六歲的小孩也會問:「這是什麼?」他思考的是,這個東西究竟是什麼,而哲學家巴門尼德卻在思考:這個「是」本身,究竟是什麼。
北青藝評:如此說來,普通讀者此生只能與哲學無緣了?
周濂:任何學問都分專業和普及兩個層面,普通讀者了解了普及性的知識後,再深入一步會比較難,必須有老師教。自己生啃文獻,肯定行不通。如今網上有視頻、慕課等,會提供一些方便,關鍵看你能否保持對知識的好奇心。
北青藝評:您給學生上了10年通識課,今天大學生的思辨能力如何?
周濂:在教學中,很多學生張口就是術語,而且都是中學課本上的那些術語,這給他們學習哲學帶來很大困難。他們頭腦中有一套固定的認識框架,是為應付高考而被灌輸進去的,可真正的哲學需要更開放的視野,不再有唯一的、標準的答案,而且要打破對標準答案的迷思,這樣才能呈現出世界本來的高度複雜性和內在矛盾性。
情感教育也應從娃娃抓起
北青藝評:教育真能提升理性能力嗎?從網絡言論看,許多網友缺乏邏輯,動輒罵人,可他們也受過教育啊?
周濂:英國哲學家休謨曾說:理性是激情的僕人。很多人養成了固定的情感反應模式,一看到某個詞、某句話,便立刻產生強烈的情感反應,在這時,他的理性能力會大大下降。所以休謨有個騎象人的比喻,即:人的情緒猶如大象,理性猶如騎象人,與豐富的情感相比,理性相對弱小,想調轉情感的方向,猶如操控大象一樣,慢慢來才行。這說明:說理之外,還需情感教育。
英國哲學家休謨
情感教育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靠不斷讀書、反思來實現。人人都會有許多刻板印象,要靠理性一點點消除,但在很多時候,我們明知是錯的,可在情感上依然很依戀,情感與理性未能同步。比如我們父輩中的一些人,在經歷了苦難後,明知錯了,卻堅持「青春無悔」。對此,只有予以理解之同情,通過有效溝通,慢慢改變。
我覺得,情感教育也應從娃娃抓起,不過,隨著時代發展,人的情感也在轉變。比如今天許多城市人談起性倒錯,不再像30年前那樣,會出現生理上的厭惡感覺,能更客觀地去看,這就是理性對情感的糾偏。
北青藝評:競爭越來越激烈,年輕人駕馭情感的大象似乎更難,該怎麼辦?
周濂:個體的力量太微弱了,無法對抗環境的壓力。今天孩子們的學業壓力更大,而這樣塑造出來的人難免帶有殘缺性、不完整性。但每個人的情況是不同的,沒有共同的解決方案。只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希望他們在壓力之下,儘可能找到平衡。
如今也有不少中學老師意識到問題,也盡其所能在彌補,包括鼓勵學生多讀課外書。來聽我課的新生中,有一些人在高中時就讀過我的書。我覺得,所有努力都不會白費。反過來說,壓力可能也是饋贈,經過之後,也可能讓人變得更深刻,更好地理解社會。
北青藝評:在教學中,面對學生們的種種問題,會不會有時感到失望?
周濂:那倒沒有。畢竟通過高考篩選,能進入中國人民大學的學生還是相對優秀的。改變猶如漣漪,初期只有中心有震動,慢慢就會擴散到邊緣。我很早就已放棄畢其功於一役的想法了,誰也不知道影響會在何時、何地發生,那麼只要在做,總會有結果。
警惕虛幻的思想果實
北青藝評:會不會有學生問,哲學已有幾千年,基本問題至今未能解決,為什麼還要學它?
周濂:哲學沒有進步性,它不斷回到最初的問題上。不像自然科學那樣有景觀性,後人可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不斷進步。所以,哲學不是科學,沒有經驗可證實的假說。所以幾千年來,人類的觀念系統並未與時俱進,傳統哲學的體系已失敗了,但其中的思考和表達仍在閃光。
比如黑格爾,他提出的「為承認而鬥爭」「主奴道德」等,今天還在說,包括「歷史終結論」,也來自黑格爾哲學。哲學的宏大體系猶如一座神廟,今天已沒人進去燒香了,但它還保留在風景線中,人們依然會去瞻仰一下。學習哲學,可以加強我們對人類整體歷史的理解,那其中有歷史上最偉大的心靈、最智慧的頭腦留下的成果,對我們仍有啟迪意義。
北青藝評:能否舉例說明這個啟迪意義呢?
周濂:比如維根斯坦,他是一位特殊的哲學家,被稱為「哲學家中的哲學家」。他的書都是寫給哲學家看的,專門幫他們診斷「哲學病」。普通讀者看後,會覺得不知所云,因為普通人沒患上「哲學病」,只有先把你的「哲學病」誘發出來,才能給予治療。
維根斯坦
二戰時,維根斯坦一次曾跟他的學生馬爾庫姆聊天,討論英國會不會暗殺希特勒。馬爾庫姆認為,英國的民族性格決定了,他們不會這麼幹。維根斯坦聽後大怒,斥責道:你跟我學了這麼多年,居然還用民族性格這麼大而無當的概念來討論問題,你怎麼可能理解世界?維根斯坦的意思是,人要看到事物間的精微差異,千萬別停留在宏大敘事層面,可很多人也會不自覺地犯這個錯誤。
北青藝評:這個話題至今熱門,少有人意識到它是個偽問題。思想家太多,哲學家太少,這是為什麼?
周濂:因為當思想家比較容易,只要對世界有一些獨到的、宏大的判斷,就可以了。思想家就像閃電,他們劃破暗夜。普通人更欣賞思想家,因為思想家能簡單地解釋這個世界,甚至將其概括成一句話,使普通人能不費力地獲得深刻性。
當然,對於真正的思想家,社會還是需要的,我們有漫長的頓悟傳統,只說能說清的,對於說不清的,便選擇沉默。所以我們沒有自己的邏輯哲學導論,只見登樓,不見扶梯,不能通過一步步嚴謹的論證導出結果,而沒有這一過程,給人帶來的,往往是虛幻的思想果實。
北青藝評:頓悟是方便法門,豈不是很有效率?
周濂:快不等於好,這種效率都有代價,只是現在還沒付,所以很多人便以為沒有代價,這是錯誤的想法。
我們看西方近代史,沒有宗教戰爭,就不會有寬容精神;沒有宗教革命,就不會有啟蒙思想;沒有懷疑精神,就不會有科學精神……忽略了前者,後者也難成功,很多人以為可以跨越,直接拿成果,少走「彎路」,可結果呢?以請賽先生為例,如今全社會崇拜科學,可依然缺乏科學精神。精神結構的改變是漫長的,真正習得寬容、尊重等,沒有捷徑可走。
讀書人要接受被邊緣化的現實
北青藝評:在今天,公眾眼中最有影響力的哲學家似乎是兜售雞湯的大富翁們。
周濂:出現這一現象不奇怪,我們有「君師合一」的傳統,既是封建帝王,也是導師。封建時代已過去了,類似的思維方式仍在,所以不同單位湧現出大大小小的人生導師。我去山東一家私企,老闆辦公室裡掛滿了畫像和標語,他不僅抓生產、抓管理,還要抓員工的生活和思想。
至於大學生,大一、大二的新生還沒有生存意義上的焦慮,他們比較關注哲學。而大三、大四的學生面對畢業問題,焦慮主要來自擇業、戶口、房子、工資等,這些年競爭又比較激烈,他們中可能也有人看哲學書,但程度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在課堂上,我會建議學生們,在大學四年中,應每天讀一小時經典著作,真踏入職場,就沒時間讀書了,到那時,只剩看娛樂節目的腦力了。上過我課的學生,有的會寫信與我討論哲學問題,他們中不少人的思考非常深入。
不過,與上世紀80年代比,思想界的影響力確實在下降。我在班上做過調查,來聽我課的100多名學生中,他們對思想還是有興趣的,可聽說過秦暉的從沒超過10人。在商業化時代,英雄不再是思想家,而是商業精英和娛樂明星,如果問馬雲、迪麗熱巴,恐怕沒人不知道。雖然有心理準備,我還是吃了一驚。我想,今天讀書人應接受被邊緣化的現實。
北青藝評:這本書是您過去10年教學的總結,您希望讀者能有怎樣的收穫?
周濂:概括來說是兩點,即:批判思維和人文素養。我認為,批判思維應是大學本科生的必修課,因為他們從小缺乏相應的訓練。在中文語境中,常有人誤解批判思維,批判思維不是否定,也不是鬥爭思維,它是通過一定的標準評價思維,進而改善思維,是合理的、反思性的思維。掌握批判思維,是進入公共空間的基本功。至於人文素養,我也一直在給本科生講古希臘悲劇,希望他們能看到,許多時代問題其實來自歷史,遠比我們想像的古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