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金基公園中的蕭邦雕像。彭程攝
初夏的華沙皇家瓦金基公園,古樹蓊鬱,綠草如茵,空氣芬芳。在湖邊林蔭道上漫步,一位年輕美麗的母親,推著童車迎面走來。車裡仰躺著的孩子活潑可愛,看上去也就幾個月大,穿著連身的寶寶服,前襟印有蕭邦頭像。頭像下面還有一句波蘭文,陪同遊覽的翻譯說,這是十九世紀波蘭浪漫派詩人諾爾維德評價蕭邦的名言:「生於華沙,靈魂屬于波蘭,才華屬於世界。」
感受到我們欣賞她的寶貝時的讚許的目光,年輕媽媽的微笑中,充滿了掩飾不住的喜悅和驕傲。她彎下腰,輕柔地將孩子扶起來,我們看到背面的衣服上印了幾行音符,得知正是一段蕭邦的瑪祖卡舞曲的旋律。
2010年是波蘭偉大作曲家和鋼琴家蕭邦200周年誕辰,波蘭政府宣布該年為「蕭邦年」。這一年中,凡是在華沙出生的嬰兒,都將得到由華沙市長贈送的一份特別禮物:一套寶寶連身衣。
從這一個細微之處,我們切實地感受到了蕭邦的巨大影響。
在華沙,蕭邦的氣息流蕩瀰漫,無所不在,時時處處將我們包圍、裹挾,一如這個季節溫暖的空氣一樣。
整個「蕭邦年」中,將通過在世界各國舉辦2400多場音樂會、電影、展覽等演出和慶祝活動,讓波蘭和全世界的人們進一步認識和了解這位偉大的音樂家。我們一行五位中國記者,就是應以波蘭最偉大的詩人的名字命名的亞當·密支凱維奇學院的邀請,來實地感受這一盛況的。
從機場一出來,我們就留意到不少計程車車身上,都塗上了蕭邦的頭像和名字。車子進入華沙市內,兩旁的建築物上,張貼廣告的圓形柱子上,不時可以看到有關蕭邦音樂會的宣傳品——雖然不懂波蘭文,但蕭邦的畫像說明了一切。這初始的目擊,一下子就把我們引入了一種充滿期待的情境。
當晚入住Sofitel Victoria warsar賓館,位於華沙市中心,面對著以被譽為波蘭「國父」的畢蘇斯基元帥命名的畢蘇斯基廣場。廣場臨近薩克森公園的一側,是波蘭無名烈士墓。第二天一早,我去廣場散步,看過守護烈士墓的波蘭士兵換崗,向廣場和公園交接處的樹林走去,這時我留意到路邊有一條黑色大理石的長凳,光滑的平面上,左側約三分之一位置鐫刻著波蘭文字,其他地方是樹枝形的示意圖,標註著多個地點。上面有一個小小的金屬按鈕,我好奇地按了一下,立刻就響起了一段悠揚悅耳的蕭邦鋼琴曲片斷。
後來我才了解到,這是蕭邦年專門推出的「蕭邦音樂座椅」,自年初起,被分別安裝在15個與蕭邦當年在華沙生活有關的地方。它實際上是一個多媒體設施,可以通過它了解華沙的歷史遺蹟,以及與蕭邦青年時代有關的故事。同行的一位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記者去過上海世博會,他說在波蘭館也看到了這樣的座椅。
相比這個雖然不惹人注意、但獨具匠心的安排,其他的活動就醒目得多,也熱鬧得多了。
當然,最普遍的方式,是直接聆聽蕭邦的音樂。在華沙,整整一年中,據說幾乎每天都舉辦各種形式的蕭邦音樂演出,既在美輪美奐的國家音樂廳中,也在並不起眼的街頭公園裡。一些俱樂部、音樂室、音樂沙龍以及小型劇場等,也不定期地舉辦各種形式的紀念蕭邦小型音樂會。短短的幾日,在主人的安排下,我們分別聆聽了幾場音樂會,有交響樂、室內樂、歌曲演唱、露天音樂會,從那些飽含激情的演奏和演唱中,從聚精會神的聆聽和一波波熱烈的掌聲中,我們深切地感受到了波蘭民眾的音樂素養和對蕭邦的無比熱愛。
第二大類內容,是形形色色的展覽,通過實物陳列等方式,營造出生動的現場感,讓參觀者充分感受蕭邦輝煌的藝術人生。在一位風姿綽約的女士的引領下,我們參觀了花費2000萬歐元整修一新的蕭邦博物館。這座巴洛克風格的古老建築,擁有全球最豐富的蕭邦紀念藏品,展示蕭邦去世前使用過的鋼琴、樂譜以及寫給友人的信件等,共約450件展品。更令人難忘的,是它充分利用了多媒體的手段,調動起參觀者的視覺、觸覺、聽覺,感受蕭邦的一生和他的音樂。每個遊客都會領到一張磁卡,用它可以開啟館內的諸多互動設施,如閱讀電子書、聆聽蕭邦音樂和故事等。設計者還把背景聲音融入其中,參觀者能聽到蕭邦的笑聲,聽到他用波蘭語、法語的談話,還能聽到他放下咖啡杯時瓷器輕碰桌面的聲音,以及窗外巴黎街頭小商販的叫賣聲,讓人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恍惚感。
幾天的旅程,行色匆匆,只能是走馬觀花,但儘管如此,目接神交之下,那些曾經鐫刻下蕭邦足跡的地方,也仍然仿佛一幅幅彩色版畫,深深印在記憶中——
瓦金基公園中的蕭邦雕像。蕭邦斜倚在一株柳樹下,凝神遠眺,姿態充滿飛揚的動感。雕像旁是一個露天音樂平臺。自1959年以來,每年5月至9月下旬的每個周日,這裡都舉辦蕭邦音樂會。美妙的音符在公園的綠樹、鮮花和湖水之間跳躍、蕩漾,也播撒進一代代華沙市民的心間;
克拉科夫郊區大街上的聖十字教堂。蕭邦臨終前叮囑把自己的心臟帶回祖國安葬,教堂有幸成為了他的靈魂的憩園。一個瓷甕中,盛放了音樂家高貴的心,砌進了教堂主過道左邊第二個支柱內。支柱的外牆上,鑲嵌著白色大理石的蕭邦浮雕紀念碑。一生漂泊的他,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夙願,可以時刻感知祖國的呼吸和脈搏了。
距華沙50多公裡的蕭邦故居熱拉佐瓦·沃拉村。這裡庭院廣闊,綠樹如蓋,芳草如茵。今年元旦,也正是在此地宣布了蕭邦年的啟動。蕭邦在這裡誕生並度過了生命最初的幾個月時光。少年蕭邦也經常在假期隨家人自華沙回到這裡,並在院子裡彈奏鋼琴。我們坐在蕭邦誕生的房間外,聆聽從敞開的窗子裡飄出的由年輕藝術家彈奏的蕭邦音樂鋼琴曲,一種親炙大師的奇異感受油然而生;
從故居出發,一路經由點綴著豔麗鮮花的碧綠麥田,我們來到幾公裡外布洛霍夫村的聖羅克和聖約翰浸禮教堂。蕭邦正是在這裡受洗的。在綠樹和池塘的映襯下,這座見證了偉大生命誕生的哥德式風格的紅磚教堂,靜穆而莊嚴地佇立著。藍天白雲之下,澄澈透明的空氣中,仿佛有曼妙的音符在飄揚跳蕩。
好幾次,我聽到這樣一個說法:蕭邦是波蘭的國家名片。
在這個到處飄蕩著蕭邦音樂旋律的國度,這樣的比喻,堪稱形象、傳神而貼切。
無論是凝視他留在世間的唯一一張照片,還是讀同時代人對他的回憶和描述,蕭邦都給人一種細膩、感傷、憂鬱的印象。但外表柔弱的他,心靈中卻燃燒著一團熾烈的火焰。他的一生,正值波蘭被沙皇俄國奴役的年代,但波蘭人民從未屈服,始終不屈不撓地堅持抗爭。愛國主義激情也貫穿了蕭邦的一生,雖然長期寓居巴黎,他時刻牽掛著祖國解放的事業,以音樂為武器,創作了一批充滿戰鬥激情的前奏曲,並多次舉辦慈善音樂會資助流亡的波蘭僑民。他為鋼琴而生,更是為波蘭而生。作曲家舒曼如是評價:蕭邦的音樂像「藏在花叢中的一尊大炮」,向全世界宣告「波蘭不會亡」。
談到蕭邦音樂,不能不提及其中濃鬱的波蘭色彩。作為偉大藝術家,蕭邦以自己的方式,表達對祖國的愛,對異族統治者的仇恨。這是一種更高意義上的反抗。他用具有鮮明的波蘭民族風格的音樂,刻畫波蘭民族的靈魂,抒發他們的喜怒哀樂,描繪他們的希望和夢想。他汲取了民間舞蹈的體裁、節奏,以及風俗生活的意境、情致,並加入了個人天才的創造和精心加工,使之進入了一種化境。蕭邦一生中寫下的第一首作品是波蘭舞曲(1817年),最後一首作品是富有波蘭民間色彩的瑪祖卡舞曲(1849年)——這是一個最有說服力的詮釋,表明了他的一生是一位波蘭民族作曲家的一生,是和波蘭人民、波蘭大地息息相連的一生。
法國作家都德的短篇小說《最後一課》,揭示了語言對民族生存的重要意義。而音樂也是一種語言,一種以音符、旋律為表達形式的語言,更容易引起共鳴和感動。當它涉及到表現一個民族特有的情感、心靈和記憶時,往往比具體明晰的語言和文字更為有效、深刻、恆久。當音樂聲在天地間自由地飄蕩迴響,一切建立在暴力和奴役之上的強權,也只能徒嘆奈何——誰能夠禁止空氣的流動、風的吹拂?
蕭邦音樂,也再次印證了一個為人們耳熟能詳的觀點: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置身一系列紀念活動的現場,你會有一種強烈的感受:全球的無數音樂愛好者的心靈,正在為蕭邦而跳動,正在同蕭邦音樂的旋律應答唱和。
蕭邦200周年慶典委員會主席瓦爾德馬爾·東布羅夫斯基先生接受了我們的採訪。他介紹了「蕭邦年」中波蘭推廣蕭邦的一系列安排,也介紹了全球範圍內紀念蕭邦的眾多活動。「從阿布達比,到加勒比海,熱愛蕭邦的人無以計數。」這位身高兩米多的前波蘭文化與遺產部部長,語調中充滿了自豪。
這種盛況揭示了蕭邦魅力的另外一面——豐富的世界性。這也是一切大師巨匠的共同之處。
在出色地傳遞波蘭民族的心聲之外,蕭邦更是全人類情感的傾訴者。他的作品囊括了波羅乃茲、瑪祖卡、諧謔曲、圓舞曲、夜曲、即興幻想曲、敘事曲、離別曲、奏鳴曲和協奏曲等不同類別的鋼琴曲,可謂林林總總。而其旋律所表現出的情感幅度,更是十分寬廣,從淡淡的愁緒,到熾熱的情懷,從抒情詩的單純,到戲劇式的宏偉,從夢幻似的低回宛轉,到讚歌般的意氣風發,應有盡有。愛和憐憫,哀怨和悵惘,沉思和祈盼,靈魂的律動有著不同的波長,都被這位敏感細膩的「鋼琴詩人」準確地捕捉,並在黑白琴鍵上轉譯為一種沒有任何阻隔的語言,純淨、柔和、優美,仿佛潺潺清泉,流入每一位聽眾的心田。
只有真正的大師巨匠,才可能擁有這樣的豐富、深厚和博大。從這個意義上講,蕭邦音樂仿佛一片廣闊的海洋,心靈在其間遊弋,俯仰浮沉之中,每個人都可以獲得一種共鳴,一份慰藉。
中國與波蘭相距遙遠,但在眾多熱愛西方音樂的中國心靈中,蕭邦卻始終佔據了一個十分重要的位置。
蕭邦音樂中濃鬱的波蘭民族情愫,以及強烈的抵抗外侮的意識,天然地讓民族歷史文化悠久、也曾經遭受異族奴役的中國人感到親近,最容易產生心靈的呼應。我想,能夠理解《黃河大合唱》中的悲憤和沉鬱的中國聽眾,也同樣能夠理解16首波羅乃茲舞曲的活潑和熱烈――儘管旋律風格迥異,但同樣是從祖國母親土地上產生的聲音,挾帶了那一片土地上的陽光和風聲,同樣傾注了兒女們的一腔深情。
蕭邦音樂中的情調氣質,也和中國藝術精神有著絲絲縷縷的關聯。這一點,一再為人們談論。我清楚地記得,近三十年前讀大學時,一冊《傅雷家書》曾經令成千上萬的學子著迷。在寫給赴波蘭學習鋼琴演奏的兒子傅聰的信中,父子二人談論最多的就是蕭邦,許多章節都涉及到對蕭邦音樂內在精神的理解。優雅,寧靜,含蓄,纏綿,輕愁如織,惆悵似水,豈不正是無數唐詩宋詞中反覆渲染的情緒?豈不正是中國古典美學所推崇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至高境界?正是由於作品蘊涵了這種濃鬱的詩意,蕭邦被譽為「鋼琴詩人」。
傅聰的藝術生涯就是在華沙起步的。1955年傅聰應邀參加第五屆國際蕭邦鋼琴大賽,以精湛的技巧榮獲第三名,以及「最佳瑪祖卡演奏獎」,從此作為華人音樂家揚名國際樂壇,並被西方音樂界譽為「有波蘭性格的中國人」、「中國籍的波蘭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在83歲那年,偶然從電臺裡聽到傅聰演奏的蕭邦音樂,激動不已,當即寫了一封公開信,到處散發,稱讚傅聰是「真正的蕭邦」、「當年華沙和巴黎的蕭邦」。
蕭邦音樂的內涵和魅力,在其後半個多世紀中,也被一代代中國音樂家準確理解並生動演繹。
在華沙幾日,我數次感受到東道主對中國鋼琴家郎朗和李雲迪發自內心的讚美。被波蘭媒體稱為「長著中國眼睛的蕭邦」的郎朗,受邀在1月7日的華沙國家音樂廳「蕭邦年」開幕式音樂會上演奏。波蘭文化部部長感嘆:「郎朗對蕭邦作品的理解,甚至比波蘭人對蕭邦作品的理解還要深刻!」李雲迪是2000年第十四屆蕭邦國際鋼琴比賽的金獎得主,今年3月1日在華沙國家大劇院舉行的全球矚目的紀念蕭邦誕辰音樂會上,他擔綱前半場的演奏,休息時,波蘭總統夫人走到後臺,久久握著他的手,連連稱讚「你的蕭邦太完美了!」。
世界上知名的以色列鋼琴大師、培養出了李雲迪和另一位優秀華人女鋼琴家陳薩的阿里·瓦迪,曾說過這樣的話:「中國人與蕭邦天生親近,中國人是最熱愛和最適合彈奏蕭邦音樂的民族之一。」
在數千公裡之外,在另一片廣袤的東方土地上,中國人也懷著對蕭邦的深刻理解、熱愛和敬重,以一系列的演出,紀念這位藝術大師。2009年12月7日,在北京國家大劇院舉辦了「紀念蕭邦誕辰200周年」音樂會,郎朗彈奏的蕭邦第一鋼琴協奏曲和大波蘭舞曲,贏得滿場經久不息的掌聲。他的演奏,開啟了國家大劇院「蕭邦年」的大幕,這一年中,國家大劇院將邀請14位鋼琴家舉辦紀念蕭邦的獨奏音樂會。這也是全球第一場紀念蕭邦200周年誕辰的音樂會。自此,全中國紀念蕭邦的音樂會將此起彼伏,初步統計將不下200場。可以說,中國是世界上除了波蘭之外紀念蕭邦最隆重的國家。
有著悠久燦爛的文化傳統的中國,也在以博大的胸懷,接納人類一切的優秀文化成果,並給予廣泛傳播和發揚——在華夏大地上,如同清澈的泉水一樣淙淙流淌的蕭邦音樂,生動地詮釋了這一點。
蕭邦故居紀念館裡的旅遊紀念品,琳琅滿目。我挑選再三,最後買了一盒當地產的巧克力,因為盛放巧克力的盒子十分奇特——它被做成了鋼琴盒蓋的形狀。盒蓋的底色是黑色,最下面的圖案是黑白交錯的琴鍵,再上面,大片黑色的中間,映襯出蕭邦的白色頭像側影。打開盒蓋,十多顆橢圓體的棕色巧克力被鑲嵌在一個個凹槽裡,每一顆的正中位置,都用奶油描畫出一個白色的蕭邦頭像。
我覺得不妨將這看作一個隱喻:蕭邦音樂正仿佛是一份豐美的精神食糧。
她將滋養一代代的波蘭人——不但如此,也將滋養屬於其他民族、國家的一切愛好藝術的人們。藝術是超越種族和國界、時間和空間的,蕭邦屬于波蘭,蕭邦更屬於全世界。蕭邦音樂的動人旋律,仿佛一縷縷無形的絲線,將身處地球的不同區域、不同時代的心靈連綴在了一起,共同品味生命中的愛、美麗和哀愁。
古希臘名醫希波克拉底說過:生命短暫,藝術永恆。蕭邦不會老去,在藝術的天穹中,他是一顆永恆的星辰,將柔和溫暖的光輝,灑向一代代人們的心靈。200年誕辰紀念活動,只是對他的一次集體的深情凝眸、緬懷和致敬,仿佛樂章演奏中的一個華彩樂句。
眺望遙遠未來的蕭邦誕辰紀念日,300年,500年……相信只要人類存在,音樂不死,這樣的一幕就將反覆地出現。 (彭 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