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為從來受到推崇,有孔子刪述在前,漢人推尊在後,直至被奉為六經之首,故又有所謂「經學的解讀」。在突出政治功能的同時,賦予其倫理與哲學的內容,直至建立「興觀群怨」的詩用學,形成「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其所造成的體系,在不同的時代各有不同的師法門戶,從學後輩謹守其義不失,有至於雖一字而毋敢出入者。與之相伴隨的,是對詩中文字、音韻、訓詁的分門研究。凡此都凸顯了《詩經》實是貴族文化結晶和傳統禮樂文明的產物的事實。它像足了帶有光環的聖典,越然於一般鄉謠裡諺之上,與後世叢出的民歌更不相同。
基於任何時代,詩人都不能不是時代的喉管,只是自覺不自覺而已,故今人大抵認同這樣的事實,即由《詩》中歌者的吟唱,足可考見一個時代的風俗和學術。當然,視此為讀《詩》的題中應有之義,不等於「詩本義」、即詩自身的特性可以被無視,被遮蔽。在這方面,前述「經學的解讀」多少讓人心生牴觸,因為它在建構經學解釋體系時,常人為地賦予詩太多額外的指意,有些賦意——包括以此為基礎的賦能——與文本原旨每相脫節甚至乖違,以致各種失實、不情與尊《序》、疑《序》的爭吵相夾雜,反而使人遠離了詩。對十五國風的解讀尤其如此。儘管如班固《漢書》所說,「其風聲氣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謠慷慨,風流猶存耳」,但自漢而降,一些解詩者偏不能披文入情。相反,一味考較盛衰,別分貞淫,以非詩的立場強為解釋,故清人崔東壁《讀風偶識》會稱「大抵毛詩專事附會」。其實,好附會的何止是漢人,直到「五四」,還有人就《靜女》一詩的主旨與細節多有曲解,且動輒十數萬言。這不啻給古人真率的吟唱籠罩了重重的霧障。
因此,在期待詩經學能真正獲得進展的同時,我們覺得,現在是到了將《詩經》從傳統意義上的解經中解放出來,由關注器物、制度與精神,體會語言、習尚與信仰,進而完成向「文化的解讀」轉向的時候了。記得胡適說過:「《詩經》不是一部經典。從前的人把這部《詩經》都看得非常神聖,說它是一部經典,我們現在要打破這個觀念;假如這個觀念不能打破,《詩經》簡直可以不研究了。因為《詩經》並不是一部聖經,確實是一部古代歌謠的總集,可以做社會史的材料,可以做政治史的材料,可以做文化史的材料,萬不可說它是一部神聖經典。」他的說法有那個時代提供的特殊語境,相對平情客觀的是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中所下的判斷:「《詩經》是中國一部倫理的歌詠集。中國古代人對於人生倫理的觀念,自然而然的由他們最懇摯最和平的一種內部心情上歌詠出來了。我們要懂中國古代人對於世界、國家、社會、家庭種種方面的態度觀點,最好的資料,無過於此《詩經》三百篇。在這裡我們見到文學與倫理之凝合一致,不僅為將來中國全部文學史的源泉,即將來完成中國倫理教訓最大系統的儒家思想,亦大體由此演生。」
有鑑於「千古人情不相違」,朱熹還在《語類》中特別強調「讀《詩》正在於吟詠諷誦,觀其委曲折旋之意,如吾自作此詩,自然足以感發善心」,以為「讀《詩》之法,只是熟讀涵泳,自然和氣從胸中流出,其妙處不可得而言,不待安排措置,務自立說,只恁平讀著,意思自足。須是打迭得這心光蕩蕩地,不立一個字,只管虛心讀他,少間推來推去,自然推出那個道理」。總之是要人「且只將做今人做底詩看」,而無取「只是將己意去包籠他,如做時文相似,中間委曲周旋之意盡不曾理會得,濟得甚事」。至於王陽明《傳習錄》於訓蒙《教約》中,更特別強調「凡歌《詩》,須要整容定氣,清朗其聲音,均審其節調,毋躁而急,毋蕩而囂,毋餒而懾。久則精神宣暢,心氣和平矣」,是從態度上對讀《詩經》作了明確的規範。究其意旨,與朱熹一樣,是要人能全身心植入詩的意境,以改化氣性,並無意於所謂經世濟民。這裡面,或多或少包含了他們對《詩經》的文學本質與娛情功能的認知。
說起「文化的解讀」,其實並不新鮮,前輩聞一多早有實踐。他曾在《風詩類鈔·序例提綱》中,將歷來治《詩經》的方法歸結為「經學的」「歷史的」和「文學的」三種,而將他自己倡導的讀法命名為「社會學的」。具體地說,是以哲學和文化人類學的視野,調用考古學、民俗學和語言學等方法來還原詩的原貌。他稱自己之所以用這樣的方法,是希望能「帶讀者到《詩經》的時代」。在這種視野和方法的燭照下,許多作品得以洗脫硬加在上面的重重負累,裸出了本來的意指。風教說更因此失去了原有的莊嚴,幾乎近於崩塌。如他指《柏舟》其實是一首愛情絕唱,《蜉蝣》表徵的是人的原始衝動等,誠可謂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由他所作《風類詩鈔》《詩經通義》和《說魚》等文,揭出了存在於《詩經》中一些意象的特別寓意,譬如以食喻性、以飢示欲等等。這比傳統詩經學通常基於考據、訓詁,通過典籍互證來解說文本,探究人物、場景和事件背後的真實意思要準確許多,也深刻許多。
正是有此垂範,今人葉舒憲直接把風詩斷為情詩。其中既可見到聞一多的影響,也綜合了朱光潛、陸侃如、陳夢家、周策縱等學者的研究。當然,另外還有受卡西爾《語言與神話》影響,通過對「風」「雷」「雨」等諸多天候意象,「雉」「雁」「鵜」等諸多鳥類意象,以及草蟲意象的比觀、索隱,而得出的更具體豐富的結論。他稱這些意象都意在暗示《詩經》作者的吟唱與兩性的性慾與性向有關,是對兩性相誘、男女相感之情的自然發抒。雖未必全中,離事實亦不遠矣。而就我們的觀察,其背後顯然還有《周易》及其所揭櫫的天人交感哲學的潛在影響。說到交感之「感」,此字始見於《易傳》,《周易》卦、爻辭中實無之,有的只是「鹹」字。《周易》前30卦「明天道」,後34卦「明人事」以鹹卦居首,是因男女交感及婚娶是人事之本、之基,由此一事可推言天地萬物和政教倫理。故孔穎達《正義》說:「鹹,感也,此卦明人倫之始,夫婦之義,必須男女共相感應。」之所以用「鹹」而非「感」字,是為了突出這種感應不能強拗,須自然而然,是謂「無心而感」。故後來王夫之為《正蒙·太和》作注,稱「感者,交相感。陰感於陽而形乃成,陽感於陰而象乃著」。
說完這些,最後可以說說所謂「文學的解讀」了。作為中國古代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雖不同程度受到原始巫術的蠱惑籠蓋,終究植基於先民的生存實踐,傳達了那個時代人們共同享有的活潑潑的原始倫理和生命體驗。在那裡,幾乎不存在憑幻想虛構的超現實的神話世界,人們關注人間,眷懷土地,「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又幾乎忽略對異己力量和諸神的畏服,而只有對先祖發自內心的崇拜和對高媒綿綿無盡的感念。這些都使它成為立足於現世人生這一華夏文學傳統最重要的基石。在此基礎上,它開啟了抒情文學不間斷髮展的長河,為中國文學確立了不同於東西方其他民族文學特有的體派與格調。它由風、雅、頌組成的詩本體,雖貫穿「天命靡常」的敬畏意識,「聿修厥德」的尊祖訴求,以及「懷德維寧,宗子維城」宗法理想,但藉助於「風雅」「比興」,還是以渾然天成的敘事、言理和抒情技巧,形塑了後世文學的發展路向。尤其是對比、興超越修辭手法的成熟運用,開闢了假物指事、化景物為情思的傳統,以致後人即使抽象言理,也必須挾情韻以行。至於它所造成的多重暗示和曲折象徵,賦予了抒情藝術更豐富含蓄的「內部語言」,令千載以下的人們,讀後既感佩其出言的爽利和天真,又不能不佩服其氣度的優雅和從容。
對此,即使善用漢學方法治《詩》,併集其大成的清人如姚際恆、馬瑞辰等也不得不拜服。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以三家辨其異同,以全經明其義例,以古音古義正其訛互,以雙聲疊韻別其通借,被稱為「篤守家法,義據通深」,但當跳出傳統經學的局囿,多視角考察詩的本體,還是對詩的情境創造及所體現出純粹的文學性作了高度的評價。姚際恆於所著《詩經通義》的自序中,更明確提出了解《詩》須「涵泳篇章,尋繹文義,辨別前說,以從其是而黜其非,庶使詩意不致大歧,埋沒於若固、若妄、若鑿之中」的原則。所謂不膠固、不妄斷和不穿鑿,就是無取各種有意無意的曲解。這其中,當然也包括確保對《詩經》的解讀能始終不脫離文學,乃或徑直作「文學的解讀」的意思。
古往今來,無數的人們,就是這樣以不同的眼光,結合各自的身世遭際和知識趣味,讀《詩》解《詩》,最後都將個人的感會,落實在性靈的洗髮與情感的陶冶上,進而將對它的感動歸結為文學而非經學,歸結為詩的燻化,而非經的訓教,為什麼?是因為前及王夫之——他也是《詩經》研究大家——的說法,詩際幽明,亦象人心。用西人的觀察,則誠如黑格爾所說,因為「詩過去是,現在仍是,人類的最普遍最博大的教師」。雖然東西方無數的哲人都肯定過詩,但我們仍不能不指出,對此中國人的認知似最真切,也最充分。也正因為是這樣,林語堂在《吾國吾民》中會感嘆,會發問:「中國人倘沒有他們的詩——生活習慣的詩和文字的詩一樣——還能生存迄於今日否?」是既指出了詩之於中國人精神教養的重要意義,也指出了因為植基於現世人生,它早已內化為中國人的日常生活的事實。而這一特點之能形成,《詩經》無疑是發揮了最重要的作用的。
本書作者雖八十年代生人,在復旦大學讀的是外國哲學,但顯然也感受到了詩的力量。此次,他挾喜馬拉雅音頻欄目積累的高人氣,將講稿整理成書,內容涵蓋「二南」和「國風」所有篇章,既逐章逐句解讀,又能顧及讀者理解,為每篇解讀設定了適切的主題,結合歷史、哲學、心理學甚至電影等,作多角度、多學科的知識拓展,相信必有更廣大的理想讀者群。
故值其書出版之際,因作數語以為賀。
(《林棲品讀詩經》,林棲著,復旦大學出版社2020年9月)
(作者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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