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怡貓 知乎日報
題圖:黃怡貓/知乎
我們需要關愛抑鬱症,且把它當做一種真正的疾病那樣去討論。
抑鬱的「風」是不是太大了?
答主:黃怡貓(3000+ 贊同)
儘管不願承認,我們對於抑鬱症的談論似乎停在了一個奇怪的區間。
早些年間,中國是「沒有」抑鬱症的,有的只是「神經衰弱」和「胸悶氣短」,再嚴重一點,就被認為是瘋掉了。
如今,從「理解和關愛抑鬱症」的呼籲,到「為鬱抑症患者正名」的口號,年輕人早已脫離了認為抑鬱症是無病呻吟的初級階段,他們有太多自我的表達空間——在大名鼎鼎的豆瓣小組「父母皆禍害」中有無數的成長申述,就好像「患抑鬱症是一種怎樣的體驗」問題下每日都有更新的長文。
我們感到中國的抑鬱症群體愈發龐大。或許並非患者數量激增,而是敢出聲的患者越來越多。
而在諸多的自我描述與吐露中,年輕人給外界留下了林黛玉式的柔弱、安妮寶貝式的唯美以及董小姐式的「有故事」形象,其中極少有人強調遺傳的影響,它似乎只是成為由過往的傷痛帶來的崩塌。
《被詩化的抑鬱症》
抑鬱症作為一種疾病,卻正在青年文化中超越和脫離疾病的範疇,成為一種固定的標籤。
一份自測量表,一張抑鬱症診斷書,一個疲憊的自拍,以及一段苦痛的故事,網絡上從不缺少這樣的傾述。
「抱抱」,「我愛你」。
「我會加油的。」
我們固然從不把抑鬱症當做無病呻吟,於是在這樣的鼓勵之後,這段治療往往便告一段落了。
「去看醫生了嗎?」
「還沒有呢。」
TA 的手機裡存了好幾張自殘的照片,TA 又打了一長篇的文字,TA 做了無數次網上的自測量表,TA 卻還是沒有去看醫生。
抑鬱症似乎成為了只是因痛苦而生,在傾述中緩解的絕症。
在這樣的隱喻傳達下,他們一邊在痛苦中反覆自問,同時又沉溺在「沒有人能救我」的既定思維中,不願邁開自救的步伐。
知乎上有這樣一個問題:「為何長得漂亮的女孩會得抑鬱症?」
漂亮的女孩在悲傷的自述中獲取安慰,而屏幕前更多普通的女孩卻因此低下了頭。
「看來我連抑鬱都不配呢。」她們說。
在此般氛圍下,抑鬱症患者往往被詩化成為纖弱、惹人憐的形象。其實更多真實的情況是,那些患抑鬱症或精神疾病的人非常普通,她們的眼神可能並不空靈,也不纖弱美麗,她們可能是因為外界或遺傳而患病的貧窮肥胖女孩,——是的,甚至不會讓你感到憐惜。
《被詩化的抑鬱症》
什麼時候,抑鬱症與天才、柔美掛鈎在一起了呢?
這決不是個先例。
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一書中曾大篇幅提到「病與美」的聯繫,不同於我們所理解的病態美,她所指的是一種普遍瀰漫的社會風潮。
現在聽來可能有些匪夷所思,在 19 世紀中葉,與浪漫、唯美形象聯繫在一起的是肺結核。
在 《尼古拉斯·尼克爾貝》一文中,狄更斯把結核病稱作:死亡與生命如此奇特地融合在一起的疾病,以致死亡獲得了生命的光亮與色澤。在《鴿翼》裡,女主角米莉的醫生給她治療肺結核時,所採取的方式是讓她去戀愛。
對於當時的文人來說,結核病是熱情、天生的敏感的象徵,對於另一些暴發戶而言,結核病則是文雅與精緻的代表。人們在把結核病在浪漫化的過程中,達到了自我所期許的形象高度。人類早已默認了嘻嘻哈哈使人看上去很無聊,而悲傷則使人有趣的套路。
《被詩化的抑鬱症》
愛倫坡寫道:如果要表達一種事物的美的極致,那麼憂鬱的情調不可或缺。
於是不難了解,為何抑鬱症會成為當代的「肺結核」,相同的例子還有數十年前韓國偶像劇中的白血病女主。
把心理疾病詩化的表現,某種程度上是受到了「天才在左,瘋子在右」「天才自閉症孩子」等媒介信息的影響,而這樣的認知卻正在把一些更年輕的人拉下深淵——「怎麼才能得抑鬱症?」他們在網上問。
絕不會有人反對抑鬱症患者的傾述與發聲,如同沒有人會去反對一種疾病本身,值得擔憂的是疾病在被當做一種修辭手法在傳播,它同時傳播的還有「階級觀念」。
《被詩化的抑鬱症》
在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都還「沒有」抑鬱症時,美國就先行成為抑鬱率居高的國度,定義、概念在廣告與宣傳中成為新的生活方式,抗抑鬱藥物成為了許多美國人的保健品。畢竟在步履匆匆的國際大都市,在高強度的工作之後,不抑鬱怎麼說得過去?
抑鬱症成為精英專屬的疾病。
而在世界的另一邊,在遼闊的非洲草原上,人們覺得,這裡什麼都能有,就是不會有抑鬱症。我們絕沒有種族歧視,卻在暗暗認為這群圍著各種顏色布料的人該得的是別的什麼病。
然而,這張世界抑鬱症患病率的調查研究圖片顯示,部分非洲地區的抑鬱症患病率位居世界第一。
抑鬱症被我們默默的帶上了階級意識,在中國,抑鬱症被稱為富貴病。窮人、農村地區居民會得抑鬱症嗎?
在吳飛《浮生取義:對華北某縣自殺現象的文化解讀》和劉燕舞《農民自殺研究》中,可以看到大量的農村地區各年齡階層的抑鬱症自殺案例。
不同的是,他們只是說:「不得勁」、「不想過了」。國家衛計委提供的數據顯示,截至 2016 年底,全國在冊嚴重精神障礙患者共 540 萬例,患者家庭貧困率達 57.2%。
當我們把抑鬱症想像成皮膚慘白、纖纖弱體、淚眼朦朧的或是才華橫溢、敏感多情的人設時,更多更遙遠的抑鬱症患者或正在農田中勞作、在扛今天的第五百塊磚頭、在城中村的暗無天日的房間裡吃盒飯。
人們對抑鬱症的誤解,不僅是天才與普通、精英與窮人的固化思維,還有年齡區間。
在劉燕舞所作的某地區田野調查中,每年每 1000 名 70 歲及以上的老年人口中,有近 12 名老年人死於自殺。《中國健康與養老追蹤調查(2011)》稱,60 歲及以上的中國人約有 1.85 億,其中 40% 有程度較高的抑鬱症狀,約 7400 萬人。
而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沒有經過任何藥物治療。
在年輕群體和城市居民已經把抑鬱症科普爛了時,中國的許多農村病患還在把抑鬱症視為「中邪」。
於是,這一邊在矯枉過正,那一邊卻無人知曉。
抱抱式的關愛並不缺少,而抑鬱症的真實形象卻在詩化中越來越遠了。
《被詩化的抑鬱症》
人們獵奇著因抑鬱症去世的明星,在鍵盤上聲討「每一片無意的雪花都是崩塌的原因」,過度的解讀與美化讓它在關注中偏離疾病的軌道,忘掉它與基因和遺傳率的關係,忽略掉那些連刷牙也沒力氣、半個月沒洗頭、因吃藥而胖了一圈的患者,再無意識的排擠開那些普通的、沒有才華的、沒有令人驚豔的過往的患者,更別提在農村地區同樣遭受痛苦的人,他們不存在。
今年三月,美國食品藥監局(FDA)批准了醫藥巨頭強生所遞交的新型抑鬱症藥物上市——Esketamine 鼻噴霧劑,與常規的抗抑藥大約需要 5 周才能生效不同,Esketamine 能迅速並且持久地改善患者症狀。
當然,目前 Esketamine 還未得到廣泛應用,但我們有理由可以相信,隨著科技與醫學的發展,抑鬱症終將成為能精準治癒的疾病。那一天,它會如同歷史上的肺結核,在「羅曼蒂克的疾病」名單上退場。
《被詩化的抑鬱症》
如蘇珊·桑塔格所說:「使詞重新返回物,使現象重新返回本質。」
我們需要關愛抑鬱症,且把它當做一種真正的疾病那樣去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