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豫劇五大名旦之首,唱腔鏗鏘有力又俏麗典雅,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常派」唱腔,很早就被冠以「豫劇皇后」頭銜,也是被國務院追授「人民藝術家」榮譽稱號的藝術大師,更是河南人說起來就伸大拇指的愛國藝人。她演唱的劇目《花木蘭》 《拷紅》 《白蛇傳》,幾乎每個唱段,河南人都耳熟能詳,張口既來。
尤其《花木蘭》裡那段經典唱段「劉大哥講話理太偏」,更是家喻戶曉,無論梨園比賽,還是田間地頭,管你有無戲劇功夫,大人小孩皆能有模有樣、有板有眼地唱上一段,那股何時何地唱起來都倍增精神氣兒的勁頭,個個似得了「常派」真傳。
可不,常香玉的這段唱腔音域寬廣,吐字精準,把女扮男裝為父從軍的花木蘭塑造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那份頂天立地不輸男兒的藝術形象,幾乎成了她的專屬。
舞臺上如此熠熠生輝的她,卻有句特別有意思的話,曾在節目上公開說過:「我有兩個管我的男人。結婚之前,是我老父親管我,結婚以後都是憲章,陳憲章管我,所有的。」
怎麼「管」的?竟然「管」出了一個聲名赫赫的豫劇大師。
01
最先「管」住常香玉的人是她的父親。
常香玉原名張妙玲,出生在河南鞏縣一個叫董溝的小山村。父親張福仙是個民間的戲曲藝人。之所以學戲說起來也是一把辛酸淚:他去給財主放羊,因不小心摔死了一隻羊羔遭到毒打,繼而逃離此地當了兵,跟隨一個軍隊裡的馬夫學唱戲,慢慢練就了一身戲劇功夫。
就這樣,一次逃跑誕生了一個戲曲藝人,註定常香玉也將就此和唱戲掛上淵源。
這是個相當不簡單的父親了,在那樣的窮困年代,他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像別家的女孩兒那樣早早成為童養媳,便聰明地採取了「學戲」的折中方式,算是幫女兒開闢了一條全新的人生之路。
關於學戲的阻礙,常香玉曾經在回憶錄裡繪聲繪色地講述過父親和大姑的爭執:大姑氣鼓鼓起身走了,走出大門,還扭頭撂下一句話:從今天起,我不是你姐姐,你不是我兄弟,咱們一刀兩斷。
那個年代的女孩子學戲到底有多難呢?不僅僅是自己的親大姑要與自家一刀兩斷,張家的族長竟然也不允許他們再用張姓。又是這位父親,當機立斷,乾脆讓女兒認了個姓常的乾爹,一不做二不休,從此改姓了常。
據說,「香玉」二字,是張福仙將戲中西楚霸王的名字項羽誤讀為「香玉」,直接拿來就用了,他大概不會想到,這個誤衝誤撞的名字,日後會成為最閃亮的一張豫劇名片,衝出中原,一飛沖天。
當然,最初的常香玉,跟著父親搭班學藝可不是件容易事兒,她曾先後拜過翟燕身、葛燕亭、周海水等人為師,初學武丑、小生、鬚生,後專演花旦。學藝過程中,她的父親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戲是苦蟲,不打不成」,哪怕常香玉已經在開封唱出了名氣,稍有失誤,父親依然對她拳打腳踢,毫不留情。
但父親更是個戲痴,只要跟學戲有關的,他樣樣都支持女兒。
那年,常香玉在開封看了京劇《泗州城》,對這齣武戲羨慕不已。但這齣戲裡的許多武功套路,梆子戲是來不了的。她跟父親說了想學的急切心情,張福仙在這方面毫不含糊,擺酒設宴,請來各位師傅來傳授絕招,謙虛地說是改改梆子的柴氣(河南話粗糙的意思)。很快,常香玉就在開封上演了梆子戲的《泗州城》,在戲中展示了武功功底,要知道當時的女演員多以文戲為主,常香玉就此開拓了一個新領域。
被張福仙這樣調教出來的常香玉,個性拙樸而不失野性,遇事兒愛打抱不平,因為這種個性,她和父親之間曾發生過這樣一個故事:有次在街上,常香玉看到一個年輕人欺侮一位老婆婆,衝上去就要拳腳相幫。張福仙打了她幾下,罵她不要多管閒事,結果常香玉憋了一肚子氣,當天唱《泗州城》時就走了神,在戲臺上一腳把槍踢飛了兩丈多高,落在觀眾席裡,這在戲裡就叫做失手了。
張福仙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戲中的失誤,他訓斥女兒:「《泗州城》你演了不少場,是熟戲。但熟戲要當生戲演,這種『打出手』的武戲,稍不熟練就會出錯,哪能心往別處想?一走神那還了得。我常給你說,戲比天大!」
就是這樣,雖然這個父親瘋狂而嚴厲,但厲害到極致的管教往往就能催生出最厲害的本事。很快,常香玉就成為了戲班的臺柱子,生旦俱佳,風頭無兩。
「戲比天大」也成了常香玉此後的座右銘。
張福仙身上具有那個時代河南人身上特有的況味:不失精明又狠辣果斷,認準了的事就要幹到底,做事絕不拖泥帶水。
不管是不是歪打正著,他更是在常香玉身上實現了「誰說女子不如男」的既定目標,眼光與見識超越了同時代的很多男人。
張福仙
02
管住常香玉的第二個男人,是陳憲章。
抗日戰爭爆發後的第二年,由於花園口黃河大堤決口事件,導致大批河南災民湧入了陝西,河南同鄉會應運而生。1942年秋,河南又發生了特大蝗災,大批逃難的人又湧入寶雞和漢中一帶。為了募集資金,河南同鄉會請來了河南易俗劇社上演募捐戲。
而易俗劇社的頭牌,便是常香玉。在寶雞,個性剛烈的她因為拒絕為當地青幫頭子李樾村唱堂會,竟自吞下了兩枚金戒指。常香玉當時已經唱成了名角,相當於現在的超級明星,戲迷粉絲眾多,當時,她的眾多戲迷圍在醫院外,掛念著她的安危,但倔強的她竟然拒絕接受治療。
就在這時,那個能「管」住她的陳憲章出現了。
陳憲章是河南鄭州人,從小父母雙亡,由奶娘撫養長大,洛陽師範畢業,是個文化人兒,義務參加了很多宣傳抗日的劇目,又在西安參加過戰幹四團藝術班,積累了很多戲劇知識,漸漸成了一名豫劇編劇,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戲迷。
常香玉第一次與陳憲章見面,就被他身上溫文爾雅的知識分子氣質吸引了。「吞戒指」事件發生在她與陳憲章第二次見面後不久,常香玉已經不知不覺間墜入了愛河。但這次見面後,陳憲章好些天沒有再出現,儘管常香玉天天跑到門口張望,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我的心就像《鬧書館》裡那句唱詞,真有點「意馬難栓」了。但陳憲章依舊沒來。
所以,在我看來,這次吞戒指的舉動一方面是性子烈反抗青幫頭子,另一方面,也是常香玉潛意識裡呼喚陳憲章出現的一種可愛賭氣。
陳憲章來到醫院,常香玉聽說要開刀,立即向陳憲章表示,同意用韭菜喝蓖麻油的方法把戒指排出來。記得常香玉在回憶錄裡寫過這個美好的情境:「他的眼神是那麼明亮,那麼柔和,充滿了期待和希望。求生的欲望忽然又在心中燃燒,我恨不得把金戒指立即排出來,但再一閃念,這多麼難為情啊!只好又閉上了眼睛。」
就這樣,豫劇皇后乖乖地接受了治療,得救了。
常香玉做客《藝術人生》時,講過他們倆的愛情故事,我看過當年那期節目,一直記得80高齡的她,說起愛人時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和嬌羞的樣子,她用地道的河南腔講種種有趣的相愛情節,詼諧而幽默:「人家有文化人、也顯能,人家不露,咱也沉不住氣,一看他我心裡就直跳,也不知道害怕還是怎麼著,也不敢叫人知道,也害怕,也不敢跟人說話。後來,他在我床邊,就我爸爸住的床邊去,我就在這兒邊,離的大概有幾尺遠,我就在這兒坐,聽了一會兒他半天沒吭,他說香玉你家有剪子沒有?我說誰家沒個剪子啊,有。他說你把剪子能不能遞給他?我就找著剪子遞給他,遞給他,他就拉住手。」當時這段兒把朱軍和觀眾們都逗笑了,常香玉一輩子就是這麼可愛的真性情,敢愛敢恨,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
由於陳憲章之前有過一段婚姻,他們的這段愛情遭到了父親的強烈反對。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開始了一場拉鋸戰。當然,最終,一向暴戾的父親竟然敗下陣來,也許他也明白,他該放手了。
他倆的愛情勝利了,從此,「管」她的人變成了她的丈夫。
03
其實嚴格說來,兩個男人的管教各有特色。
一個兇狠,一個溫柔,一個似刀,一個如水。
雖然第一個「管」她的男人不認字沒多少文化,帶著舊社會的種種陋習,對她並無半點溫柔呵護,但卻歪打正著,用別樣的嚴酷手段一手調教出了一代豫劇大師,最初的功夫穩紮扎的,才能有日後的非凡成就。常香玉自己就這樣講過:「我老父親把我演戲稱給是戲比天大,對不起觀眾的事不能辦、不能做,別的不用管。」
其實,這是做一個好演員的真諦,她的老父親早早就用最淺顯的話兒詮釋了這個道理。可以說,沒有如此嚴苛的父親,就沒有如此出色的她。
第二個男人給了她無限的溫柔和愛,她說:「都是憲章幫我做事情。他幫我是幫慣了,所以我什麼都不會,除了唱戲,除了排戲,別的都不會。他編戲的時候,他不僅是給我教詞,還要解釋,裡頭每句詞的意思他都要解說。編戲的時候也是這樣,排戲也是,很耐心,叫我自己辦點兒啥事,我不會。」
抗美援朝期間,由於志願軍裝備缺乏,全國人民紛紛捐款捐物,就是這個男人再次埋頭編劇,《花木蘭》劇本橫空出世,常香玉傾情出演,「花木蘭」紅遍大江南北,共籌得了15億元人民幣(舊幣),夫妻倆用這些錢加上所有積蓄,為國家貢獻了一架米格15戰鬥機。如今,這架飛機依舊被停放在北京航空博物館。
這可能是陳憲章管妻子管得最出色的一件事了。
04
我一直在想這兩個男人在常香玉心目中的形象。
也許,她的父親是火焰,她的丈夫是海水。一個熱烈暴躁,一個溫柔內斂。
她的父親用最嚴厲的手段成就了她,就像火焰,熊熊燃燒,不能後退,必須成功。
她的丈夫用溫柔的愛安撫了她,就似海水,沉靜寬厚,可進可退,後勁綿長。
她無限情深地用「管」這個河南話裡比較厲害的詞兒,生動地詮釋了這個世界上多種愛的姿態。
正因為她生命裡有這樣兩個男人,她才能在藝術上如此出色。因為,藝術的本質與狂熱「認死理」的執著勁兒息息相關,沒有這樣兩個「管」她管得如此下勁的男人,她的藝術生涯不可能如此出色。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她的藝術和她的人生,皆能稱為幸福的標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