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師轍(1878-1969)
朱師轍退休
朱師轍教授,在幾所高校任教40年,最後的崗位,是廣州中山大學文科一級教授。他從1926年在河南大學始,1947年到廣州中山大學終,走過40年在高校教書的路程,1951年辦退休,這好像還是新中國大學首次辦退休。
按說這事本來與我毫無關係,那時候我還在軍中做兵頭將尾。這篇文章怎麼會輪到要我寫?若交待個頭尾,那就少不了要談到一個小插曲。這小插曲又關係到華南師範大學原來叫華南師範學院時代一位也是文科一級教授李稚甫。
而我認識李稚甫教授,又是很偶然的事兒。當時我倒是己經轉業多年,離休了,僅僅還掛著一個廣東省出版工作者協會副主席的虛銜,在應聘為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學土》學術集刊主編,在編雜誌。一次,我在《羊城晚報·花地》副刊上發表了一篇散文,行文中提到了清末年民初桐城學派或揚州學派國學大師李慎言。我並不知道李慎言是李稚甫教授的父親,他看了那一篇文章以後,請《羊城晚報》編輯部轉信給我,約相見。可是他在信中很不好意思地談到,因為身患癌症,已經到了晚期,下不了樓……
我明白,是不大好意思說出口,約我上門相見。我知道解放前他就是一位進步教授,因為積極參加國民黨統治區的民主運動,被國民黨政府開除,並且通令不許任何國立大學再行錄用。後來他去見當時在重慶的周恩來,董必武,才有辦法來廣州一所非國立大學任教。
廣州解放,著名學者杜國庠負責文教接管工作,出任廣東省人民政府的首任文教廳廳長。杜國庠也在重慶就認識李稚甫,他把李稚甫調到省文教廳,協助他規劃調整廣東高等學校的院系。事情結束,派他到華南師範學院任歷史系主任,歷史研究所所長,他也是廣州不多的文科一級教授。
他約我相見,他已經85歲了,又是癌症晚期病人,當然應該我上門赴約。
那時候,他跟著在中大做會計的女兒,住在康樂村中山大學一座教工宿舍樓的四樓。相見後我才知道,他1957年「反右派」運動被打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送到鄉下放牛,後來被遺忘了,沒有人理。二十幾年後,習仲勳出任中共廣東省委書記,在全國普遍對「右派」實行「改正」的時候,還是習仲勳發覺了他這個被遺忘了的一級教授「老牛倌」。由於習仲勳的親自過問,他本來就不應該那樣處理的冤案很快得到了「改正」,從「老牛倌」,經過「改正」,重又獲得一級教授待遇。可是他已經上不了大學講壇,這便被安排在廣東省文史研究館,一級教授還是一級教授。
交談間他很感念習仲勳的「具體的關心人」(都是他的原話),渴望「高級領導人的關心人民,最好不要停留在有了一般號召」(這也是他的原話),還說「高級領導的具體關心人,表象上看來,可能是『個別』,影響和作用上,就不是『個別』,而是普遍『一般』了……」(這又是他的原話)。
習仲勳(無產階級革命家)
過了一段時間,他又寫信約我到中山大學北校區即原來中山醫院的第一附屬醫院「高幹樓」相見。「高幹樓」,是住廳級以上病人的,在廣東,一級教授也可住「高幹樓」。他是住在最高一層,我聽說,住這一層的,大都是活著走不出醫院!
在「高幹樓」最高一層,見到李稚甫教授。他正在痛得緊緊拉住病床拉起來防他們滾下地的鐵欄杆,閉著眼睛,忍受著。過了一會兒,才能和我說話。
他從床頭櫃的抽屜裡,拿出一份4頁紙的複印件給我。我看看,是陳毅元帥復朱師轍教授一封信的複印件;1頁複印信封,3頁複印信。陳老總的毛筆字寫得好,那3頁複印信加那封信的複印件,也不失為4件很美的書法小件。
這時候他又疼起來,他用手勢示意我先看那封信,他用老方法繼續和疼痛較量。我看著陳老總的信。又痛過一陣,他才緩和下來對我說:
「蘇老,我想請你寫一篇文章。」
我再一次對他說:
「李老,在您面前我可沒有資格稱『蘇老』。」
他這時候才說,那一次和我聊起習仲勳的領導廣東對「右派」進行「改正」,就是「不但有總的號召,也有具體的個別關懷」(全是他的原話),比如習仲勳的發現被遺忘了的他,其實就是有意鼓動我寫一篇這樣的文章,沒說出口。現在找到了陳毅元帥復朱師轍教授這封信的複印件,他覺得可以說出口了。
李稚甫去看朱師轍
我笑笑說:
「那你也還是把有關情況儘可能多給我說一些才行,這類文章忌板起臉來搬『大道理』教訓人,宜拿事實影響人。」
他就說:
「那好辦,我參與過處理這件事兒……」
我在網上查了一下,簡單說:朱師轍,字少濱,號充隱,又有別號瀛臺寄主,東華舊史,西湖夢人。多稱他為文字訓詁學家,也有加稱歷史學家的。他出生於1878年,逝世於1969年,去年,1999年,有紀念他120周年。
他祖父朱駿聲,父親朱孔彰,都是清代著名學者。祖父朱駿聲鹹豐年間進呈《說文通訓定聲》,清廷賞國子監博士,世稱「豐芑博士」,有著作百餘種,名聲稍大。不過他父親和他堂兄朱方飴,也都是桐城學派的中堅。他和父親兩代任清史編修,與繆荃孫等,共同完成《清史稿》536卷,這大概就是有人也加稱朱師轍為史學家。
他在民國年間和解放初年,又多以經史小學家和詩詞家著稱。他在幾所高校任教前後40年,最後來廣州中山大學是1947年任中山大學校長的王星拱聘來,在中山大學主要是教《詩經》,研究清史。
1951年,朱師轍教授已經70多歲,該退休了。省文教廳廳長杜國庠,派也是朱師轍老朋友的李稚甫教授,去徵求他還有什麼意見沒有?想到什麼地方落腳養老?
李稚甫來到朱師轍家,見他正在歸攏圖書,他家三代學者,藏書很多出名,他也還不明白,此刻退休後,已經不是自己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李稚甫問他:
「你已經想好退休後去哪兒落腳養老了?在收拾行裝?」
朱師轍說:
「想好了,我別的意見沒有,就是『粵溼燕寒俱所畏,錢唐真合是吾鄉。』我早就想好了,退休後到杭州西湖邊上去終老。」
李稚甫輕輕搖搖頭說:
「現在可能已經沒有想到哪兒落腳終老就到哪兒落腳終老那麼簡單了,這恐怕還得請廳裡給想想辦法才能辦到。」
朱師轍這才知道,退休的事情已經是新事新辦,他忙問李稚甫:
「那該怎麼辦,我都已經還是老一套思維,預通知了親朋好友,改日杭州見!」
李稚甫說:
「等我回廳裡向杜廳長好好替你美言一番,看看他能不能幫你實現願望。」
李稚甫回到廳裡向杜國庠廳長如實匯報。
杜老犯了難說:
「這是要到外省落腳,我哪有那麼大能量!」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他可以去找找當時執掌華南的葉劍英元帥,看看他能不能幫幫這個忙,他若是肯出面,或許也辦得到。
杜國庠去見葉劍英
葉劍英元帥
大學者杜國庠和葉劍英元帥是多年的老熟人,他們約好時間,他就說到做到,去見當時是中共中央南方局書記,也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華南軍區司令員的葉劍英元帥。
據李稚甫對我的講述,兩位相見,互道寒暄,杜國庠把他此來,有意求得幫忙的朱師轍事,原原本本對葉劍英元帥說了一遍。
葉劍英元帥稍加思考,說:
「杭州也不是我管得到的呀!這樣吧,我給陳老總寫一封信,他管華東的事,他若是肯幫忙,那就不成問題。」
葉劍英元帥讓杜國庠喝茶,等他一會,他馬上給當時執掌華東的陳毅元帥寫了一封信。我問李稚甫教授寫了些什麼,他說杜老沒帶回廳裡副本,他沒看到過,也沒聽杜老詳細說過,給杜老看過,葉劍英元帥就讓秘書給陳毅元帥發去了。
陳毅元帥接到葉劍英元帥的信,立即指示中共浙江省委負責辦理這件事,認真安置好朱師轍教授。
陳毅元帥
朱師轍如願以遂,被安排在西湖邊上的嶽王路30號落戶。
他辦好退休手續,離開廣州的時候,葉劍英元帥得知當時一級教授的月工資是158元,想到這一次從廣州搬家到杭州的折騰,也夠他負擔的,於是派人給朱師轍教授送來了一筆不薄的安家費用。
他到落戶杭州,後來還被安排浙江省文史研究館館員,浙江省政治協商會議委員,連月工資158元也照發給他。
朱師轍對他的嶽王路30號新居也很滿意,作了一首詩:
小屋三間草草屋,嶽王路畔任虛徐。
碧梧濃蔭涼消暑,朱墨新磨靜校書。
高臥優遊客寄傲,狂吟快意便軒渠。
山人不羨瓊樓美,覓得幽棲志亦舒。
他為退休受到兩位元帥的親自過問,深受感動,無比地感念黨和國家,感念兩位元帥,感念新社會所給予他的具體的關懷。
他給毛澤東寫信和寄了他的作品《商君書解詁》,《和清真詞》去。
毛澤東給覆信:
少濱先生:
9月25日惠書並大作各件,均已收到,感謝先生好意。
謹此奉發,順致敬禮!
毛澤東
一九五一年十月七日
有趣是,「文革」時候「破四舊」,「紅衛兵」抄到他家,已經決定,要把朱家的藏書,明天拉走燒毀。朱家藏書有朱家三代著作240種,藏書多線裝古籍,如清代以前的《楚詞》,就有幾十種注本,平白無故當「四舊」被拉去燒毀,太也可惜!朱師轍萬般無計奈,死馬當活馬醫,想到把毛澤東親筆寫給他的覆信裝進鏡框,掛在牆上,看能不能「顯靈」。可也真的「顯靈」了!第二天「紅衛兵」來拉書,看到,見是真跡,就不敢燒他家的藏書了。
據網上資料,可悲的是,朱師轍去世後,家裡經濟遇到困難,竟然把這些寶貴的藏書,陸續拿去當廢紙賣去換錢解困了,太也可惜!
陳毅和朱師轍
說到陳毅這位黨和國家高級領導幹部中,非常重視黨和國家團結知識分子政策的一位,如他有佳話,濟南戰役,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軍部隊解放濟南,他這位第三野戰軍司令員,進濟南的第一件事兒,是遍找大學者王獻堂,找到就立即委以重任。
如黨和國家給知識分子所謂「脫帽加冕」,即不再稱「知識分子是資產階級的附庸」,而稱「知識分子是勞動人民的一部分」,那個著名的大會,就是由周恩來和陳毅,代表黨和國家主持在廣州開的……
後來陳毅元帥有事過杭州,曾經幾次和朱師轍見面。
陳毅元帥調到北京任國務院副總理兼外交部部長以後,也還關心到朱師轍著作的出版。如這一封陳毅元帥託杭州市文史館轉致朱師轍的書法信札:
師轍先生尊鑑:尊函及尊著均收閱,近日才送中華書局辦理出版。裁答延遲年餘,十分罪過,祈先生見諒。贈詩稱譽逾恆,令人慚愧。先生謂拙作使湖山生色,愚謂適得其反。先生住湖畔十餘年而著述精勤,垂老不衰,他日秉史筆者當首書先生可斷言也。愚有志藝文,但苦於行役和外務,業餘捧場而已,言著作斷不以此自欺欺人。先生黃山樵唱我甚喜讀,詞格與夢窗為近。嘆詠人民事業及其偉績,愚以此屬望於先生。能常以新作見惠,不勝感謝。災情甚重,夏日又寒暑不定,千萬珍重。
陳毅 一九六二、六、一二
信中提到的「黃山樵唱」,指朱師轍晚年的詞結集《黃山樵唱》。
「夢窗」,是指宋代詞人吳文英。
「災情甚重」,當指多為諉之於「三年自然災害」的那一場 「15年超英趕美」的「大躍進」期間的情況……
令人肅然起敬的是,即便在這樣的時候,陳毅元帥仍然還能那樣具體地關心到朱師轍著作的出版這等事兒!
寫到這兒,我一時想起我幾十年前發表在《羊城晚報》副刊《花地》上的一則雜文:《「大批發」和「概括化」》。
那是讀蘇聯作家巴甫連柯的長篇小說《幸福》,有感而作的幾篇雜文之一。記不很清的七七八八,是說的蘇軍退役獨腿重病號原軍團政治部主任伏羅巴耶夫上校,從歐洲前線獨自來到科裡米亞,落腳在雅爾達附近的一個集體農莊。他帶領飽經戰亂之苦的莊員們,忘我地勞動,恢復生產,醫治戰爭創傷。
有一天,他去見當地的蘇共區黨委書記,建議這位區黨委書記,不要幹什麼都光是大忽悠,應該多給人們一些具體的關心。
這位區黨委書記卻是說:
「對具體的人我不感興趣,我只對人們感興趣,我喜歡概括化。」
伏羅巴耶夫批評他說:
「你這種習慣於把人『概括化』了再用『大批發』的方式去估量,可不是共產黨人應有的品質……」
我臨結尾一時想起這篇雜文,還因為進而想到,李稚甫教授當日的贈我陳毅元帥致朱師轍教授親筆信複印件,鼓動我寫這篇文章,是不是也因為他也為有感於什麼……
(2020.7.1,中共建黨99周年之日,匆作於金沙洲廣東泰成逸園養老院;9.11小修。)
主編:小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