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陸離
監製丨闌夕
去年3月底,一個名為996.icu的項目上線知名代碼託管平臺GitHub。
這一項目取「工作996,生病ICU」之意,旨在表達對網際網路企業實施以996(早九點上班,晚九點下班,一周工作六天)為代表的超長時間工作制的抗議。
發起人將996工作制下最低72個工時與《勞動法》、《勞動合同法》等法律條文對比,並呼籲「程式設計師生命為重(Developers』 lives matter)」。
這一項目很快就獲得諸多程式設計師們響應,在此後的1個多月時間裡,馬雲、劉強東等業界大佬陸續發表對996的不同看法,人民日報等央媒也對此作出點評。
而對於生活在網際網路時代的人們來說,熱點新聞就像浪潮一樣循環往復,996.icu所引發的爭議聲音很快就隨著時間流逝消於無形,一切看似都已過去。
所有不合理的因,都難免會結出不合理的果。
1月3日晚,一則「拼多多買菜98年員工凌晨1點半下班路上猝死」的消息引爆社交平臺,在這一事件得到拼多多官方的側面證實後,可以預見新一輪關於996的爭議熱潮已經席捲而來。
「有的是人願意加班」,996如何席捲網際網路行業?
我們首先把時間撥回到「996」成為常態化那一年——如果追溯國內搜尋引擎中「996現象」、「996工作制」等詞條,會發現最早編輯時間是在2014年4月前後,彼時網絡上996的話題熱度不斷攀升。
而996真正第一次走入全民視野,是在2016年,58同城被曝出實行全員「996」工作制度,且沒有補貼或者加班費,也不允許請假。
這很快就引發了員工聲討和輿論反撲,在一片質疑聲中,58同城回應稱,所謂「996」只是常規性動員,並非強制性要求,其目的是為了應對9、10月業務量較大的工作需求。
到了2019年1月,有贊在年會上公開宣布實行996,有贊CEO白鴉還表示「過幾年之後再看,這次絕對是好事」,在輿論譁然之下,這場鬧劇最終以勞動監察部門介入調查告一段落。
在我看來,所謂996或者說加班文化的根源在於網際網路企業管理問題和監管缺位。
先說前者,網際網路行業具備非常強的馬太效應,在一個細分領域中往往是老大、老二佔據絕大部分市場份額,到了老三就只能喝點湯了,網約車、外賣、行動支付、雲服務等都是非常直觀的例子。
所以在很多領域中一旦核心邏輯通過驗證,網際網路企業都會通過融資燒錢跑馬圈地,用最短時間搶奪最多市場份額,跑得越快就能拿到越多融資,循環往復。
相較於通過精細化管理來提升員工工作效率和崗位投入產出比,實現內部的效益提升,企業往往傾向於選擇加快業務增速、市場拓展來搶奪外部的更多「效益」落在員工身上的自然是加班常態化。
那位不幸離世的98年拼多多女員工隸屬多多買菜項目,這一賽道正是如今競爭最為激烈的網際網路行業風口——有多家媒體報導稱多多買菜員工工作13天休息1天,這一領域的其他企業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再來看看後者,我們假設每個程式設計師的產出相同,一家企業可以用1萬元工資請6個員工每天工作8小時,也可以用1.5萬元工資請4個員工每天工作12小時。
如果可以選,所有的企業都會選擇後者——對於企業而言,人力成本、管理成本有非常多隱形支出,在這些方面,招聘4個員工的成本要遠低於6個員工。
這就要求企業在員工正當權益層面的表現需要得到有效監管,企業想要加快發展速度?那你就嚴格按照8小時工作制多招聘員工,或者給足加班費和調休,而不是讓畸形加班常態化,一味地從員工身上壓榨成本。
事實上,相當一部分的網際網路大廠員工還是有加班費的,更多的是那些跟風的初創公司、中小型企業,996是作為一種約定俗成的辦公室潛規則存在的,並不會以加班計酬。
2018年初全國總工會開展的第八次全國職工隊伍狀況調查顯示,僅有44%的職工表示自己拿到了符合勞動法規定的加班費,或者被安排了調休,剩下的56%就「無償為公司奉獻」了。
穀雨實驗室聯合鏑數發布的另一項調研報告指出,對比我國2003年至2018年的居民收入和工作時長數據,這15年間居民工作時間基本穩定,而收入增速卻逐步下降。說明國人雖然持續性加班,卻沒有獲得同等增幅的收入回報。
至於996為代表的這些超長時間工作制在工作效率、身體健康等方面的危害無需贅言,坦率的說,猝死並不是法律或醫學意義上的死因,也不能與加班問題直接掛鈎,但過度勞累是實打實的誘因,更何況每一條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也都值得我們敬畏。
即使如此,很多人在談及996時也總不忘補上一句「你不願意996,有的是願意幹996拿高工資的人。」
這個事實判斷恰恰是我想談的下一個話題:與996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內捲化。
從996到內捲化,本質都是時代紅利過後的泡沫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社交網絡上的話題變得「萬物皆可內卷」,反正只要一提到競爭問題和資源分配,別管是教育、醫療還是職場、人生,怪「內捲化」就對了。
首先有必要指出的是,「內捲化」這一概念最初被美國文化人類學者克利福德·格爾茨用於概括爪哇島農業經濟發展過程,解釋的是一個地區經濟模式為何沒有「進化」的問題。
簡單地說,格爾茨在研究爪哇島農業發展時發現,由於缺乏資本介入,土地數量有限,加上行政性障礙,當地陷入了勞動力不斷填充到有限農業生產,卻無法繼續提高產能,只能在內部進行提升程度極其有限的精細化運營循環中,他將這種現象稱之為「內捲化」。
「內捲化」經由歷史社會學家黃宗智漢化引入國內,又被用來解釋「勞動投入增加,獲得報酬卻在降低」的現象,詞意就此跑偏,被越來越多的用於形容「競爭過於激烈且無序,最終造成一個所有參與者都受到損害」的場景,成為了內耗的「高端版本」。
如今來看中文網際網路語境下的內卷,一個直觀例子是今年上半年,社交網絡掀起的「抵制奮鬥X」熱潮。
所謂奮鬥X,指的是利用無意義加班、無底線討好老闆來獲得職場優勢的一群人。在抵制者們看來,奮鬥X的存在會倒逼整個職場「內捲化」。
舉個簡單的例子,在老闆每年下發工資100萬,突然有人開始加班,只為讓老闆看到自己獨樹一幟的努力姿態——即使他完成的工作量並未增加——老闆也可能會單獨給加班者多發工資或獎金,而團隊其他人為了避免自己到手的錢減少,也都會被迫加班,最終大家的工作時間都增加了,但也不再有「特殊表現」,老闆還是一年只需要花100萬。
用經濟學家薛兆豐的話說,「讓你加班的不是你的老闆,而是其他願意加班的人。」
這同時也是內部競爭引起的內捲化,勞動力投入的增加並沒有為公司帶來與之相匹配的額外產出,也沒有為員工帶來相匹配的薪酬回報。
再舉個例子,A公司先宣布實施大小周工作制,即一周雙休一周單休,全公司上萬程式設計師加起來每個月就是幾十萬小時的額外工作時間和產出,面對這樣的競爭態勢,同一賽道上的B公司也宣布實行大小周。
如此一來,優勢對等就相當於大家都沒優勢,但是兩家公司的每個員工每個月卻都少了兩天周末假期,這就是外部競爭引起的內捲化。
在我看來,996和內捲化的原因高度趨同,本質上都是時代紅利過後的泡沫表現。
首先說時代背景,技術、人口紅利消失,加上學歷貶值結構錯配,是網際網路行業內卷的根本原因
在2019年7月Questmobile發布的報告中顯示,2019年第二季度中國移動網際網路用戶規模為11.4億,同比淨減200萬,這已經宣告了中國移動網際網路時代人口紅利的終結,隨之而來的是增量市場空間見頂。
而在技術方面,移動網際網路與智慧型手機全面普及所帶來的產業鏈升級和商業新生態紅利已經退潮。
反觀近幾年被捧上天的那些前沿技術,諸如AI、5G、物聯網等,有哪個真正意義上實現大規模普及,服務於國人日常工作生活了嗎?一個也沒有,更不用說帶來新的範式轉移,催生出新的藍海市場了。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網際網路行業更多的是陷入紅海市場競爭格局,同時還面臨著學歷貶值、結構錯配的新問題。
去年11月,浙江大學3位作者引用了2017年智聯招聘網站上約2萬份簡歷和同期1.6萬個招聘崗位作為樣本進行研究,指出約一半的求職者學歷相對工作要求高出兩年或以上,他們獲得的薪酬比與自身水平相符崗位的薪酬低5.1%。
這就是隨著大學、碩士等高等教育連年擴招,當越來越多的人獲得學歷優勢時,這種優勢已經被相互抵消掉了,接受高等教育所帶來的回報率也在下降,甚至會造成薪酬懲罰。
換句話說,如今的年輕人考大學更容易和找工作更難其實是一體兩面。
再來看企業角度,時代紅利消退後,網際網路企業存在著競爭激烈且人才過剩,更缺乏足夠的動力和空間重新分配利益的問題。
正如我們前面所提到的,「你不願意加班,有的是人願意給大廠加班多賺點加班費」,這是令人無奈的現實問題。
企業競爭激烈且監管缺失,動輒「百團大戰」、「千播大戰」,這讓良幣被劣幣同化成為現實,否則良幣就面臨著競爭失敗的結局,所以996就成了老闆眼中的「福報」,也才會有職場內捲化的問題。
早在996.icu上線並引發業界熱議之時,人民日報、工人日報等央媒就曾撰文直指「奮鬥應提倡,996當退場」、「針對996ICU,有關部門應有所作為」。
而在996.icu上線即發布並實時更新的「996名單列表」與「已取消996名單列」中,2年時間裡「996名單列表」已經從最初的8家公司擴張總計達到218家公司,「已取消996名單列」則只有6家。
現實很沉重,現實之外的真實更沉重。
最後是個人層面,人們都背負著「向上走」的社會要求,擁擠在最火熱賽道競爭,一旦失利就會難以從精神層面解脫。
成功是奮鬥出來的,但是成功的定義是什麼?所有人都能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嗎?這些問題並沒有一個標準答案。
有答案的是,近乎所有人都被要求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那就是奮力向上爬,要考更好的學校,找更好的工作,賺更多的錢。
在這種環境下,人們都會想方設法進入最火熱的賽道上競爭,也缺乏退出機制,人到中年被企業辭退而跳樓的悲劇就是這麼產生的,大多數的人要用更多努力去證明自己適應了這個社會,一旦失業或者考學失敗,就會陷入極大的痛苦。
所以大家可能一邊在拼命加班,一邊在社交媒體上去吐槽996加班文化。
人類學家項飆在談及「內捲化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缺乏個體退出機制」時舉了一個例子,
「在德國,學徒制度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就業方式,比如理髮師很早就被當作一個學徒工來培養的,理髮就是他的事業,他會很上心也很開心。但是在我國,理髮師往往是一個人考學失敗,為了謀生被迫做的選擇。」
因為人生缺乏橫向的選擇,底層民眾、中產階級都希望自己或自己的下一代能實現階級躍升,高層精英更不想下來,人們沒辦法過自己喜歡的生活,只能在焦慮和內捲化中被洪流裹挾著向前走。
言必稱內捲化,但內卷不能用來解釋一切
有必要指出的是,我們承認內捲化的存在,但同時也要意識到言必稱內捲化是一種思維懶惰,年輕人尤其要警惕這件事。
對內捲化的武斷或過度使用會導致我們對於複雜問題的理解變得過於簡單化,把一切競爭、資源分配問題都推給內捲化,並不能幫助我們個人解決問題。
我的老闆闌夕講過一個故事,
「有一個做餐飲的朋友,因為今年形勢不太行,把店裡洗碗工的日薪制改成了時薪制,本來每天工作10個小時、發400塊錢,相當於時薪40塊錢,但是實際上每天忙不過來的餐時也就中午和傍晚的那總計大約6個小時,所以新招的洗碗工,只在中午和傍晚過來工作6個小時,時薪50塊錢,看上去單價比之前的高,但是因為縮減了總體時長,所以每天的開銷反而減了100塊錢。
這對洗碗工當然是不利的,之前每天工作10個小時,其實具有著相當的彈性空間,比如在下午的數個小時裡沒活可幹,可以在後廚休息或者抽菸,現在僱主等於說是不願意為這份彈性支付工資了,他自己多出來的4個小時勞動時間,又很難找到合適的短工去做兌現,個人收入是下降的。」
你說這種資源分配的改變是內捲化嗎?或者說是資本貪得無厭嗎?並不是,這位朋友如果不想方設法的削減成本,他的餐館可能都開不下去了,到時候所有人一起失業喝西北風去,他家底子厚倒能扛著,那些背井離鄉的廚師服務員端菜工反而會徹底丟掉飯碗,遭受到更大的損害。
說回到網際網路行業,事實上,從企業到員工,網際網路行業的所有參與者都享受著時代紅利,作為信息革命的產物,網際網路行業代表著最先進生產力和社會發展方向,幾個程式設計師加產品經理生產出的產品,可以淘汰掉幾百幾千個銷售、客服。
如果站在傳統行業的角度,網際網路行業何嘗不是在逼迫傳統行業「內卷」?
所謂真實的另一個切面是,網際網路行業創造了許多高收入職業,這是願意加班賺錢的勞動力蜂擁而至的一個重要原因。
當然,我們依然要聊一聊如何解決內卷。其實也並不複雜,對症下藥即可。
在立法監管方面,勞動法、勞動合同法等對於工作時間、加班薪資、侵權處罰等都有明確規定,我們需要的是把這些法律法規條文落到實處。
因為僅僅指望企業自覺是不現實的,在一個沒有規則的戰場上,底線越低,收益越大。就好比一個拳擊臺上如果沒有裁判,那能拿刀子,誰還只用拳頭呢?
打工人自身,要儘可能的開拓視野,開闊心胸,想清楚成功永遠只是少數派,絕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在賽道競爭白熱化的時候不至於迷失自己,人生是可以有多種選擇的。
另一方面,奮鬥X和奮鬥是兩碼事,無論什麼時候,個人的奮鬥都必不可少,為了抵制內捲化、抵制奮鬥X而躺平摸魚,是在浪費自己的時間價值,損人不利己。哪怕你在被迫加班時用接私活、提升專業技能等方式來取代磨洋工呢?這都是更有意義的事。
更重要的是企業方面,企業逐利是天性,但逐利不能成為唯一目標,享受了時代紅利就應該承擔起應負的社會責任,很多企業都有必要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了。
更何況員工的合法權益本來就應該得到尊重和保護,企業想要蒙眼狂奔不意味著將員工綁上戰車就是對的,超長時間工作制不僅會影響勞動者身體健康,也會帶來工作效率低下、工作積極性挫傷等其他問題,這不僅是違法操作,也是對奮鬥精神的背離。
一個年輕的生命逝去了,她不能只被視為是上萬名員工減掉了一個,不能只是一個和成本、財務、結構掛鈎的微不足道的數字變動,不是嗎?
文章參考資料來源:
【1】《在GitHub上很火的996.ICU,現如今到底怎麼樣了?》,Huber,Github中文社區
【2】《鏑數 | 壓傷年輕人的不是996 而是加班不給錢》,穀雨數據
【3】《「內捲化」概念辨析》,劉世定,邱澤奇,社會學研究
【4】《學歷貶值致薪酬下降5.1%,高校生就業內卷怎麼破?》,鄒碧穎,財經
【5】《專訪|人類學家項飆談內卷:一種不允許失敗和退出的競爭》,王芊霓,葛詩凡,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