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高考,在沉重中穿行而過。但多數人的人生軌跡,從放下試卷的那一刻才真正展開。
每一代人對於高考的記憶,就像回望一灘冷卻了的雞血。「逆天改命,在此一考」「此生只為高考狂,衝進重點孝爹娘」「沒有高考,你拼得過富二代嗎」……這些在校園、課堂裡年年相傳的標語,比各種媒體聲音更加殘酷地揭示著,高考對於大多數普通家庭的意義。為什麼如此關心高考?因為我們相信教育必能改變命運,是人生躍遷的必經之路。哪怕道阻且長,泥沼繁多,但出口也許通向光明。
撰稿|康宸瑋
編輯|張 帥
校對|許 靜
出品|Figure·紀錄片
「每一種命運都渴望向上的人生。」紀錄片《出·路》把這句話寫在宣傳海報上,卻在片中用內容將理想與現實明晃晃地放在一起對比,令命運摺疊清晰可見。
這是一部帶有「典型報導」風格的紀錄片:從2009至2015年,導演鄭瓊用了6年時間,跟拍甘肅山區、湖北小城和北京胡同裡三個少年的成長之路,揭示在教育改變命運之前,階層、性別、城鄉、東西部差異甚至家庭價值觀,如何決定著教育的命運。
平凡而殘暴的生活,有時候需要一些勇氣才能繼續堅持熱愛。
三種人生
如片名一樣,尋找「出路」的問題包圍著整部紀錄片的敘事。
三個孩子中最先出場的,是甘肅女孩馬百娟,她穿著不合身的粉色衣服,黝黑色的臉蛋紅暈難消,坐在山前的土坡上,像說RAP似地大聲朗讀著自己的夢想:「我長大了要去北京上大學,我上了大學以後要去打工掙錢,我要一個月掙一千元買面,因為我家面不夠吃。」
一句看起來簡單的邏輯閉環,每一步都是千山萬水。
沒有人忍心告訴她,生活在北京,她眼中的一千元「買面」巨款,幾乎無法維持生計——這一年,她12歲,才上小學二年級,已經輸在了起跑線上。
馬百娟在家要承擔繁重的農活:劈柴、燒水、做飯……哥哥是家裡的頂梁柱,在玻璃廠工作,沒有任何防護措施,一個月收入只有3000元。
家在深山裡。下山的盤山路,人和驢都走得踉蹌艱險,遠遠望去,如撒在大地上的螞蟻。導演鄭瓊在自述中說,拍攝這個場景時,自己的眼淚就在鏡頭後面掉下來了。
甘肅鄉村層層疊疊的盤山路
希望就像火柴,火光越是鮮亮,越令人擔心風的到來。
哥哥得了病,怕自己養活不了家人,騎著自行車帶妹妹去學校和老師商量:「老師,馬百娟的情況你也知道,我們家條件困難,她又不是讀書的料,我想讓她不學了出去打工。」
老師說:「起碼要讀完九年啊,總能學點東西進去。」
但馬百娟的目光望不穿學校的鐵門。
第二位主人公徐佳是個湖北小城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拍攝時,已經是他第三次參加高考。
在出租屋裡備考的徐佳
家裡人幫不上更多的忙,只能把飯菜做得更可口些,坦言這是陪孩子賭一年——當復讀已經可以用「賭」字來形容時,勝算可想而知。徐佳面對鏡頭說:「在我們這個小地方,出一個大學生,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徐佳復讀時的心情頗不寧靜,常常心不在焉地轉筆,或者因害怕失敗而哭泣,卷子發下來他會突然出神而不能做題。
家裡人把復讀看作是對他夢想的成全,而徐佳卻把復讀看作是完成已故父親的期望,他們都背負了太重的包袱。
第三位主人公袁晗寒,北京女孩,17歲的她剛剛從美院附中主動退學。她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別,在她的環境裡,「每一個人都不一樣」。家庭或學校從未向她灌輸,上學這件事,需要和工作、人生扯上什麼關係。
打扮時尚新潮的袁晗寒
相對於沉默的馬百娟和自我抑制的徐佳,袁晗寒表達要主動得多:「我沒有想過我以後的生活,想要做在哪一個階層的人,反正不會餓死就行,沒有人會被餓死的。」說這話時,單薄的衣服下露出身上兩朵彩色的文身。
家庭條件支持著這個女孩的任性和天真。畢竟,不是每一位媽媽都會因為相信女兒的「天才」而給她辦了休學,還不惜成本支持女兒在寸土寸金的南鑼鼓巷租店開咖啡館,留學德國杜塞道夫藝術學院。
藉助上一代的力量,袁晗寒從教育市場脫身,出路困難並不表現在現實問題上,而是對於「自己究竟想要什麼」無法回答。
如果說馬百娟是被剝奪了選擇的權利,徐佳只有一條必然的選擇,而袁晗寒則是因為選擇太多而無從選擇。
她面對鏡頭坦言:「我恐慌的不是沒事兒幹,而是會不會一直沒事兒幹。」
出路還是閉環?
離開學校後的馬百娟,以文憑為準入資格的城市勞動力市場,實際上已經悄悄向她關閉。當她鼓起勇氣走進市區酒店求職,年輕女經理的回答,平靜而殘酷:「地毯也不用你掃,像我們前臺這邊,你必須學會電腦操作才能工作。」
她的「出路」是夾在兩個同齡孕婦中間,等待父親的發落。
「山區的女孩,最好的歸宿就是早點結婚」
「我的想法是女娃娃是別人家的人,書多少念一點,夠用就行了,只要生了娃,也拖累大,即使有工作,幹也幹不成。」馬百娟的父親像念聖經一樣地宣傳他的理論,「靠女婿著,就是這麼個出路,沒有別的出路。」
16歲,馬百娟在家人安排下匆匆嫁給了表哥,懷孕生子,曾經明亮開朗的她漸漸變得垂頭喪氣和木訥。
相比馬百娟,徐佳要幸運一些,他終於考上大學,進入城市,「改變」了「命運」。大學畢業後,徐佳在就業競爭中勝出,籤約了一家國企改制公司,並且與相戀4年的女友結婚,一起努力奮鬥,買了車,買房也在計劃中。
這種安定的生活符合當下大多數年輕人的奮鬥觀,但徐佳並不開心。他一直是為別人而活,身上背負著家庭的重擔,連拍結婚照時也看不出一點點喜悅。徐佳說:「我精神上的追求很少很少。也曾想過,拋下父親的遺願和家庭負擔,按照自己興趣做事,但在內心深處,又很鄙視不管家裡、只顧自己的人。」
責任感是他前進的動力,他的人生就像蝸牛一樣,背負著給他安全感又給他壓力的殼,緩緩向前爬行。「每個人的命運都是不一樣的,很多東西都是不公平的,但這是你沒有辦法改變的。我現在接受這種不公平的存在,但是我會努力去改變這個現狀。」
袁晗寒的咖啡館僅僅經營了一個月就倒閉了。她開始背著畫板滿街寫生,然後按照家裡人的安排,去歐洲遊歷了三年後,回國註冊了自己的藝術投資公司。
事實上,恰是這個北京女孩的經歷,促使鄭瓊打開了攝影機。彼時,年過不惑的鄭瓊,在與這個未成年小女孩的一次閒聊中,驚訝地發現:「在她的生活裡,有那樣多的選擇,那樣多的資源,和從小地方出來的我,感受完全兩樣。」
旅學德國歸來的晗寒
鄭瓊本想用這部作品回答一個問題:到底是什麼原因,促使這個本該備戰高考的北京女孩兒選擇退學,追求自己想過的人生。
可當鄭瓊回到自己的家鄉,尋找對照組時,她發現這個選題遠比她想像中更為寬廣。不管屬於哪個階層,都有各自的困惑,但不同的是,有些人是要解決生存問題,有些人是在解決精神形態的挑戰,每個在自己的框架裡邊去做所有的嘗試和探索,總之每個人都在努力尋找自己的出路。
每個人的出生、生長環境、經歷等等的不同,會導致世界觀、價值觀的不同。
我們的人生,走的是出路還是閉環?這是一個問題。
視頻中,在山坡上放羊的馬百娟還不忘念書
看到平行的我們
工作對於袁晗寒來說,是諸多生活方式裡的一種,但對於馬百娟而言,是生存的問題。很多大城市裡出來的孩子都不願意過「一眼望得到頭的人生」,可如果生活能望到頭已經是馬百娟莫大的幸福。
鄭瓊彼時的疑惑通過鏡頭傳達給了觀眾,很多人觀看後反思「難道高考不能改變命運嗎」。
答案見仁見智,就像每一個觀眾都能在影片裡找到與自己命運最接近的角色,我們無法用一種價值觀來衡量這三個人的人生。
導演說:「這三個人物面對的問題,其實也是中國各種群體面對的問題,不僅僅是他們要找到各自的出路,包括這些不同社會階層之間毫無交流交集的隔離,也需要找到溝通的途徑。」
學者徐亞萍對紀錄片的評價更陽光一些:《出·路》讓我們看到教育的問題,既有關政治經濟結構,也有關文化。割裂來看,每個人的「出路」似乎都符合她/他的生活世界的合理性:高考對寒門子弟而言仍然是一種需要爭取的公平競爭形式,制度教育仍然是一種有效率的路徑,「看到」是醒來的前提。
籃球,仍是山區裡的孩子們新鮮玩具
山洞裡的出路之所以給人希望,是因為前方有光,一旦走出去,一切過往,皆為序章。不管有沒有柳暗花明,走下去,堅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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