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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不仁者,可與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樂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與言,則何亡國敗家之有?
這個就是孟子的文章。孟子的文章,同莊子的文章一樣,都蠻難讀的,蠻奇特的,因為文字看上去古裡古怪。但是為什麼寫古文都要學他呢?他的餘韻好,平仄非常好,一個字一個字朗誦起來,意思有轉折。
本來一句話,「你吃飽了沒有?」很簡單,但他不是那麼說,他會說「如果你肚子餓了,也可以吃飯,也可以吃麵」,就是那麼一個味道。同樣一句話,他的文章就是這樣。
他說「不仁者,可與言哉」,這個時代,很多人的思想裡已經沒有仁義了,沒有辦法跟他們對話,他們不會接受仁義的。我們現在講就是說不會接受,他不是說不會接受,他說「可與言哉」,哪裡可以跟他們對話呢?就是這麼一個意思。
下面他申述理由,「安其危而利其菑」,這些人唯恐天下不亂。菑,就是災。
這個很重要,這就是謀略。亂世中的一般人,所謂政客,不是政治家,都是走這個路線。我們看到當年美國的基辛格,乃至今天白宮總統以下的幕僚、智囊團,對世界的做法,都是以這句話為原則。
當然他們沒有讀過《孟子》,但是(處於)亂世的人,對付天下之亂、(以及)製造天下亂的人,走的都是這條路線。蘇秦張儀都是唯恐天下不亂,天下一亂,他們才有辦法趁火打劫。
至於天下亂了,人們痛苦,那是你們的事,同他沒有關係;把你們搞亂了,他才好表現自己的才能,就是「安其危」,在最危難的時候,他自己非常平安。當然也可以講,他不懂事,在這樣危難的局面下,他自己還認為平安得很。
「安其危而利其菑」,唯恐天下不亂;別的地方發生災難,正是他的好運,正可以利用這個災難,施展他的所長。這種思想這種做法,「樂其所以亡者」,看到別人危亡時,很高興,因為可以有機會自我表現。
「不仁而可與言,則何亡國敗家之有。」孟子說這些沒有仁義思想的人,沒有遠大的胸襟,沒有愛天下人的觀念,如果可以跟他們談國家天下的大事,那世界上、歷史上就找不出亡國的事情了,也沒有敗家的事情了。
文章要文學化 演講要口語化
這本來是很直接的話,被他文學化的文章表現得非常美,可是越說越不懂了。其實他的意思是講,要想國家不亡,家庭不衰敗,只有行仁義之道,才能救亡圖存,這樣說就很明白了。
可是中國古代的古文,同現在所有文學家一樣,都是要寫得文學化,一篇文章如果像講話那麼寫下來,就不叫文章了,不好看。
文章一定是七拐八翹、歪歪曲曲的,柳暗花明又一村,結果說了半天,原來還是這個東西。可是在文學上,那樣寫出來,就是好文章。
實際上每一篇好文章,如果把它歸納起來,只有幾句話而已。像打少林拳一樣,本來一拳就打倒你,很簡單;偏要扭兩下,跳到邊上逗兩下,然後才把你打倒,表示武功好,就是這麼一回事。
不會寫文章的人,看許多文人只是在那個地方玩花樣。不過有個好處,對聰明人,教給他這個辦法寫文章,他一旦鑽進去,一輩子的精神都消磨在這個裡頭了。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
下面就有味道出來了,孟子所處的那個戰國時代,他所遇到的那幾位領袖,齊宣王啊,梁惠王啊,大小國家的每個領袖,他都看過之後,已經到達目中無人的狀況了。他知道這個世界沒有辦法了,他也沒有辦法教育他們了,只好捲鋪蓋回家,收拾書箱好過年,於是他就回老家去了。
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
他引用了一個童謠,「有孺子歌曰」,他聽到有小孩在唱童謠,在春秋戰國時候,童謠就是民歌。注意,要想研究中國文學史的,在這個地方就要注意了。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這是春秋戰國的文學,民間唱的歌。這個「滄浪」,並不是固定指哪一條江,可能是中原地帶的一條江河。他說,如果是乾淨的水,我就拿來洗洗帽子,古代的帽子有些是竹子編的。
孟子這個時候為什麼拿這個歌來講呢?到了中原,靠近北方啊,黃沙特別大,有人帽子是要洗的,草帽就可以洗。如果這個滄浪之水是髒的話,他說那就洗洗腳吧。乾淨水洗帽子,髒水就洗腳,就這麼一個民歌。
孟子引用這個民歌來講,說孔子當年聽了民謠啊,也有感慨,孔子說,「小子」啊!年輕的同學們啊,「聽之」,你們注意聽啊。這個歌代表的意義,是遇到清水嘛,就洗洗頭上的東西,頭是比較寶貴的;遇到髒水嘛,只能夠洗洗腳,就不能洗臉洗頭。
為什麼?「自取之也」,水本身本來沒有區別,洗頭和洗腳是一樣的,可是因為水質乾淨與不乾淨的關係,人的應用、看法、作用就不同了,這是照文字上解釋。
換句話說,這就代表在時代清明時,一個人就應該出來服務;時代太混濁了,無法救了,他也只好回家。
為什麼孟子引用孔子的話呢?孔子當年周遊列國,看到這個時代沒有辦法救,因此回家去了。所以孟子這段話又是個機鋒,含藏的非常好,他學的也是孔子的精神。
我姓孟的嘛,今天也要捲鋪蓋回家了,也不幹了,年紀也大了。這幾句話,也就是後世文學所謂「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同樣的意思。
自侮 侮人 被人侮
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下面孟子再引申這個意思,他說:「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他又引用《詩經·太甲》裡所講,「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的道理。
這裡文字很明白,凡是中國人,讀過中國書的,這幾句話都曉得講。
一個人為什麼被別人侮辱?是你自己找來的,你的作為一定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有人說,老師,我在這裡,好像人家看到我都很討厭。如果他能夠反省一下,可能就會發覺,自己總有使人討厭的地方,才會召來這個後果。所以孟子說,一個人必自侮才會被別人侮。
這就是因果律,這個因是在自己的內心,每個人自己內心思想是行為的開始,所以都是由於自己,並沒有一個另外做主的,命運是操在自己的手裡,就是這個觀念。
所以他引用《詩經·太甲》篇裡的話,「天作孽」,這個「孽」代表罪惡;佛經那個「業」,包括善、惡、非善非惡的「業」。所以這篇詩裡講,上天造孽,還可以逃得掉,天災還可以躲得過;人禍,人要自己造孽,就不可活,沒有辦法逃脫。
上次我們引用道家的思想,《陰符經》說天發殺機、地發殺機,還可以躲得過;人一發殺機啊,天地反覆。人心最厲害,連天地對人都無可奈何。
《孟子與離婁 南懷瑾老師》
[若水心得]
提到「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的這句話,它讓我想起南師很喜歡引用古人的一段話:
「任何一個人,一生只做了三件事,便自去了。自欺、欺人、被人欺,如此而已。」
古今中外的英雄豪傑,誰又不是如此。人不自欺,幾乎是活得沒有人味。我們從生到死,今天、明天、大後天,隨時隨地,總覺得前途無量、後途無窮才有希望,才有意思。
不做做白日夢,沒有了念想,那還有甚麼意思呢!
其實,那些無量、無窮的希望,都只是「意識」思想形態上的自我意境而已,可以自我陶醉,不可以自我滿足。講到這裡,特別聲明,不要誤會了人生,就心灰意懶。
人,因為有「自欺」,才會『欺人」,最後當然要「被人欺」。人也因為「自侮」,才會『侮人」,最後當然要「被人侮」。
「侮」,欺負,輕慢,輕視,輕蔑。對自已,對他人,都是。
換言之,人要自愛,才能愛人,最後自然可被人愛。也可以說,人要自尊,才能尊人,這樣才能使人尊你。
那麼,我們要怎麼做才能夠由「自欺,自侮」,轉換成「自愛,自尊,自重」的人呢? 那就是「誠其意」,使自己的意識「誠」起來,讓自己真誠,誠實。
這方法就是曾子所說的「誠其意者,毋自欺也」。
毋自欺,就是不要自己騙自己。
「意識」,是「心」起分別理想作用的先鋒。它旋轉跳躍變化的非常快速,而且最容易自我欣賞、自我陶醉、自我肯定或否定。它就在我們腦子裡盤踞活動,發揮思想、理想、幻想等成千上萬的作用。
但它本身是把握不住,想過了用過了便溜了。一旦把握住了,它把好壞交給我們的「知性」去判斷。它把種種影像收集歸納以後,又交給了「心」來安排收藏。
要使「意識」淨化,除非你真要做到「內明」反省的學問,隨時留意它的活動,使它能「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才能得到真正的「誠意」境界。
換句話說,一切都由「知」,從覺知開始。一旦有了知的覺知,那才會有止,定,靜,安,慮,得,才能夠把意識給誠起來。
這裡的「誠」字,是包括專一、安定、無私、明淨的意義。
所以子思著《中庸》,便說:「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誠者,自成也。」同樣是發揮「誠意」的內涵。這是「內明」之學的精髓所在。
同樣的,我們平常生活中,對人處事,也是這個「意識」的作用最為重要。但你如果對「內明」學養不到家,那被「意識」所「自欺」、或「欺人」、「受人欺」是勢所必然,事所難免。
譬如說,人人都會埋怨被別人騙了,其實,人不自騙,誰又能夠騙了你呢?小心,也許我正在自欺,而且又欺了大家。
接著「毋自欺」之後,他便用兩句譬喻的話說:「如惡惡臭。如好好色。」
人們對於一切事、一切東西的愛好和厭惡一樣,當你真討厭它的時候,就會立刻厭惡它,再也不會去迷戀它。當你真喜愛它的時候,你必然會馬上去愛好它,再也不會捨棄它。
同樣的道理,當你明白了「意識」的顛倒反覆,自己擾亂自心時,你就要「不自欺」,立刻捨棄「意識」的亂流,歸到平靜清明的境界,正如前面七證次第所講的「知止而後有定」才對。
你真能做到使意識、意念返還到明誠、明淨的境界,那才叫做真正的「自謙」,這完全是靠自己的反觀省察,才能得到的境界。
謙,並不是消極的退縮,它是崇高的平實。
自謙,是自我謙遜,是心安理得。
理得才能心安,心安才能理得,把道理給梳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