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老說非洲活該窮,我在貧民窟發現了這群年輕人

2020-12-13 虎嗅APP


當他們說,「堅持,是因為我們無法承擔沉默的代價」,他們是在堅持自我表達和公共表達的傳統。當他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No condition is permanent」,不是在進行自我麻痺,他們是說永遠不把不公正、不合理視作理所當然,應該相信表達的力量,相信行動的意義,相信竭盡全力的表演能打亂既有的議程,帶來切實的社會變革。



懸浮青年



大家好,我叫程瑩,我是一名非洲文化的研究者,目前任教於北京大學。每次在課程的開始,我喜歡讓同學們去搜集一些有關非洲的書籍封面。


不管是康拉德的《黑暗之心》還是海明威的《非洲的青山》,都有一個共同的元素,那就是熱帶叢林。和這些書的字裡行間呈現的一樣,非洲總是被描繪成一片原始的大陸,被置於現代社會的對立面。



有人說,這是殖民時代的古早敘事,它們已經過時了。那我們當代社會對於非洲的再現是不是有一點點改觀呢?


很遺憾,答案是否定的。就在最近,歷史學家Simon Stevens收集了近年來出版的有關非洲的書籍封面,你會發現,金合歡樹和那又大又紅的夕陽取代了熱帶叢林,成為了非洲的新象徵。



那又有人說,我在非洲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這些封面有什麼問題呢?奈及利亞作家奇瑪曼達·阿迪契替我們回答了這個問題。


她說,這些單一故事的危險性不在於它們是假的,而在於它們是不完整的。當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重複這些刻板敘事的時候,它們就成了有關非洲的唯一一種故事。


作為來自中國的非洲文化研究者,我始終非常關心的問題是,當越來越多的中國人走進非洲,企業家、知識分子也好,普通的遊客也好,我們該怎麼講述有關非洲的故事?


今天我要和大家分享的非洲故事,裡面沒有金合歡、獅子王,沒有動物大遷徙,也沒有戰亂和疾病,它關於一群普普通通的非洲青年人,我要講一個劇團的故事。


一 


2012年,我開始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的非洲語言文化系攻讀博士學位,當時我的研究方向是非洲戲劇。


我最開始有一個特別宏大的研究設想,我想從最有名的奈及利亞作家入手,比如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非洲作家沃萊·索因卡,去研究西非的戲劇傳統,再把它和南部非洲的戲劇傳統進行比較。


於是我田野調查的第一站是西非的文化中心,拉各斯,它同時也是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最大的城市。但是到了拉各斯以後,我每天都堵在路上,經常一堵就是三四個小時。


但我還是堅持每天出門,我想儘可能多地訪談大學裡的教授,還有當地演藝圈的工作人員。可是,就這樣早出晚歸了一個月,我幾乎是徒勞一場,連一場正兒八經的演出都沒看上。有些老師甚至跟我感嘆說,戲劇在非洲或許已經消亡了。


▲ 拉各斯(Lagos)是奈及利亞前首都和最大的港口城市


當時我特別不解,一個有著如此悠久歷史的文化,怎麼突然就消失了?我在書上看到的那100家全國巡演的、熱鬧的流動劇團,它們都去哪了呢?這時候,一個劇作家告訴我,要不你去這個國家最重要的戲劇空間——國家大劇院看看吧。


奈及利亞的國家大劇院有輝煌的歷史,1977年世界上規模最大的一場黑人文化藝術大會就在這舉辦,這個盛況空前的大會吸引了數萬名藝術家參與。


在獨立以後,奈及利亞發現了大量的石油資源,一時大興土木,這個劇院本身就是巨額石油財富的象徵。後來隨著國際原油市場價格下調,奈及利亞經濟衰退,這個劇院也隨之衰落了。


▲ 奈及利亞國家大劇院


我來到它面前的時候,外面已經荒草叢生,裡面沒水沒電。當時唯一一個工作人員,是在我的極力央求下,才帶我打著手電筒在裡邊轉了一圈。她和我說這個地方已經很久沒有戲劇演出了,只是偶爾會被有錢人包下來辦party、辦婚禮。


在我快要萬念俱灰的時候,之前我一直沒聯繫上的一個叫賽貢的年輕人突然回復了我。賽貢是一個約魯巴族的演員,同時也在巴裡加貧民窟經營著一家小有名氣的劇團。


▲ 非洲皇冠劇團創始人賽貢(Segun Adefila)


見到賽貢之後,他帶我去了他和劇團成員們生活的地方。巴裡加的地理位置其實是有點特殊的,整個拉各斯被一片巨大的水域劃分成了兩塊,一個是圖片右下角,面積比較小的島嶼地區,另外一個是左上方佔據了絕大部分面積的大陸地區。巴裡加就在大陸的邊緣,瀕臨潟湖。


▲ 巴裡加(Bariga)位於拉各斯大陸地區的邊緣,是奈及利亞最大的貧民窟之一


島嶼地區集中了這個國家主要的金融業、銀行業,還有高端房地產業,而大陸地區就是普通人生活的地方。在這個圖片上可以看到,島嶼和大陸被幾個長長的跨海大橋連接起來。在橋的這一邊,巴裡加、Iwaya、Makoko這樣有名的貧民窟大片地蔓延開來,而在橋的另一邊,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



當賽貢帶我走進巴裡加的時候,差不多就是圖上看到的這個樣子。


▲ 巴裡加地區街景,李東 攝


當時我的司機朋友特別不高興,他不明白我為什麼要來這個地方,因為這有很多「area boys」,就是奈及利亞有名的街頭團夥。一些無業的年輕人聚集起來從事非法活動,比如販毒、武裝搶劫、收保護費等等。


接著賽貢帶我回到了國家大劇院,只不過這一次我們沒有從正門進去,而是繞到了後面一排低矮的平房,其中一間屋子門口寫著「小劇場」。推開門進去,我就看到賽貢的劇團成員們正在排練。


▲ 劇團成員們在「小劇場」裡排練


他們當時排練的戲叫《拾荒者》,講的是三兄弟從鄉下到城裡打拼的故事,他們嘗試了很多不同的職業,但是最後淪落到在垃圾填埋場裡生活,有點像我們都很熟悉的一個劇本《等待戈多》。


我問他們,怎麼會想到排這樣一個故事?他們告訴我,我們講的不是《等待戈多》,講的是我們自己。我們很多人都在垃圾場上生活過,只是把它演給更多的人看而已。


▲ 《拾荒者》演出


那是大概七八年前,我其實也沒明白這個戲怎麼就一下子擊中了我。我遇到這些年輕人的時候,和他們年紀差不多,而我當時是一個別人口中的小鎮做題家。尤其是準備出國的那段時間,每天想的無外乎績點、託福,完成老師布置的reading,豐富自己的學術履歷這些事。


而我面前的這些年輕人,他們好像在過著一種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問著完全不一樣的問題。



很可惜,看完他們的彩排,當天我就要坐飛機回倫敦了。可是在飛機上我怎麼都睡不著,一直在想,我到底為什麼要研究有名的戲劇家?他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更關心的是這群和我同齡的、普普通通的年輕人,我想知道他們每天怎麼生活,他們為什麼搞藝術?下飛機之前我做了一個決定,我要改題目,研究這個劇團。


1996年,我剛剛提到的那個年輕人賽貢,和他的幾個沒什么正經職業的好朋友,在巴裡加創立了這個非洲皇冠劇團。幾乎所有的劇團成員都是在巴裡加生活的年輕人,要麼失學,要麼失業。


我在這裡最好的朋友Taiwo,是皇冠劇團的核心成員。有一次在看他們彩排的時候,Taiwo湊過來說,你這個人有點意思,我以為你和那些外國人一樣,過來拍拍照,坐上飛機一去不返,沒想到你又回來了,還天天來。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我和Taiwo就熟悉起來了。


▲ 劇團成員Taiwo


像Taiwo這樣的劇團青年人,他們的一天是什麼樣子呢?每天凌晨,Taiwo就從巴裡加的家裡出發,來到劇團成員們事先約好的一個排練空間。


這個排練空間是不固定的,有時候是賽貢繼父的後院,有時候是他們臨時找的廢棄教室,有時候就是棚戶區裡面隨便一塊空地。雖然這個地方不太固定,但是演員們都叫它同一個名字——The Lab,就是實驗室的意思。



每天排練的時候,核心成員先領著大家做一些固定的舞步,進行基本的身體訓練,然後他們會坐下來,圍在一起討論最近發生在他們身邊的社會事件,接下來他們會圍繞幾個議題,加入音樂、肢體元素,創造出一些有完整情節的作品。



給大家舉個例子,有一次下了大暴雨,巴裡加的好多街區都被淹了,劇團成員就覺得,我們不能像某些有關人員那樣坐視不管,我們得幹點什麼。於是他們一合計,編排了一個在泥潭裡面摸爬滾打的肢體作品。


他們到幾個路面破壞最嚴重的街區演了這個戲,當時吸引了很多人圍觀,還有一個報紙報導了他們的演出。後來過了沒幾天,這個地方的路就被填平了。



到了下午和晚上,如果沒有演出,演員們的時間安排也是不固定的。Taiwo會去找其它的活計,他當過清潔工,賣過二手衣服,最近他和他的哥哥,一個會修電子元器件的年輕人,回收了幾臺舊電腦,在巴裡加開了一個小小的遊戲廳。


當然我最開始認識Taiwo的時候,他是不會向我分享這些生活細節的,直到我們越來越熟悉,他才告訴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在這樣非正式的夜市攤位上賣泡麵為生。


▲ 巴裡加夜市,李東 攝


通過這樣雜七雜八的小生意,Taiwo終於攢了一點錢,他想彌補沒上過大學的遺憾,於是申請了巴裡加附近的拉各斯大學,讀了一個戲劇方面的成人教育項目。


但是很可惜,Taiwo沒有拿到這個學位,因為他缺了好多重要的學分。有好幾次Taiwo叫我和他一起去找老師求情,看能不能通融一下,但是老師們都不願意,因為他經常沒去上課或者沒去考試。


Taiwo當時沒爭辯什麼,但我們走出學校之後,Taiwo告訴我,他每天面臨的都是要麼上課要麼幹活的抉擇,如果他不去工作,一天當中唯一的一頓正餐都沒有保證。


這種生存狀態在劇團成員當中是很常見的,他們往往要奔波於好多種不同的社會角色和臨工角色之間。劇團的女演員,經常幫別人洗衣服、做衣服,在髮廊、美容院打零工。


▲ 李東 攝


那我特別關心的一個問題是,他們這種動蕩不安的日常生活經驗,是怎麼樣影響他們的演出的呢?



隨著劇團越來越有名,很多西方的藝術機構邀請他們到不同的國家去演出。我也收集了很多西方劇評家對他們的評論,他們經常用一些特別大的詞,「很先鋒」、「很大膽」等等,但是在我看來,皇冠劇團的演出根植於他們的日常生活。


比如大家現在看到的圖片上,演員們手裡握著的是一個汽油桶,他們管這個桶叫Jerrycan,奈及利亞家家戶戶都有這個東西。這個小小的物件,代表了這個國家最大的悖論之一。



為什麼這麼說呢?奈及利亞有非常豐富的石油資源,是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最大的原油出產國,但是與此同時,它也是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最大的成品油進口國。也就是說,這個國家的石油資源,並沒有真正地惠及普通民眾。


長時間以來,奈及利亞都沒有自己的煉油廠,原油出口、成品油進口的巨大利益鏈條被精英和權力階層牢牢地把持著。所以奈及利亞人看到演員們拿著這個汽油桶,就氣不打一處來。


下面這個作品,他們用身體的這種劇烈震蕩和突然崩潰,再現的是奈及利亞日常生活裡一個非常重要的物件——發電機。



即便是拉各斯這樣的超級大都市,也沒有基礎的供電設施和電網。如果不是這些發電機,他們家裡可能都沒有電可以用。每到油荒的時候,人們就不得不拎著發電機,去大大小小的加油站裡排長龍,等待加油。


▲ 發電機(Generator),大多產自中國


這個發電機的「轟隆隆」聲,也成了拉各斯特有的一個城市背景音。有一段時間我因為又要上課又要調研,常常往返於拉各斯和倫敦之間,每次一回到倫敦我就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


終於有一天,走在倫敦的街上,我發現這個城市所沒有的是發電機的轟鳴音。


這是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動作,他們再現的是很多很多人擠在小巴車裡面的場景。奈及利亞有最有名的傳奇音樂人Fela Kuti,他有一首歌是這麼唱的,「66個人坐著,99個人站著」。


雖然他這麼說有點誇張,但是很精準地抓住了人們像沙丁魚一樣,被擠在狹小空間裡的樣子。



像這樣,演員們每天在做的,就是把他們在瞬息萬變的城市生活裡看到的場景演到戲裡面去,並且融入他們對階層、社會關係和國家歷史的理解。


由於條件有限,他們的道具和布景基本都是就地取材,演出地點也是這樣。他們僱不起固定的演出場所,就會在人流聚集的市場、小巴車站、公共廣場來演出。


大家現在在圖片裡看到的,是我的好朋友Taiwo主演的一個戲。Taiwo的身上套著沉重的鐐銬,而象徵著他命運的繩索被一些西裝革履、戴著墨鏡的人牢牢把控著。



當時Taiwo叫我去幫他們記錄這個戲的現場,我發現演出的這個集市就是Taiwo的母親平常賣菜的地方。我知道Taiwo的母親一直都不支持他當演員,也不理解她的兒子為什麼整天搞一些不賺錢的行當。


可是那天我看到她在攤位後面默默地流淚了,我知道,就算她沒有辦法理解這個作品裡所有的抽象符號代表的意涵,但在那一刻,她一定能感受到,這個年輕的身體不得不承受的那種束縛與折磨。


我想請大家想像一下,在集市和公交車站看戲,和在座每一位看演講的體驗完全不一樣。他們既沒有空調冷氣,也沒有舒適寬敞的座椅,他們是站在烈日驕陽之下,在簇擁的人流和車流當中看戲的。



看戲的都是些什麼人呢?他們可能是像演員們一樣無所事事的青年人,或者是頭頂著重物在車流中不停地穿梭,試圖兜售物品的小商販。


這種看戲的體驗,和演員們試圖呈現的,其實形成了一種高度的共鳴。



非洲現在是我們這個世界上最年輕的一片大陸,25歲以下的人口佔總人口數量的60%,而最年輕的國家尼日,平均年齡只有不到15歲。


可是佔據了人口多數的青少年人群,卻很難找到一個像樣的工作。我想這也是為什麼很多去過非洲的中國人都很喜歡說,非洲人特別懶,明明年輕力壯,還整天在街上無所事事,遊手好閒。


▲ 非洲國家(2013~2017):不同教育程度的青年(15~24歲)失業率


而我所了解到的,我的很多奈及利亞朋友,即便讀完了大學、研究生,可能都沒有辦法找到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正經工作。這種情況,其實和整個非洲大陸的社會經濟狀況有關。


20世紀70年代以後,非洲很多國家都發生了一場由西方主導的經濟改革,叫結構調整計劃,這給奈及利亞帶來了什麼樣的影響呢?簡單來說,就是在這場改革之後,奈及利亞政府欠了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組織非常非常多的錢。


為了還債,奈及利亞的基礎設施建設不得不停滯,政府部門萎縮,造成了大量的失業人口,社會治安狀況也急劇地惡化。對於青年人來說,最重要的影響就是他們無法再通過傳統的教育或者謀求公職,來實現階層的躍升,甚至基本的生存都是不可能的。


有一位著名的非洲研究學者Alcinda Honwana,她在《青年人的時間》裡用過這樣一個詞,「waithood」,waiting for adulthood,來形容非洲大陸的青年人普遍面臨的「懸浮」狀態。


當青年人無法找到一種安身立命的方式時,從少年到成年的過渡時期就被無限地拉長了,於是「等待」成了定義非洲青年人的一個重要的關鍵詞。


可是,他們的等待並不是貝克特的《等待戈多》那樣荒誕、無聊,充滿了絕望,在我看來,它是在循環往復的生活中,對未來、對遠方的一點微茫的希望。


有一次Taiwo接到了德國一個藝術機構的資助,幫助他去柏林參加為期一周的表演工作坊。


他回來以後整天跟我念叨,Yemi——這是他們給我取的約魯巴語名字,在這個國家想當演員很難很難,我知道這一點,可是我沒辦法停下來,因為我已經看過了外面的世界。


Taiwo還有一個口頭禪,「No condition is permanent」。如果你去過奈及利亞,你一定在小巴車、三輪車背後看到過這句標語,在我看來這句話體現了奈及利亞人經典的生存哲學。


這句話是說,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唯一不變的只有改變本身。當我真正琢磨明白這句話的時候,我突然一下理解了我身邊很多奈及利亞的年輕人。



比如我的司機朋友,每天辛辛苦苦地開車,但他把掙來的錢都拿來幹嗎了呢?他去很小的音樂工作室給自己錄了好多唱片,見到人就發。


我的奈及利亞鄰居,她每天在家跟她媽媽學做衣服,她的媽媽想讓她成為一個裁縫,但是她經常心不在焉。她去收集很多國際名模的信息,想成為一個模特。


還有我的好朋友Taiwo,他每天想著要通過跳舞變得更有名、更有錢,讓家人住到維多利亞島上的漂亮房子裡。


你們可能覺得他們的想法不切實際,恰恰相反,他們每個人對於社會現實都有特別清醒的理解。這種對於未知的信仰,其實是一種生存策略,幫助他們把岌岌可危的生存狀態轉化為一個希望的空間。


有一次,我和幾個劇團成員在拉各斯大學的教學樓裡排練,一個曾經教過他們的中年男老師經過我們,我們特別興奮地邀請他一會兒過來看戲。


結果他連忙擺擺手說,你們這些年輕人怎麼整天還在搞這些yeye things。他所說的「yeye things」是什麼呢?在當地人用的皮欽英語裡,就是指沒用的東西。我記得當時這些演員們特別失落。


所以在2018年6月,我的研究被拉各斯研究協會評為當年的最佳博士論文,我特別邀請了這些劇團成員和我一起參加頒獎典禮。


頒獎典禮是在拉各斯大學新落成的禮堂裡面舉行的,曾經教過劇團成員的老師們也都在場。結束之後演員們特別高興,他們跟我說,Yemi,謝謝你,你讓更多的人知道了我們表演的價值,總有一天我們會被更多的人所看見。


而事實證明,這些年輕人每天做的事情並不是yeye things,在過去這些年裡,他們的努力帶來了很多結結實實的改變。


我最近一次,也就是前年6月回到拉各斯的時候,發現這個社區裡已經有不止皇冠劇團一個劇團了,這裡有了100多家青年人自發成立的藝術團體。這張圖中間那個白色的房子,就是最近成立的一個表演空間。



跟他們的父輩最初移民到拉各斯的時候一樣,他們在潟湖旁邊找了一塊空曠的土地,用圖裡這些垃圾和砂石作為地基,再找來一些廢舊的木材,搭建起他們自己的藝術空間。


沒有演出的時候,這些空間就借給村子裡的孩子,用來讀書、表演,進行各種不同的教育實驗。


在這個意義上,皇冠劇團就像是巴裡加的一個發電機。在國家無法為他們提供基礎教育和正規培訓路徑的時候,這些小小的藝術空間就起到了替代性的作用。


很多人從這裡離開之後會成立自己的劇團,慢慢劇團越來越多,連成一片,巴裡加這個貧民窟已經成了著名的藝術村。他們把皇冠劇團叫做巴裡加自己的大學,而他們從這裡離開的時候,會說,我從皇冠劇團畢業了。



這種現象不是孤立的,像巴裡加一樣的社區,比如Iwaya,還有Ajegunle,也出現了好多脫口秀明星、Afrobeat和嘻哈音樂的流行樂手。


為什麼在這些大大小小的貧民窟裡,出現了這麼多藝術家?年輕人為什麼偏偏要搞藝術呢?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


我覺得有時候並不是他們選擇了藝術,而是藝術選擇了他們。因為在極端窘迫的生存狀態之下,青年人的身體和聲音,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可以自由支配的資源。


我問過賽貢很多次,為什麼要逆流而上,在眾多劇院消亡的時候,成立這麼一個劇團?平時特別不愛說話的賽貢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他說,約魯巴族有一種叫做埃貢貢的儀式文化傳統。這種表演傳統有很大的威懾力,通過這個儀式,人們可以跟神靈、祖先進行溝通,來懲戒那些不合乎道德規範的現世行為,比如社群首領的腐敗等等。


▲ 埃貢貢(Egungun)儀式


賽貢小的時候生病了,父母把他從拉各斯送回老家,一個叫Omu-Aran的地方。在這裡,他對埃貢貢儀式產生了深深的迷戀,經常逃課去參加村裡的埃貢貢表演。


這種儀式在當地社群裡擁有絕對的權威,所以即便他的奶奶在埃貢貢遊行的隊伍裡看到了自己的孫子,也要當即跪拜在地表示尊敬。但是等賽貢回到家,脫掉埃貢貢儀式的面具之後,她再把逃學的賽貢毒打一頓。


賽貢從來不把自己看作一個先鋒表演藝術家,或者是行為藝術家,他說他就是一個講故事的人。不管他被邀請去哪些國家演出,參加什麼樣規模的藝術節,他和小時候那個在埃貢貢遊行隊伍裡的孩子沒有區別。


通過這個故事,我也理解了劇團成員到底在堅持什麼。當他們說,「堅持,是因為我們無法承擔沉默的代價」,他們是在堅持自我表達和公共表達的傳統。



當他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No condition is permanent」,不是在進行自我麻痺,他們是說永遠不把不公正、不合理視作理所當然,應該相信表達的力量,相信行動的意義,相信竭盡全力的表演能打亂既有的議程,帶來切實的社會變革。


2012年初,時任的奈及利亞總統Goodluck Jonathan宣布要取消石油補貼,導致全國油價大幅度上漲。這時,皇冠劇團的年輕人,鄰近幾個貧民窟的脫口秀表演者、嘻哈歌手,就一起走上街頭,成了這場社會運動的中堅力量。


▲ 2012年,佔領奈及利亞運動(Occupy Nigeria Movement)現場


對他們而言,日常表演、戲劇演出和公共政治行為之間並不存在絕對的界限。勾連起這些概念的,是一種身體的政治,他們選擇把自己飢餓又困窘的、缺乏最基本庇護的身體,呈現在更多的公眾面前,他們拒絕被遺忘,被忽視。


著名的荷蘭建築學家雷姆·庫哈斯,曾經把這些發生在拉各斯的社會戲劇,比作人類未來城市的一個樣本。他的這個說法一時間引起了非常大的轟動,因為我們習慣於把非洲看作是過去的、古老的,很難想像它和未來的聯繫。


其實,不管是青年人的「懸浮」狀態,還是極速擴張的城市化過程中邊緣人的生存問題,正越來越多地出現在芝加哥、巴黎、倫敦、北京這樣的大城市。


這也呼應了南非人類學家Jean & John Comaroffs夫婦在《來自南方的理論》裡的一個重要觀點,不是非洲正在追趕更加發達的歐美,在很多層面上,全世界正在變成非洲。從這個意義上,看見非洲其實是看見未來。


很多人問我,為什麼要講述非洲青年劇團的故事,或者為什麼要做這樣一個研究?我在過去的幾年裡經常穿梭於不同的非洲城市,去旅行,去調研,再用寫作或授課的方式把它呈現給更多人。


在這個過程裡,我好像也變成了一個像巴裡加的劇團成員那樣的講故事的人,通過對於他者故事的講述,構建我們自己對於歷史和當下的理解。


每一次我重新回憶起或者講到這些年輕人,我都比從前更強烈地意識到,個體和公共之間有著如此緊密的聯繫。不管處於怎樣邊緣的位置,除了從日漸萎縮的公共空間中撤退,我們還有別的選擇,那就是以個體的力量去抵禦公共生活的消失。


這也是我今天來一席講故事的原因。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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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導讀:這麼窮還生倆孩子,活該一輩窮二胎寶媽霸氣回懟,真解氣各位點開這篇文章的朋友們,想必都是很高的顏值吧,我們真的是很有緣哦,小編每天都會給大家帶來不一樣的育兒資訊,如果對小編的文章或者其他的什麼,有什麼一些意見的話歡迎在下方積極評論哦,小編每條都會認真看的。那麼本期的內容是:這麼窮還生倆孩子,活該一輩窮二胎寶媽霸氣回懟,真解氣!那麼我們就來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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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不是坑人嗎?」   最後,叢飛失望地離開人世,就連接過他捐助事業的妻子,都喪生在三個熊孩子亂砸的石頭之下。   「我窮我有理,你富你活該。」我想,比起病痛,更折磨叢飛和他妻子的,是這些被資助的學生們不知感恩的無情和冷漠。
  • 深入非洲貧民窟做另類網紅博主,她走進了哥大女校
    你不能說這個東西一對要120,要說一個才60,這樣效果才好。」「你為啥不去申請Marketing呢?」中南屋的小夥伴被她的「銷售才華」感到驚訝,在自我介紹中,她絲毫未提及自己在商科領域的興趣。「因為Marketing需要學許多數學,經濟等等理論知識,而我更注重實踐吧哈哈。我也不是特別學究型的那種人。」
  • 也聊聊非洲的那些年輕人
    關於這兩種印象,我不去解釋,因為確實有一些非洲年輕人是這樣的,但是,他們只是非洲年輕人中的一小部分,更不能代表非洲年輕人的真實狀態。作為在非洲工作生活七八年,常駐過非洲兩個國家,去過其他十幾個國家的人,我看到的當地年輕人有另外一種狀態。
  • 窮人都有這些「特徵」,一不小心就暴露了你的「窮」
    越是窮人,虛榮心越強,怕別人瞧不起,所以越窮越「裝」,我有一位窮親戚,家裡經常揭不開鍋,源於懶惰不務正業,卻還天天裝有錢人,家裡外債幾十萬,逢人就掏出幾十一盒的煙。有錢人才不在乎這些呢,我看有的有錢人,穿著老布鞋,抽著幾塊錢一盒的煙,日子過得樸素,是因為窮過。
  • 非洲為什麼這麼窮?看看非洲人自己怎麼說
    內容來自知乎非洲為什麼這麼窮?我的回答。   關於非洲為什麼這麼窮,我想也應該聽聽非洲人自己的看法。   我綜合下面非洲人自己的說法以及一些其他的資料先談一談問題本身,然後再談一談這個問題下爭論最激烈的問題,黑人的懶以及他們的智力。
  • 遊客控訴雪鄉泡麵60元一盒,網友:這種地方窮死你活該!
    4,說真的。雪鄉商業化太嚴重。雪鄉人素質低,漫天要價,二人轉也低俗。也就是一個景美,但是人一開口,好感直接砸到底谷。5,樓上的,我跟你說你可別侮辱商業化,人家正兒八經的商業化服務好著呢,設備齊全著呢,這破地兒除了雪有什麼,雪景雪景到處都白茫茫一片,沒別的,住一晚500不包三餐,可坑了!
  • 裡約暗面紀實:貧民窟的黎明
    荷西尼亞和貧民窟攝影師「我至今記得小時候說自己住荷西尼亞時其他小孩子的反應:他們遠遠地逃開了。」裡昂那多·利馬今天過著頗為體面的生活。為了能夠對貧民窟進行報導,環球電視從 2012年開始實行了一個項目:招募來自貧民窟的年輕人作為特約記者以對貧民窟進行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