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摩司·奧茲Amos Oz
1939年5月4日—2018年12月28日
阿摩司·奧茲,原名阿摩斯·克勞斯納,以色列希伯來語作家,以色列本·古裡安大學希伯來文學系終身教授。
1939年5月4日,奧茲生於英國託管時期的耶路撒冷一戶東歐猶太人移民家庭,後在胡爾達基布茲居住並務農,曾作為以色列國防軍士兵參加六日戰爭和贖罪日戰爭。奧茲的主要作品有《何去何從》《我的米海爾》《鄉村生活圖景》等。曾獲法國「費米娜獎」,德國「歌德文化獎」,「以色列國家文學獎」、卡夫卡獎、「阿斯圖裡亞斯親王獎」,以及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等。
2018年12月28日,阿摩司·奧茲因患癌症去世,終年79歲。
挪威國王
文/ 阿摩司·奧茲
譯者/ 鍾志清
選自《朋友之間》譯林出版社
在我們耶克哈特基布茲,有個身材矮小的單身漢。他叫茲維·普羅維佐爾,五十五歲左右,兩隻眼睛不住地眨動,喜歡散布壞消息:地震、飛機失事、樓房坍塌砸了住戶、火災、發大水。他每天早早地便看報紙,收聽各種新聞廣播,這樣一來,他就能在食堂門口截住我們,用那些新聞讓人大吃一驚:在加勒比海,一艘渡船翻了,六百名乘客淹死……他還用心記訃告。他總是最先知道哪位名人去世,並把消息告訴整個基布茲。一天早晨,他在診所門前的小路上把我攔住。
「你聽說過一位叫維斯拉夫斯基的作家嗎?」
「聽說過。怎麼了?」
「他去世了。」
「很遺憾聽說此事。」
「作家也會死的。」
還有一次,我正在食堂值班,他截住了我:「我看到訃告欄裡說你祖父去世了。」
「對的。」
「三年前,你外公去世了。」
「對的。」
「那麼這是爺爺輩最後一位親人了。」
茲維·普羅維佐爾是基布茲的園丁。他每天早晨五點鐘起床,重新放置灑水器,給花圃鬆土,栽種,剪枝,澆水,用突突作響的割草機修整草坪,噴灑防治蚜蟲的農藥,施撒有機肥料和化肥。他的腰帶上掛了個小收音機,不住地給他提供災難信息:「你聽說了嗎,安哥拉發生了大屠殺。」
不然就是:「宗教部部長去世了。消息十分鐘前才發布。」
基布茲裡的人都躲著他。在食堂,他們很少和他一起坐在同一張桌前吃飯。夏日的傍晚,他常常獨自坐在食堂前大草坪下面的一條綠色長椅上,看孩子們在草坪上玩耍。晚風吹起他的襯衣,吹乾了他的汗水。灼熱的夏日,月亮散發著紅光,在高大的柏樹梢頭升起。一天晚上,茲維·普羅維佐爾跟坐在旁邊一條長椅上的女士露娜·布蘭克打招呼。
「你沒聽說嗎?」他傷心地問她,「西班牙的一所孤兒院被燒毀了,八十個孤兒被煙活活嗆死。」
露娜是一位四十五歲的寡居老師,她用手絹擦擦額頭的汗水說:
「太可怕了。」
茲維說:
「只有三個孤兒獲救,且個個情況危急。」
他工作兢兢業業,贏得了我們所有人的敬重:他在基布茲生活了二十二年,上班時從未請過一天病假。多虧了他,基布茲才花木叢生。每塊未派上用場的土地,都被他種上了時令花卉。他零零星星地建了一些巖石園,在裡面種上了各種各樣的仙人掌,還搭了一些木質的葡萄架。在食堂前,他修建了一座汩汩冒著水泡的噴水池,裡面有金魚和水生植物。他擁有很好的美感,大家對此頗為欣賞。
但是背地裡我們叫他「死亡天使」,說他的閒話:他對女人不感興趣,從來也沒對任何女人感過興趣,實際上他對男人也沒興趣。年輕人辛德林惟妙惟肖地模仿茲維,逗得我們狂笑不止。下午,基布茲成員坐在門廊上喝咖啡,或者跟孩子在屋前小草坪上玩耍,茲維·普羅維佐爾會到俱樂部看報紙,坐在那裡的還有五六個像他這樣的單身漢、書迷、勁頭十足的辯論家、老光棍兒,鰥夫或者離異人士。
魯夫卡·羅斯,一個長著兩隻大蝙蝠耳的小個子禿頭,會在角落裡咕噥:報復性的襲擊只能使暴力升級,因為復仇導致復仇,冤冤相報何時了。
其他人會立即予以還擊:「你在說什麼呢?我們不能就這樣放過他們!」「克制與姑息只能讓阿拉伯人更加肆無忌憚。」
茲維·普羅維佐爾會眨眨眼睛說:「最終會演變為戰爭。只會引發可怕的戰爭。」
結巴伊曼紐爾·格勞斯曼會激動地說:「戰——戰——爭。非——常好。我們會——會——贏,奪——奪取他們的土——土——地,直——直抵約——約——約旦。」
魯夫卡·羅斯脫口而出:「本-古裡安是個下棋高手。他總能看到五步之外。只是他幹什麼都是憑靠武力。」
就這個問題,茲維·普羅維佐爾憂心忡忡地預言:「我們要是輸了,阿拉伯人會把我們消滅光。我們要是贏了,俄國人會衝我們大發脾氣。」
伊曼紐爾·格勞斯曼會懇求大家:「夠——夠了,朋友們,安——安——安靜點。讓我——我平——平心——靜——靜氣念段報紙。」
茲維沉默片刻說:「你聽說了嗎?據說挪威國王得了肝癌。我們的地方官也得了肝癌。」
愛逗樂兒的羅尼·辛德林只要在鞋店或者更衣室看到茲維,就會用奚落的口吻問:「死亡天使,今天哪架飛機失事了?」
茲維·普羅維佐爾和露娜·布蘭克形成了一個固定模式:他們每天傍晚談天說地。他坐在草坪左側長凳的右手邊,她坐在右側長凳的左手邊,離他很近。他說話時眼睛不住地眨動。她身穿一件漂亮的無袖太陽裙,指尖把弄著手絹。她誇讚基布茲花園,那是他辛勤勞動的成果,她說因他之故,大家生活在一片綠茵茵的草地上,生活在果園枝繁葉茂的樹蔭下、繁花盛開的花圃中。她有迷戀華麗辭藻的習性。她教三年級,畫一手精美雅致的鉛筆畫,作品就掛在我們一座座小房子的牆上。她臉圓圓的,面帶微笑,睫毛長長的,不過脖子上有些皺紋,雙腿細瘦,幾乎平胸。她的丈夫幾年前服預備役時在加沙被殺,他們沒有小孩兒。基布茲人認為她是一個值得敬佩的人,一個克服了自身悲劇、全心全意投入教育事業的女子。茲維給她講了玫瑰的不同品種,她熱切地點頭,似乎贊同每一個字眼。接著他詳細地描述了蘇丹發生的一場可怕蝗災,那幾乎毀滅了整個蘇丹。露娜說:
「你這麼多愁善感。」
茲維快速眨著眼睛說:
「這樣一來,蘇丹就沒有那麼多綠色植物了。」
露娜說:
「你為什麼把世上的傷心事都扛到自己肩上呢?」
茲維回答:
「對生活中的殘酷視而不見,在我看來,既愚蠢,又有罪。對生活中的殘酷,我們幾乎束手無策,但至少需要承認它。」
一個夏日的傍晚,她邀請茲維到屋裡喝咖啡。他是穿著下班後的衣服來的:一條卡其色長褲,一件淺藍色短袖襯衫。他的收音機仍然掛在皮帶上。晚上八點,他說了聲抱歉,就聽起了新聞。露娜·布蘭克房間的牆壁上掛著幾幅她的鉛筆畫作品,用簡易相框裝裱起來,畫的是如夢如幻的年輕女子和風景、石山、橄欖樹。窗下是一張雙人床,床上放著富有東方情調的刺繡枕頭。白色的書架上由高而低放著一排書,從梵谷、塞尚、高更的畫冊,到開本較小的卡蘇託版本的《聖經》,最後是哈西弗裡亞·萊阿姆出版的小開本長篇小說。房間正中是一張圓形的咖啡桌,兩旁各有一把扶手椅。桌子上鋪著繡花桌布,上面放有兩套咖啡杯和餅乾碟。
茲維·普羅維佐爾說:
「你的房間很漂亮。」
又補充說:
「乾淨,整潔。」
露娜·布蘭克不好意思地說:
「非常感謝。我很高興。」
可是她聲音裡沒有任何喜悅,只有笨拙的緊張。
而後他們喝咖啡,吃餅乾,談論盆景樹木和果樹,談到如今的校紀問題——什麼都允許,談到鳥兒遷徙。
茲維眨巴著眼睛說:
「我在報紙上看到,原子彈爆炸後十年,廣島還是沒有鳥。」
露娜再次對他說:
「你把整個世界的傷心事都扛在自己肩上了。」
她還說:
「前天,我看見窗外低矮的樹枝上有隻戴勝鳥。」
就這樣,二人開始了傍晚時分的固定見面。坐在花園的長凳上,或坐在茂密的九重葛的花蔭下聊天,或是在露娜房間裡喝咖啡。茲維四點鐘下班回到家裡,衝澡,對著鏡子梳頭,換上他那條熨燙好的卡其色長褲和淺藍色襯衣,去找她。有時他會給她帶去應季的籽苗,栽種在她的小花園裡。有一次他給她帶來一本亞考夫·費赫曼的詩集。她送他一袋罌粟籽餅乾,一幅畫有兩棵柏樹和一條長椅的鉛筆畫。但是八點或者八點半,他們會互道晚安,茲維會回到他那間瀰漫著濃厚的單身漢氣息的苦行僧的房間。
在食堂,羅尼·辛德林說死亡天使張開了羽翼,遮住了黑寡婦。後來,在俱樂部,魯夫卡·羅斯親切地打趣茲維:
「手找到了手套,對吧?」
但是茲維和露娜並沒有因為這些閒言碎語和冷嘲熱諷感到不安。他們之間的關係似乎日漸牢固。他告訴她,他正抽空把波蘭作家伊瓦什凱維奇的一部長篇小說翻譯成希伯來語。整部作品充滿了溫柔與苦難。伊瓦什凱維奇相信人的生存狀況荒誕而感人。露娜聽他說話,微微歪著頭,半張著嘴,把熱咖啡倒進杯子裡,仿佛咖啡在為伊瓦什凱維奇的傷心做出補償,也是對他的安慰。她感覺這樣的關係非常珍貴,這樣的相處方式使她的日子過得充實,時至今日,她的日子一直平淡單調。一天夜裡,她夢見二人騎在一匹馬上,她的身體緊貼他的後背,雙手抱住他的腰身,他們穿過高山之間的峽谷,一條汩汩流淌的小河蜿蜒而上。她決定不把這個夢告訴茲維,然而她向他詳細講述了其他夢境。茲維則眨巴眨巴眼睛,告訴她他兒時在波蘭小鎮亞諾夫生活時曾夢見自己成為一個學生。然而,他卻投身於新型的猶太拓荒者運動,放棄了讀書計劃。即使這樣,他從來沒有停止讀書。露娜小心翼翼地撿起桌布上的兩塊碎屑,說:
「你一定是個非常靦腆的小夥子。你現在還是有點靦腆。」
茲維說:
「你並不是十分了解我。」
露娜說:
「跟我說說。我聽著呢。」
茲維說:
「今天晚上收音機裡說智利有座火山爆發了。熔漿把四個村子全毀了。許多人沒有機會逃生。」
一天晚上,他熱情洋溢地描述索馬利亞饑荒,露娜心中湧起一陣暖流。她突然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脯上。茲維顫抖了一下,迅速把手抽了回來,動作近乎粗暴。他發狂似的眨著眼睛。自成年,他從未有意碰過一個人,別人一碰他,他就會變得僵硬。他喜歡觸摸鬆動的土壤和柔軟的幼苗,但是觸摸其他人,無論男女,都會讓他整個身體僵硬皺縮,像被灼燒了一樣。在食堂就餐時,他總是避免與人握手、拍打後背,或者偶然間互相碰碰胳膊肘。沒過多久,他就起身回去了。
第二天他沒有去見露娜。他開始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正在走向一個他並不想去的災難之所,他厭惡那個地方。露娜憑著通常的敏感,猜想自己也許冒犯了他。她決定道歉,儘管她不知道為什麼道歉。她是不是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問題?也許她沒有領會他的言外之意?
兩天後,趁他不在家,她偷偷地往門縫裡塞了一張紙條:要是讓你感到不安了,那麼對不起。我們可以談談嗎?
茲維也寫了字條予以回應:最好不談。那樣情形會更糟糕。
吃過晚飯,她依然站在食堂出口旁的楝樹下等他,不好意思地說:
「告訴我怎麼了。」
「沒怎麼。」
「那你為什麼躲著我?」
「試著解……沒有意義。」
從那以後,他們再沒有特地見面,偶爾在小路上或者小陳列室裡碰到,他們會相互點點頭,猶豫一下,各走各的。
吃午飯時,羅尼·辛德林跟同桌吃飯的人說,死亡天使中斷了他短暫的蜜月,從現在開始,他們又陷入了危險之中。實際上,那天下午,茲維向俱樂部會所的單身漢們宣布:土耳其的一座大橋塌了,時值交通高峰。
過了兩三個月,我們注意到露娜·布蘭克不再來參加古典音樂小組的活動了,甚至有那麼幾次連教師會議都不參加。她把頭髮染成了古銅色,開始塗顏色鮮亮的口紅。偶爾她也不來吃晚飯。住棚節期間,她到市裡住了幾天,回來時身穿一件我們覺得有點大膽的連衣裙,一側高開衩。初秋時節我們見過她幾次,她正和一個籃球教練坐在大草坪旁邊的長椅上,那男子比她年輕十歲,每星期來基布茲兩次。羅尼·辛德林說她也許正在夜裡學運球吧。兩三個星期後,她把籃球教練給甩了,大家看見她和青年拓荒者戰鬥團基布茲隊裡的一個指揮官在一起,小夥子只有二十二歲。這件事沒法讓人視而不見。教育委員會召開會議,慎重地討論了這件事的影響。
每天晚上,茲維·普羅維佐爾幾乎一動不動,坐在他親手建造的噴泉旁的長椅上,看孩子們在草坪上玩耍。如果你打那裡經過,跟他打招呼,他會回應,並告訴你中國東南部發大水了。
深秋,沒有任何先兆,也沒有經過基布茲書記處的批准,露娜·布蘭克動身前往美國探望她的妹妹。妹妹送給她一張機票。有人早晨在公共汽車站看到,她身穿那條大膽的連衣裙,繫著一條顏色鮮亮的絲巾,踩著高跟鞋扭來扭去,吃力地拖著只大箱子。「打扮完畢,直奔好萊塢了,」羅尼·辛德林說,「黑寡婦逃離了死亡天使。」書記處決定暫停她的基布茲會員資格,留待查看。
與此同時,露娜·布蘭克的房子上了鎖,屋子裡一片漆黑,儘管基布茲住房緊張,住房委員會的一些人盯著那房子。有五六種室內盆栽植物——喜林芋、天竺葵、仙人掌——放在小門廊上。茲維·普羅維佐爾偶爾順路會去澆水,照管一下這些植物。
繼之冬天來了。觀賞樹木上濃雲低垂。田野和果園到處是厚厚的泥巴,摘水果的和幹農活的都去工廠做工了。灰濛濛的雨沒完沒了。夜晚,排水溝裡汩汩響個不停,冷風滲進百葉窗的縫隙中。茲維·普羅維佐爾每天夜裡坐聽所有的新聞報導。在新聞報導的間隙,他躬身坐在桌旁,借著檯燈燈光,把伊瓦什凱維奇那部充滿痛苦的長篇小說讀上幾行。露娜送給他的鉛筆畫——上面畫著兩棵柏樹和一條長椅——掛在他的床頭。柏樹顯得抑鬱憂傷,長椅上空空蕩蕩。十點半,他往身上裹了個東西,走到門廊上,看低垂的雲和荒涼的水泥小徑,溼漉漉的路面在昏黃的街燈下閃著微光。如果驟雨初歇,他會來個短暫的夜行漫步,看看露娜門廊裡的植物怎麼樣了。落葉已經覆蓋了石階,茲維覺得他可以探到從緊鎖的房間裡飄出的肥皂或洗髮水的淡淡清香。他會在空無一人的小徑上徘徊片刻,枝頭的雨滴落到他未戴帽子的頭上,接著他會回到房間,摸黑聽當天的最後一次新聞廣播,兩隻睜大的眼睛不住地眨動。拂曉,一切仍然籠罩在潮溼凝固的黑暗中,他攔住一個正要去給奶牛擠奶的牛奶工,傷心地說:
「你聽說了嗎?挪威國王昨夜去世了。他得了癌症。是肝癌。」
— THE END —
和有趣的人做有意義的事
文異×起義
夢想無有終結
找到同類,異起來玩
主理人:西早君
@覃先生不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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