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中,最為人苦的當屬夏季,中醫裡有「苦夏」之說,是謂人的身體為夏之酷熱所苦而引發的一種病症。春有百花,秋有流雲,風和日溫,很是宜人,冬季雖寒,可寒冷只歸少數人,夏則不同,在沒有電器以前,酷暑是大眾性的,俗語有云:「熱是大家熱,冷是個人冷。」大自然常是對立統一的,正如老子所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四季中,最能給人以大自在、超然享受的也是夏季。「冷在三九,熱在三伏」。「三伏」天,酷暑最是難耐。《陰陽書》載:「從夏至後第三庚為初伏,第四庚為中伏,立秋後為後伏,謂之『三伏』。」秋後的這一伏,就是俗稱的「秋老虎」,是夏的迴光返照,攜著最後放手一搏的威力,讓人難以抵擋。三國魏人繁欽的《暑賦》「:暑景方徂,時惟六月,大火飄光,炎氣酷烈……」讀來就讓人覺得似有烈焰迎面撲來,不由人不連連後退以避之三舍。夏季苦不只在熱,還有蚊叮蠅擾,如再遇天旱,日子就成了一種煎熬。
北宋王令《暑旱苦熱》「清風無力屠得熱,落日著翅飛上山。人固已懼江海竭,天豈不惜河漢幹?崑崙之高有積雪,蓬萊之遠常遺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遊其間。」抒寫了夏旱之烈,讓人為之而懼「江海竭」,夏的驕陽酷熱,由此可見一斑。「否極泰來」,有苦則有樂。夏的樂趣,宋之徐璣有吟:「無數山蟬噪夕陽,高峰影裹坐陽涼,石邊偶看清泉滴,風過微聞松葉香。」水,是清泉水;風,是含香風。風與水,是大自然在夏日裡給人的最廉價最實際的享受。我記憶中年少時的夏天,那時的農村連電都沒通,不要說空調,連電扇的名字都沒聽說過。農村人在夏天裡最大的享受不過是塘裡洗澡,山頭乘風,再就是下雨天得自然之涼氣。我們少年夥伴,一到暑假,白天就結夥泡在塘裡,晚飯後便隨大人一起聚在村莊西頭的山崗上納涼(吹風)至深夜才回家。人工消熱的唯一工具是蒲葵扇。我最早學會的兒歌是「:手把扇子扇清風,時時在手中,誰人來借扇,我要打蚊蟲。」
記憶中最溫馨的扇子,是母親手中的扇子,酷熱難耐的夏夜,年少的我常常是在母親搖動手裡的扇子帶來的習習涼風中漸漸睡熟的。猶清楚的記得,有時白天勞作了一天的母親,為我搖著搖著扇子就住手睡著了,我述糊中喊著「熱」,母親就又抓起扇子替我扇扇子。每每想起這些,心裡就特別懷念已經作古多年的母親。記憶中夏天的美好,除了風與水,母親的扇子之外,還有老屋院裡的那一株碩大的梔子花樹,每到盛夏,梔子花開,香得濃稠,碰香碰香的,香裡透著清涼,能抵消幾分暑氣。在梔子花盛開期,一個清晨可採摘近百朵,母親幫我挑出半數的精品,我把它們裝在提筐裡,提到十裡外的集鎮上去賣給「國家幹部」,一分錢一朵,一毛錢十二朵,有時花能賣完,大多賣不完。賣花得的錢集著留上學時買筆、墨水、本子,有時賣得好,就買一條黃瓜解解饞,似乎是二分錢一條,我記不太清了。西瓜要五分錢一「牙」(一小塊西瓜的俗稱,那時西瓜常切成一牙一牙的買,一個西瓜,農村人大多買不起),太貴,捨不得買,反而記得清。
七十年代的農村,真是太貧窮了,窮到連瓜果都少見,土地是生產隊所有,種什麼上級說了算,糧食都不夠吃,哪有田地用來種無關緊要的瓜果呢?後來買二分錢一根的「冰棒」,在農村似乎也是八十年代後才有,我記憶中是沒有的。夏天解熱的唯一「飲料」,就是剛從古井裡打起的「井冰涼」(涼的井水),咕咚咚灌得肚子挺起來,感到涼爽極了。七十年代末,出現了二分錢一包的「糖精」(一種化工合成的糖籽籽),偶爾有錢時我會買來一包「糖精」,用指甲挑出一粒兩粒糖籽籽化在「井冰涼」裡,喝上一口,從嘴裡甜到心裡,真是幸福的日子比蜜甜,不過那時的我,還不知道什麼是「蜜」。過去的凡夫俗子,「苦夏」,簡單得很:熱、旱、蚊子,蒼蠅;「樂夏」,也單純:清水、下雨天、涼風、蒲葵扇。文人雅士的「苦夏」與引車賣漿者流大致是相通的,只不過苦得層次淺些。但他們的「樂夏」,要豐富的多——除了清風、下雨天、涼風、蒲葵扇,還有詩、花、琴、棋、歌、書、茶、高樓、瓜果、竹篁、山寺……。多讀書,在苦的面前,會有更多的手段化苦為樂,這是多讀書的好處之一。
如今,到了夏天,人們「苦夏」也還苦,因為苦是相對的,苦永遠都會存在。但夏的樂趣,卻增添了無窮之多:空調電扇,冰淇淋瓜果,漂流衝浪,擼串啤酒,刨冰飲料……樣樣都讓人享受著繁盛豐腴、喧囂熱鬧的夏季美好,可是我依然記憶著兒時夏天的些許美麗。這世上,有些苦,有些當時並不覺得美的事情,經過歲月的發酵,經過記憶的過濾,經過感情的加工,就會凝結成晶瑩剔透的琥珀,成為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過往,讓我們終生念念不忘。每一次回憶,都是對往事的一次提純,如河流中淘金,沉澱下來的美好如金子般閃閃發光,溫暖了我們內心,消融著人生薄冰,化解去精神戾氣,讓我們的靈魂純淨。每年的夏天,我都會回憶起遙遠的年少時的一個個夏季,直把記憶中的夏日染綠三千傾,蔥蘢成鬱郁無際的月下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