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中國觀眾來說,由美國編劇瑪莎·諾曼執筆並獲得1983年美國普利茲戲劇獎的《晚安,媽媽》並不陌生,不包括最近正在巡演的粵語版,僅中國內地便已出現過多個由不同導演執導的版本。由香港知名舞臺劇演員焦媛擔任藝術總監的「焦媛實驗劇團」製作、演出的粵語版《晚安,媽媽》並非劇團新作,今年更借著五月的「靜安現代戲劇谷名劇展演」和十一月的「上海國際藝術節」兩度到滬,主創予以了更大的重視,不但場地移至更加適合藝術演出的東方藝術中心,母親的扮演者也換成了內地觀眾更加熟悉和喜愛的米雪。
《晚安,媽媽》劇照
在瑪莎·諾曼的原劇本中,故事發生的時間與地點都比較模糊。時間是「當下」且無具體年份,而地點則是「鄉村小路上新建的別墅」,這說明作者在創作這個故事時,並無批判某個運動思潮或者影射某個歷史事件的意圖,更注重的是個體的命運走向,且這樣的命運,是具有普適性的,是不被時間、地點所束縛的,因此在粵語版的演出過後時常有觀眾在網絡短評裡反應,如果不是因為事後查資料,根本沒發現這是一出譯製劇目。
獨幕劇《晚安,媽媽》只有兩個角色,分別是四十歲左右的女兒傑西和六十歲出頭的母親塞爾瑪。舞臺上掛著一個顯眼碩大的時鐘,故事始於夜晚的八點十五分止於九點三刻,在九點三刻,傑西一聲槍響結束了生命。換言之,舞臺上這個看似平常的晚上,一個中年女子經歷了她生命中最後的一個半小時。在這一個半小時裡,她推心置腹地向母親回顧自己決定結束生命的心路歷程、巨細靡遺地交代後事,母親也在這一個半小時裡經歷了巨大的心理轉變,從一開始對女兒選擇輕生的動機感到困惑和不解,到後半段通過勸解、安慰、斥責等各種手段勸她放棄自殺卻未果時的焦灼,可直到最後,她都沒能成功勸說女兒放棄尋死的決心。
粵語版的主創妙筆生花地在全劇伊始增加了一個原劇本沒有的「序幕」——臺上的時鐘從20:15迅速轉到21:45,隨後一聲槍響,21:45又被回撥到20:15,故事才正式開始。也就是說,粵語版主創將故事的悲劇結局提前告知了觀眾,要觀眾在這一個半小時的時長裡,聚精會神地關注這個女人一生裡的最後一段時光都經歷了些什麼。
這個手段並沒有違背原作的悲劇意圖,焦媛在今年五月的訪談節目《今晚》以及十一月上海場的演出結束後,也數次強調了「多關心家人」、「與家人溝通的重要性」。只是我想問問主創:是與母親這最後一個半小時的談話,而導致傑西走向死亡之路嗎?如果母親對傑西表示理解,是不是她就會放棄自殺了?
關於這兩個問題,我們可以輕易地從劇本、從演出中找到答案:不是。傑西的輕生意圖始於十多年前,並非當晚一念之間的興起,故事的起點,便是她滿屋子尋找父親的配槍,她打算拿這把槍自殺。而從傑西與母親的促膝長談中,我們也得知她負能量積壓的來源:遺傳了父親的癲癇症疾病、丈夫出軌導致婚姻失敗、兒子吸毒不知所蹤、親兄弟與友鄰對她心生排斥都是造成她走向不歸路的因素。儘管劇中並無對母愛的正面描寫,但可以判斷,母親是最愛她也是她最信任的人,所以她在婚姻失敗之後,可以和母親共住長達十餘年之久。
在這場交談中,我們聽到了傑西對先天基因及後天環境對她戕害的控訴,卻幾乎沒聽到她向社工、心理諮詢師、婚姻理療師求助的信息。固然傑西的遭遇值得同情,但顯然她是一個社會功能喪失卻無法自助的人——婚姻、親子關係的失敗和友鄰的排斥說明她不善表達且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有輕生念頭多年卻未曾求助心理醫生說明她對心理疾病的無知。儘管表面上傑西和同齡女子並無太大差異,可是從臺詞裡母親對她的斥責,便可以判斷她生活毫無條理、自理能力極差——全劇伊始時,她將屋子的毛巾翻得底朝天只為尋得那把供她自殺的手槍時,母親不是斥責過她「別再亂翻了,我辛辛苦苦整理好的」嗎?
與其說《晚安,媽媽》舞臺上這一個半小時的傾心交談是一個失意中年女子的口述遺書,不如說這是一個社會功能損壞的人自白。因為故事的地點設置在基礎建設和社區服務都不太發達的鄉村地帶,即便劇中的母親對女兒照顧有加,但因為對心理疾病的無視以及缺乏對社區服務的求助觀念,當她聽到女兒一意孤行地選擇自殺時,她只能唱些滑稽的歌曲,試圖逗她開心、勸她放棄自殺的念頭。在有關社會福利、抑鬱症的信息已經成為科普常識的今天看到這滑稽的一幕,竟有種諷刺的反差和無奈的悲涼。
焦媛的表演風格以恣意奔放著稱,而此次《晚安,媽媽》裡,她十分有意識地做了減法,即便母親表示不理解她為何要自殺時,傑西所呈現的焦慮感,焦媛都沒有用嘶吼的表演方式,而是用隱忍的哽咽聲表達自己的絕望。只是焦媛的表演,還是著眼於母女二人的溝通不暢上,她每次的發力點,都在於她覺得母親不了解自己的情節點上,卻忽視了她所塑造的角色,其實是個由於過度消耗自己的精神資源而導致抑鬱的女人。焦媛的表演並沒有表現出傑西生活不能自理的無能,也沒有表現出她過度自我消耗後的精疲力竭,而米雪在表演中所體現出的對社會功能的無意識,卻陰差陽錯地吻合了母親塞爾瑪的人設。兩位演員雖有過硬的表演功底,但是對這一層理解的缺失,卻讓演出效果顯得白璧微瑕。但即便如此,主創在創作動機上的誠意以及對舞臺表演的熱忱卻令人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