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象公會
自控力超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使用髒話——「操」「日」「幹」「去他媽的」「屌」「雞巴」——的人,可謂鳳毛麟角。
研究顯示,多數人平均一天會冒出80-90次髒話,佔一天話語總量的0.5%-0.7%左右。講話特別豪放的甚至可以達到3.4%,差不多說三十個詞就得帶個髒話出來——真正做到傳說中每句話都「屌開頭」「屄結尾」的境界。
大多數人都有四周充斥著髒話與髒字的印象,這在大城市尤其顯眼,如南北兩京分別流行「傻屄」和「呆屄」,可謂遙相呼應。足球比賽時,球迷們高喊「XX傻屄」的場景蔚為壯觀。上海青年也常冒出一句「冊na(操你們)」,所幸掌握上海話的人為數不多,它也就尚未惡名遠揚。
北京工人體育場,一位出言不遜的國安球迷
但是,舊時北京人曾以說話注重禮數而聞名;早年西方傳教士也對南京人的言辭文雅讚譽有加;上海人雖然一向有尖刻促狹的惡名,但也與髒話毫不相關。
無獨有偶,西方世界也曾相當「文明」。《紐約時報》的專欄作家曾寫出非常隱晦的句子,只為表示某個與排洩功能相關的名詞就快打到風扇上了。1989年,愛荷華州發生一場空難,駕駛艙的通話記錄本上寫道:「我們得丟掉這個(刪去二字)養的了……」,即便災難將至,對髒話的畏縮態度仍躍然紙上。
人們說話越來越髒了?是的,對於那些拒絕髒話的道德楷模來說,他們的同類越來越少了。如今,要多「幹(日,操)」幾次,才能達到數十年前同樣的語言效果,髒話的茁壯成長已經成為世界性的現象。
2006年,美聯社進行的大規模問卷調查顯示,近四分之三的人認為自己聽到的髒話越來越多。同時,它們已經走出私人領域,漸漸侵入大眾傳媒。
1998-2002年間,美國全家老小一起看電視的晚八點檔節目中,髒話的出現頻率幾乎翻倍,九點檔的增幅更加驚人,達到106%,很多節目出現髒話時也不再使用「嗶——」消聲。而上世紀三十年代,好萊塢電影《飄》中,女主角說了一句髒話即可引發軒然大波,但現在,若一部影視作品語言潔淨恐怕才是新聞。
美國電影《處刑人》截圖,與之類似粗口橫飛的電影在當今影壇比比皆是
髒話擴張的影響顯而易見:現今美國兒童說髒話的年齡越來越低,兩三歲的小孩子即會輕鬆自如地使用英語七大禁詞之一的「fuck」。而在1981年,曾有播音員口誤說出該詞便落到被開除的下場。
在中國,雖然意識形態主管部門對髒話尚無明確規定,但涉嫌「越界」的節目仍有被封殺的危險。如幹露露母女大爆粗口的某節目就因「內容低俗」而被責令節目停播、頻道整改。2004年,文化部和廣電總局電影局聯合出臺《關於立即組織查繳<十面埋伏>以及粗口歌、哈狗幫、搖頭玩等違法音像製品的通知》。
但是近年,在對髒話的監管方面,兩部門顯然談不上十分勤力。近期大陸製作的大量電影電視劇,尤其是反應軍人生活的主旋律劇中,不少都有「出口成髒」的角色,且多為形象正面的猛男。《高地》的兩位男主角出口閉口「狗日的」,《永不磨滅的番號》堪稱髒話百科全書,各地髒話無一漏網,甚至連面向兒童的《小小飛虎隊》中,成人角色也時不時蹦出幾句國罵。該劇導演的解釋說:「(沒有髒話)實在不符合人物性格,那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漢子,急了眼誰不罵兩句?」——與建國初期同樣是軍事題材的《地道戰》、《鐵道遊擊隊》等老片相比,「文明」程度天壤之別。
電影《讓子彈飛》截圖,有好事者曾統計全片共出現了44次「媽的」
就連一直擔心中小學生身心健康的《新華字典》,也不得不「抓住時代精神」(字典編篡者語),在新版本中收入了對「雞」的第二種解釋「從事色情業的女性」。
是什麼原因讓髒話漸漸失去原有的威力,逐漸變得司空見慣呢?
【我並不是時刻準備著性交】
現在,在大量使用髒話的語境中,髒字的含義發生了改變——從具體的指稱功能,逐漸轉向發洩情緒,如:幹(日,操),原來如此!開口閉口「我日」「真屌「的人並不是真的時時刻刻都準備性交。
作為情感工具,髒話在大腦中也有所反映:正常話語的產生主要是由大腦左半球的布羅卡氏區負責,而髒話則主要由右半球產生。一個人如果布羅卡氏區受損,往往會罹患失語症,說話斷斷續續,很不連貫,難以表達自己的想法,但是失語症患者不少人仍然可以使用髒話。
布羅卡氏區示意圖
而說髒話就是在突破這種禁忌以表達自己的強烈情感。專門研究髒字的語言學家認為,一個詞語越是變得充滿情緒意涵,可以達成的文法範圍就越廣。
屄本身並不比陰門粗俗,陰莖也不比雞巴天生高雅——髒話之所以具備冒犯性,是因其在社會變遷中逐漸成為一種語言禁忌。是社會,而非詞彙本身形成了忌諱「屄」和「雞巴」的習慣。
因此,隨著社會接受程度的變化,不僅新髒話可以取代舊髒話,同一句髒話也可能逐漸甩脫自身的粗俗色彩。
這類社會禁忌的改變古已有之。如在西方基督教社會中,往往會有和宗教有關的髒話。像英語的My God(我的神)、Jesus Christ(耶穌基督)、Damn(詛咒)等詞在舊時都是程度相當嚴重的髒話,為社會所忌。在魁北克法語中,甚至「洗禮」、「神龕」之類都是髒話。但是在當今英語的實際使用中,這類「宗教髒話」在很大程度上已經喪失了原本的力度,變為很多人,尤其是女性的口頭禪。
美劇《Friends》裡的Janice以其在片中標誌性的口頭禪「Oh My God」而被廣大觀眾所牢記
當今威力強大的性髒話在前現代時也曾經禁忌性一度較低。《紅樓夢》裡,諸多小姐貴婦不少口頭禪就是「小蹄子」。鮑二女人罵鮑二「糊塗渾嗆了的忘八!你撞喪那黃湯罷。撞喪醉了,夾著你那膫子挺你的屍去,叫不叫,與你屄相干。」茗煙更是有「我們操屁股不操屁股,管你雞巴相干,橫豎沒操你爹去罷了」的驚人之語。
《笑林廣記》的「骯髒」程度更甚,要不是是古書八成會被出版總署歸為低俗出版物。被當作英語文學典範的《坎特伯雷故事集》裡面cunt(屄)這個在英語中外號叫C-bomb(C炸彈)的超級髒詞堂而皇之地出現——現在要是哪本詩集裡面有這個詞估計是永遠都別想出版的。
《坎特伯雷故事集》,作者Geoffrey Chaucer
【「幹」的飛黃騰達】
另有一些髒話,時髒時淨,在人類的禁忌史中時隱時現,比如現在出現頻率相當之高的「幹(fuck)」一詞。
至少在五百年前,「幹」作為動詞和名詞,還百無禁忌的四處現身在蘇格蘭的詩句和民謠中。但到了1575年,「幹」差不多已經在印刷品上絕跡。即使連語言學研究者、《髒話文化史》的作者露絲·韋津利(Ruth Wajnryb)也無法確定它因何而消失。
露絲·韋津利與她的著作《髒話文化史》
其後,「幹」又與詞典的編篡者們展開一段緊張的關係史。字典的編篡者們不敢將髒字收入詞典,擔心觸怒大眾,影響出版社的利益。《牛津英文詞典》雖然曾宣稱要「記錄英語中每一個字詞」,卻直到1970年代初期才開始收錄「四字詞(如fuck、shit、cunt等)」。
正是拜數世紀以來的禁忌所賜,「幹」連同其他大量髒字被剔除在詞典之外,以致語言學研究者們無法確認它的語源,系統地追蹤它的歷史。
根據美國詞典編輯佛列瑟納(Stuart Berg Flexner)考證,從19世紀末開始,「幹」被廣泛用做情緒字眼,但它在美國的飛黃騰達始於1960年代的解放運動之後。在此期間,不斷有人對社會禁忌發起挑戰:1948年,《不敬語的失落藝術》(The Lost Art of Profanity)出版。
《The Lost Art of Profanity》一書的作者Burges Johnson
(也有研究者將「幹」的流傳歸因於軍隊——隨著背井離鄉的美軍士兵在二次世界大戰的戰場上傳播,後來,好萊塢及網際網路將它帶向了更寬闊的地帶。)
與性相關的髒字成為語言禁忌的最大原因在於性本身的禁忌性。
在對性髒話禁忌程度較高的時期,這類髒話主要為男性所使用。他們希望以打破性禁忌的方式展示自己的攻擊性和力量,上述主旋律影視劇也想藉此表達男主角的雄性魅力(參考大象公會《最適合演毛澤東的是姜文》系列文章)。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的研究發現,同性之間交談時使用性髒話的頻率是和異性交談時的三倍。與此同時,男性之間講話爆粗口的頻率大約是女性之間談話的兩倍,更加說明了性髒話主要是男人之間炫耀雄風的工具。
網上廣為流傳的各國領導人比中指的惡搞圖片
隨著性禁忌本身的弱化,女性之間談論與性相關的內容也不再傷風敗俗,髒話比例隨之大大升高——近期的研究認為,女性間髒話的頻率已經和男性間不相上下。當然,在面對異性時,仍有所收斂。
如果一個字要能使人震驚,就必須保持該字的禁忌。而禁忌被打破的次數多了,威力就會減弱。
禁忌的威力削弱會導致更多的人嘗試打破禁忌,就此形成正反饋效應。久而久之,社會對特定的一批髒話習以為常。髒話就不但從私域走向公域,也從底層向主流社會擴散。因此北大教授孔慶東對記者大罵「三媽」,引發輿論譁然也就不足為奇了。
網絡紅人孔慶東
未來會怎樣呢?雖然現今性髒話已經威力大減,但仍然不為所有人接納,也正因為如此才會有「臥槽」、「我艹」、「B」、「特麼」之類的避諱寫法。在可預期的將來——如果不出現幾十年前那樣對社會的強力控制,那麼髒話出現的頻率會越來越高,「你他媽真雞巴好」最終大概會和現在的「你很好」意思差不多。不過到那時,新一批的髒話又將應運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