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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了《詩經·幽風·七月》這首詩,我們頭一個突出的印象就是:辛苦,忙碌。詩中抒情與敘事的主人公——那些悲慘的奴隸們,他們時時忙,事事忙。他們時時忙。全詩採用了「十二月歌」的形式,正好體現出這種無休無盡的忙碌。由於這首詩大約產生於般、周之際,正是改朝換代的當兒,新的曆法已經實行,舊的曆法習慣上尚仍沿用,故作者於抒情敘事中,時而用夏曆,如「七月」、「九月」等等;時而用周曆,如「一之日」(十一月)、「二之日」(十二月)等等。
當然,這樣寫也可以收到錯落有致、變化不板、「變文取新」的效果。夏曆、周曆,統而言之,一年到頭,春夏秋冬,從正月到十二月,月月都講到了,月月都沒個休閒的時候。總之,他們是日復一日地忙,月復一月地忙,當然也周而復始年復一年地忙。他們的整個一生,就是在永無止息的辛苦忙碌中度過的;這永恆的辛苦忙碌也吞噬了一代復一代的奴隸。
他們事事忙。耕種、收穫、養蠶、紡織、染布、釀酒、打獵、鑿冰、祭祀……作為奴隸,他們承擔了所有的、無窮無盡的勞動。不堪忍受的重負,壓彎了他們一代又一代人的脊梁,摧毀了他們的筋力。而這無數的勞動,大致又可歸為兩類:衣、食。他們為衣食而不停息地辛苦忙碌。以上所說的時時忙、事事忙,構成了這首詩的經線與緯線。誠如明代孫月峰所說,此詩以「衣食為經,月令為緯,草木禽獸為色」。
它像一幀巨大的歷史畫卷,圍繞著衣食這個畫軸,按季節、月份的次第,展現出一幅又一幅遠古時代社會生活的形象畫面。這些畫面在全詩的八章中逐次向我們展開。第一章是全詩的總冒、引子,簡要、概括地提出衣.食兩大問題。這一章以及以下兩章都以「七月流火」起興,這一方面可用星宿、天象的巨大空間,創造出一種廣闊,浩茫的意境與氛圍,籠蓋全詩,即古人所津津樂道的「善於發端」;另一方面,舊曆七月,火星西沉,炎暑將消,天氣將肅,又十分自然地引發出下句的「九月授衣」。
古諺有云:「促織鳴,懶婦驚。」何況那「黯發」的冷風,.「慄烈」的寒氣,怎能不使勤勞而赤貧的人們「觸物興感」,哀嘆著「無衣無褐,何以卒歲」呢?以上是說「衣」。剛進正月(「三之日」)、二月(「四之日」),春節一過,新年伊始,他們便又忙著修整鋤呀,犁呀,開始上坡耕田種地了。這就又講到了「食」。以下七章,就是對衣、食這兩個方面的具體、詳細展開。第二章至第五章主要講為「衣」而辛苦忙碌。
你看:「春日載陽,有鳴倉庚」,春回地暖,草木復甦,鶯歌宛轉,正是陽春三月即「蠶月」的辰光,但姑娘們並顧不上觀賞這大好的春色,她們一個個手提深筐,沿著曲折細長的出間小徑匆匆地走著,忙著,去採摘那柔嫩的桑葉。採桑為養蠶,養蠶為蝶絲,媒絲為做衣,這是雖不言而自明的(第。章)。到了八月,在伯勞鳥的聲聲鳴唱中,她們又忙於「載績」即紡麻了(第三章)。男人也自有男人的營生,他們之日(十一月)於貉,取彼狐狸」。
他們獵取那些靠呀、狐呀,當然不是為得吃肉,而是要用來作皮衣(第四章)。比較奇特的是第五章。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用它們的嘿曜叫聲向人們警告嚴冬即將來臨的時候,奴隸們家家便忙著堵好牆洞,寨緊北窗,擋住寒風,並用泥土封住那簡陋的柴門,一家妻兒老小便鑽進這破舊的窩兒。清代姚際恆《詩經通論》說這些描寫、這些行動「與衣若相關,若不相關」,這是不無道理的。正因為「無衣無褐」,就不如蜷縮到那釋;不透風的土屋裡聊以抵擋風寒吧。
另外,「日為改歲」一句,又恰與首章「何以卒歲」彼此呼應,從而結束了有關「衣」的敘述。第六章至第八章主要講為「食」而辛苦忙碌。你看:六月的棠梨、酸李,七月的芹菜、大豆、甜瓜,八月的紅棗、葫蘆…,哪一樣不與「食」有關(第六章)?收穫的季節到了:九月,奴隸們修好場圍;十月,他們把莊稼搬進場園,又把曬乾打好的黍、稷、谷、米、豆、麥收藏到糧倉裡(第七章)。
第八章主要講用羊蓋、嫩韭、美酒祭祀祖廟,並為奴隸主祝壽,當然也與「食」相關,這裡先姑置不論。晉代大詩人陶淵明曾在一首詩中寫道:「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意思是說:人生總歸有一個千古不移的規律,穿衣、吃飯是最首要的事情,誰可以什麼活兒都不幹,而卻能夠安身立命呢?從這種意義上說,《七月》一詩中的主人公即奴隸們為衣食而辛苦忙碌,維持自己最起碼的溫飽,同時也創造著巨大的物質財富,積累著豐富的農事經驗,原也是正常的事情。
如果這首詩所表現的僅此而已,如果僅僅敘述奴隸們的忙衣忙食,那麼它的意義將減色不少,它將只不過是一首平淡和平的遠古時代的風習畫而已。但實際上並非如此。關鍵的問題是,奴隸們到底是為誰辛苦忙碌呢?無疑是為那些不勞而獲的奴隸主!正是在這裡,揭示出奴隸社會尖銳的階級對立與衝突,描繪出奴隸們苦難深重的生活;也正是在這裡,體現出這首詩深刻的主題思想。
這種尖銳的對立表現在每一章中。全詩正面寫的是奴隸們一年到頭無休無止的勞動,而奴隸主——那些可惡的「公子」們,卻像罪惡的幽靈處處都隱在背後。第一章:奴隸們的妻子兒女到「南畝」送飯,供給「田酸」即奴隸主的走狗大吃大喝。第二章:奴隸的女兒們不但要採桑、採寨,還要擔心著公子哥兒的踩躪與凌。第三章:女奴們紡線、織布、染色,卻是「為公子裳」。
第四章:男奴們獵取貉、狐狸、卻是「為公子裘」;而那肥美的野豬呢,則要「獻於公。第六章:奴隸們釀造「春酒」供王公大人暢飲取樂,而自己吃的卻是苦菜。第七章:奴隸們剛忙完農活兒,就要到宮庭中修繕房屋。第八章:奴隸們要為奴隸主祭祀祖先,並且要舉杯祝福奴隸主「萬壽無疆」。有人說《七月》描繪的是一幅「農家樂圖」,其實「樂」的只是那些「公」、「公子」之流,對於奴隸們來說卻是一幅斑斑的血淚圖!
姚際恆《詩經通論》說這首詩有「正筆」,有「閒筆」,這就涉及到它的藝術表現特色了。在我們看來,所謂「正筆」,應是指篇中對奴隸們辛苦忙碌和奴隸主們不勞而獲的描寫;所謂「閒筆」,則應是指點綴於詩中的景物描寫。《詩經》中的景物描寫,按傳統的說法,有賦、比、興三種方法與作用。本詩的景物描寫,則都是用的「賦」法,是直接描寫而非用作譬況。但是,「閒筆」不「閒」,「閒筆」正是為的襯託「正筆」,描寫景物也正是為了更深刻地渲染與突出主題思想。
如第一章中描寫寒風的「繁發」、「慄烈」不正有力地襯託了奴隸們「無衣無褐」的苦況嗎?第二章「遲遲春日」的美好風光,不正強烈地反襯出年青的女奴們擔心「殆及公子同歸」的「傷悲」之情嗎?第五章描寫五月的蚱蜢,六月的莎雞,七、八、九、十月蟋蜂的由遠而近,不正是生動地表現出令人難熬的寒冬越來越近的威脅嗎?所謂以「草木禽獸為色」,應當說,在這裡,景物描寫所渲染的是濃厚的悲劇色彩。
至於全詩對奴隸們辛苦忙碌的敘述,對奴隸主驕橫恣肆的揭露,都是當時活生生的事實,自然更屬「賦」法了。這首詩還有一個顯著的藝術特色,就是細節描寫的真實、生動。如第三章描寫姑娘們採桑時「取彼斧析,以伐遠揚」,那靈巧地揮動斧子的身姿,那細長桑枝輕輕落地的情景,真是歷歷如在目前,被評為「如畫」之筆。至於第五章敘述堵洞燻鼠、塞窗封門,第六章敘述各種應時的瓜果梨棗,其細緻真切,就更不待言了。
《七月》是《詩經·國風》最早的作品之一,距今已有三千餘年了。天地悠悠,歲月茫茫,「今人不見古時月」。但憑藉著它生動、真實、傳神的藝術描寫,使我們在百代之後,仍然能夠洞見遙遠年代的先民們的艱苦勞作、偉大智慧與辛酸生活,洞見當時尖銳的階級矛盾與對立,從而受到教育、啟示與感動。優秀藝術作品的永恆價值與魅力,就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