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葦渡江 圖/山中
進入臘月,天降霜冰,霧氣瀰漫。大霧嚴嚴實實包裹著整個世界,叫人有些透不過氣來。
一日早上,接到鄉下老表打來電話,他說殺年豬,平常難得相聚一次,讓我去熱鬧熱鬧。
老表是內人那邊親戚。前些年,他的日子不好過,我曾經接濟過他。現在,他票子盆滿缽滿,腰杆也粗了,口氣也大了。我躊躇半晌,最後還是答應他。於是,我請朋友開車送我和家人去。老表家距小城不遠,大約二十來公裡,車在路上走近兩個小時。
到老表家,已經小晌午了。
老表住在一座林盤中間,新修的樓房,有個寬敞院壩。院內早已聚集許多男女,男人抽菸談笑,女人嘰嘰喳喳擺龍門陣。老表和幫辦已經把「二師兄」甩翻了。「二師兄」肥肥的,鼓著大肚子,橫躺在一隻裝滿滾水大木盆中。老表與幫辦正給「二師兄」刮毛。老表見我到來,丟下活兒,在盆中洗洗手,甩了幾甩,在圍裙上擦擦,上前招呼我,並遞上一支「中華」。老表說,江哥!來啦,看看吧……脫不開手,稍等一下,忙完了再擺龍門陣。我笑說,隨便,忙去吧。表嫂聞聲,從裡屋跑出來,拉著內人手說,妹子!來得正好,三缺一。說完,鼓倒把內人拉去打麻將。丫頭被幾個侄兒男女簇擁著,拉去玩電腦遊戲。
我無事可幹,顯得幾分無聊。老表說,江哥!怠慢了。我笑說,哪裡話,添麻煩了。
說話間,老表和幫辦已把「二師兄」身上毛刮完,用繩子拴住後腿,倒掛在一棵柚子樹上。老表操起雪亮尖刀,準備開腸剖肚。我在旁邊抽著煙,來回踱步。老表見狀說,不好意思哈,這……下頭林盤裡有一座廟子,你先去耍一下,吃飯時候喊你,如何?我不假思索說可以。
鄉村林盤中居然有寺廟?
按常理,寺廟一般在依山傍水、或者深山密林、或者風水寶地之處建造。老表這一說,撩起我的好奇心。我步出小院,沿著阡陌小道,朝老表說的那座林盤走去。
此刻,大霧慢慢散去,天上的太陽灰濛濛的。無邊的田野,有些空著,有些種小麥苗和油菜,嫩綠的葉子上,掛著一層薄薄的冰霜。
不多會,走攏那座林盤。在林盤邊上,我跺跺鞋上的泥土和褲腳的水珠,點一支煙,悠悠地抽著。然後,邊看邊走。林盤不大,一條小道貫穿其中,大約住有二、三十戶人家,院落房子掩映在翠綠竹林中。小道盡頭,有一座四合院,門庭、窗欞、牆壁、飛簷、瓦檔等,顯得有些年歲了。但是,看得出來,房子翻新過。屋前有個空壩,一塵不染,乾淨整潔,邊上有幾棵碗口粗的臘梅,花朵正在枝頭怒放,散發淡淡的幽香,花香撲面,令人陶醉。如果不是聞見香燭味道、不是聽見誦經聲和木魚聲,肯定把它當成農家小院。實際上,它是座廟子,門框上方有塊匾額,上書「天慶寺」。門框兩邊有副對聯:
音可能觀 觀遍黃山開慧眼
士可以大 大如滄海顯安心
我佇立在門口,看了半晌,細細品味,有種舒心的感覺。我微微一笑,從正門進去。
裡面,有兩進院落。
頭院廳堂,正中供奉彌勒佛菩薩;兩邊立著:增長天王、持國天王、多聞天王、廣目天王,四大天王各持法器,合起來寓意「風調雨順」。廳堂後面,一尊面目威嚴護法神——韋陀菩薩。二院,有間寬敞殿堂,正中供奉觀音菩薩;兩旁耳房,供著十八羅漢。有幾個男女,正專心跪在蒲團,雙手合十,微閉眼睛,悠悠誦經。大堂前,有四根柱頭,分別掛有兩副聯子。
外聯:
不生不滅拯饑渴
救苦救難發慈悲
內聯:
南海綠竹千年翠
西方蓮花九品香
觀音菩薩前,有張供桌,供桌上擺著香蕉、蘋果、糕點等供品。一隻古色銅香爐,擺供桌中間,爐內插有香燭,煙氣氤氳,嫋嫋飄忽。供桌下,有隻隨喜功德箱。功德箱邊有個碩大的木魚,木魚旁坐著一個披袈裟的老頭,雙目微合,一手豎掌置胸,一手持木錘輕敲木魚。老頭很老,大約八十。看得出來,他雖然披著袈裟,但他不是出家人。
誦經男女見了我,興許我是不速之客,他們有些吃驚,望了我幾眼,又看了看老頭。老頭睜開眼睛,放下手中木錘,微微一笑,使個眼色。幾個男女從蒲團上站起來,悄然無聲離開了。
我見狀,有些不安。
好一陣,我對老頭說,師父!不好意思,驚擾你們了,XX是我的老表,聽說這裡有座廟子,特地過來看看,你是住持嗎?
老頭上下打量我一番,他囁嚅說,是……哦哦……不是,這座廟子原先有和尚,現在沒有和尚。我疑惑說,喔,沒有和尚?那你……老頭遲疑一下,然後打個哈哈說,這有錯嗎?心中有菩薩便是菩薩……我知道老頭誤解了,忙說,老人家說的對,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嘛。老頭說他是當地農民,住在這座林盤裡。現在,十裡八裡的村人,生活富足了,大家捐錢出資,把這座廢棄多年廟子翻新了,請工匠塑了觀音菩薩、四大天王、十八羅漢,作為祈福道場。每天,附近有許多村人前去上香許願。一座廟子,沒有人打理,那能成呢?所以,他就過來幫忙,當個臨時主持,晚上關門回家,白天再來。
老頭看我是陌生人,他說,老師!可是城裡人?我點點頭。他又說,現在政策好,大家生活也好了,不愁吃不愁穿,都想拜拜菩薩,做些善事,看老師打扮,應該有點名頭。我知道老頭的意思,隨手掏了兩張一百大鈔,塞進功德箱。老頭微微一笑,用木錘把木魚敲得介響,而且持續很長時間。聽到木魚聲,我不由自主跪在蒲團上,向觀音菩薩施禮。
施完禮,我站起身來,看見剛才誦經的男女坐在旁邊長凳上,交頭接耳,拿異樣眼光看我。我侷促不安,上前拱手說,各位居士!多有打擾,請多多原諒。他們異口同聲說,沒關係,你是客人,你先拜觀音菩薩。我笑說,我已經拜完了,該你們了。幾個男女又去蒲團跪下,雙手合十,開始誦經。我聽出來,他們誦的是《般若波羅蜜心經》。
我在觀音殿走了一圈,看見旁邊有扇側門,便信馬由韁穿門而去。
裡面,是間披房。披房很寬、很大,擺了十幾張大圓桌。披房四壁,用毛筆公公正正書寫:莊嚴國土,佛教勝地,出家誡律,鄉民規約,三昄依(昄依佛、昄依法、昄依僧),勸人十誡,孝子十條……等等。還有一張大紅紙鬥方,很招眼睛,把「招財進寶」四個字,用繁體字合寫成一個字,貼在正壁。我點支煙,逐一細看。我知道,這是膳堂。但是,這座廟子沒有出家人,膳堂有何用呢?
老師!這是吃齋的地方。不知啥時候,老頭站在我背後說。我扭過身,遞一支煙給他。老頭接過煙說,老師!破費了。我笑說,老人家!不客氣。然後,給他點燃煙。老頭悠悠抽了一口。我說,廟裡沒有出家人,吃齋從何說起呢?老頭眯著眼睛說,老師呀!你有所不知,現在鄉下人包包頭有貨,脹鼓鼓的,每逢初一、十五,還有觀音菩薩的誕生日二月十九、成道日六月十九、出家日九月十九,三鄉五裡的人都來朝廟子,添油燒香,拜觀音菩薩,祈求風調雨順、平安多福,一人出十元錢,我安排廚子辦素酒碗,一般要辦五、六十桌,很多人,很熱鬧,像趕場一樣……
說話間,我和老頭又回到觀音殿。我坐在本魚旁邊一把竹椅上。老頭泡一杯茶,遞給我說,鄉下條件有限,比不上城裡,這個老鷹茶,挺香的,將究喝吧。我接過杯子,輕呷了一口,贊口不絕道,香香香,澀味濃厚,挺好的。我又笑說,城裡哪敢與鄉村比喲!貧富懸殊太大了,老百姓(603883,股吧)雖然吃社保,但日子過得一般般。鄉下,又吃農保醫保,還有一畝三分地,種點糧食、蔬菜什麼的,多好呀!
老頭摸出一片菸葉,窸窸窣窣卷一支,裝在銅煙杆上,點燃,吧噠吧噠!抽著。
他打開話匣子,淘淘不絕說:老師說的在理,現在政策好,日子也好過了。但是,年青人都不喜歡種田,跑到城裡掙大錢去了。他們說,辛辛苦苦種田,一畝田一年最多掙千多塊,城裡打工,一月輕鬆掙三、四千元,哪個種田,哪個腦殼進水了。遠的不說,就說我們林林頭,年青人幾乎都跑光了,留在家的儘是老弱病殘和奶氣未乾的娃頭。你來的路上,可能看見,大片的農田,不是圈起來,就是種樹木,要不整成農家樂。你說,大田不種糧食,種樹木幹啥?如果遇上災荒年,吃啥子呢?未必去啃樹皮呀!據說,我們這裡還要整體搬遷,集中居住。這是哪門子事呀?把林盤毀了,還叫川西壩子嗎?住樓房,養豬、養雞鴨鵝,咋養?我們這代人享受了,下一代咋辦?下一代的下一代又咋辦……
老頭挺能說話 ,鄉下有如此高人,我有些吃驚。稍時,我說,老人家!有眼光,有水平,說的句句話都有道理。
老頭笑說:老師笑話了,我一介老朽,啥水平不水平的,說的是實話 。現在鄉下,有點勞力的家庭,除了種自己的田,還撿別個的田種。有些老闆來承包農田,種西瓜、種菌子、種大棚蔬菜,頭兩年,搞得風風火火的,據說國家有專項資金,那些傢伙,錢一到手,拍屁股就跑了,人影子都找不到,你說這算啥子名堂?現在好了,成立合作社後,農民把田拿給合作社種了 ,這個合作社,不就是以前的公人民社嗎?老師呀!你有水平、見識廣, 請教你一下:如果國家要強大,除了科技、軍事外,應該還有強大的農業,對不對?如果人人都樂善好施、積善行德,這個世界會是啥子樣子呢?……
這下,我徹底蒙圈了,一個鄉村老頭,居然如此思考問題,令人匪夷所思。對於老頭的發問,嚇死背時,我回答不了,也不敢回答。我陷入尷尬境地。
我從廟子出來,想了很多。這座廟子,應該有許多故事。但是,這些故事在哪裡呢?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其本性皆善良。當下,物慾橫流、人心不古,眾生迷失方向,淹沒良知,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世界。
我想,在每個人心裡,應該都有一座廟,不管這座廟的規模形式如何。善是一劑良藥,可以救自己,也可以救別人!
這時,老表來叫我:江哥,吃飯了!
老表邊走邊說:你們好久沒有來了,今晚一定要整幾杯,好個兒醉一盤,不醉不歸哈……
本文首發於微信公眾號:樂活小道。文章內容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和訊網立場。投資者據此操作,風險請自擔。
(責任編輯:李佳佳 HN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