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蓮花服裝廠門前的幾塊地,長著扁豆、絲瓜、南瓜、大椒、蕎麥、茄子,逢什麼時節開什麼花結什麼果,井然有序。花果間長了些草:狗尾巴草、車前子、野馬蘭、喇叭花。最盈人眼球的是一叢開得水靈的菊花,那種荒無人煙的地方都能生根的野菊科,鵝黃色,花期長,耐寒,不施肥,見點風淋點雨照樣長得虎頭虎腦,沒進廠門就能聞見菊香。菜地主人說,它們不是人工栽培出來的,從有這塊地開始,野菊就長在這裡。田邊的矮牆上爬滿了絲瓜藤和扁豆藤,喇叭花的藤也跟著蹭到它們中間。紫的扁豆花小巧玲瓏,黃色的絲瓜花和紫喇叭花糾結一體,花開得像人說話的嘴巴,嘴對嘴總想嘮叨點什麼,直到有一天颳了一陣龍捲風,下了一場暴雨,絲瓜花和喇叭花被龍捲風的爪子捋了一地,她們花容失色,抖抖擻擻敞開了心扉。
絲瓜花對喇叭花說:我還沒來得及掛果,滿身的花就在風中夭折了。
喇叭花對絲瓜花道:我這一生有花無果實,滿肚子的心思沒機會說半句話,落得名字叫喇叭,痴活一場。
藍蓮花服裝的女工們每天從野菊花、狗尾巴花、絲瓜花、喇叭花們面前路過,看花的表情柔情千種。喇叭花還有一個名字叫牽牛花,鄉裡的女人們從來不叫她牽牛,她們的牛郞大都飄洋過海打工去了。每年,無論是外國的情人節還是中國的七夕節,見一次非得坐飛機越天塹,過銀河,再說出國打工本是為了掙錢,沒有人願意把這血汗錢白送給航空公司。
藍蓮花服裝廠的女工中有幾個老面孔,她們是藍蓮花的元老,是廠長放在心尖子上的花骨朵,工價最高的工序非她們莫屬。對於新來的女工,連做她們腳邊的狗尾巴草都配不上。花骨朵自然只拿餘光瞧狗尾巴草,走路的時候胸是挺挺的,腰是直筆筆的。新來的人背地裡說她們眼睛長到額頭上面了,牛還有老了不中用的時候,何況是人呢?有本事能在這世上打萬年樁?瞧她們的眼睛只朝上看,不朝下看,除了廠長,她們成為統領車間四大班組的老佛爺,她們習慣對女工們說一不二,反正有理沒理,先入為主,大師派頭端得老高。
胖子做整燙工序的女工是個胖子,沒人叫她名字,直呼胖子。胖子是小組的風向標與聯絡員,每一道從裁剪車間領過來的工序經她的手傳遞。
胖子的腰圍和褲長尺寸相同,就是那種正方體形,她如果不胖的話個子倒不算矮。胖子,短髮,團臉,口大,鼻子攤在臉上,一百七十斤還朝外,喜歡穿大紅大綠的衣裳。胖子說中午吃食堂的菜如耕牛嚼沒油水的穰草,天天吃這寡婦菜胃糙得發慌,晚上回家能甩開吃大半碗冰糖紅燒肉。大家勸她晚上少吃點,越吃越胖會得三高。胖子說,不吃飽喝足了,實在對不住這身好不容易養出來的膘,少吃一口整夜也難睡得著。
胖子的女兒和胖子站一起,咋一看就是從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飲食習慣也相同,小胖子一天碗中見不著肉,小臉能拉三尺長,看到蔬菜臉就發綠。中午在學校吃食堂,油水差些,只能晚上回來補足。娘倆晚上一起喝湯吃紅燒肉,滿面紅光能滴出血來。
胖子是流水線上唯一的可以自由行走的人。紅衫配綠寬鬆褲,像車間裡的一面彩旗,青翠欲滴,走一步飄一路,讓沉悶得只有噪音的車間多了幾份靚麗。每天聽她很有肉感的嘟嚕聲響起,這一天的時間過得飛快。胖子天天提前來上班,用繫著布條的大塑料筐從裁剪車間領取配好的料,按各人的工序發放配料,她把燙好的輔料一一標上大小號碼,按順序送到車工的座位上,做好的工序由她負責傳遞。坐在機頭上的女工除了上廁所外,屁股通常是釘在板凳上不能動彈,東奔西走是絕對不可以,手中慢一拍下一道工序就得停工待料,整條流水線就會騷動起來,所以各工序與工序之間必須嚴絲合縫,絕不允許某個人在某個環節上脫節。
胖子像車間的風信子花,走來走去把各種工件送到應該送到的地方,像喇叭一樣把話帶到要到的地方,大家有什麼事需要協調時,親暱地叫她胖特派員。大家納悶,胖子這麼從早跑到晚,嘴不停,手不住,腳不停,像架被風吹著轉的大風車那樣辛苦,可怎麼就瘦不下去呢?真邪門。胖子有段時間家中有事沒來上班,大家有意無意中還是把胖子掛在嘴把兒上。
西施坐在我前面的西施姑娘,是六歲孩子的媽,楊柳腰,瓜子臉,丹鳳眼。膚如凝脂,指若筍尖,唇不著色看上去仍然似豔紅帶露的玫瑰,一把墨漆的長髮披著跟著機器的頻率在滾圓的肩上遊走。西施跟人說話時笑容不在臉上,卻是在眉眼裡躍著動,那說話的腔調讓脾性再烈的人在她面前,心也會跟著發軟,骨頭起酥。
她每天除了在服裝廠上十二小時班,下班到家油瓶倒了也不扶一把,兒子承包給兩位老人連教帶養。西施的老公勞務輸出去了日本,合同籤了六年。廠裡人都說她生不逢時投錯了胎,要是學習成績好點考個什麼戲劇學院,指不定就是戲臺上唱青衣的名角,進服裝廠糟蹋了這張芙蓉花的臉蛋和水蛇腰的細身段。
西施每天用不鏽鋼的食盒帶點葷菜,幾塊燒得紅通通的精瘦肉,兩小段魚肉,或是幾隻環著身子臥在盒底的雞尾蝦,天天翻花樣帶菜。西施是老鼠嘴,零食不斷,吃正餐時只是貓的食量,象徵性嘗幾口,她常把吃不掉的菜夾點分給和她要好的女工。每天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西施從布包裡摸幾塊蘇打餅乾先分給組長,組長再傳遞給前後左右的人嘗點。有時候也帶些煮熟的鹽水帶殼花生、豆角來分食,雖說到嘴不到肚的,塞在牙縫裡也是香香的,大家算是和她一塊兒分享了下午點心,心不自覺地與她拉近了幾分。
西施每次做的工序都是第一道,有些新來的人很是不服氣,不間斷在別人面前嘀咕她。聽話的人心裡明鏡似的,也就讓這些說廢話的人還是老實點,說到底,螞蟻腿和象腿拼,總不在一個檔次上。別說車間裡幾個男性偏袒著西施,就是女工都對她也呵護有加,生怕怠慢了西施姑娘,再也聽不到她那一腔能讓骨頭酥軟的漫柔之聲,看不到那眉眼間溢出來的甜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不問朝代。
做西施上道工序的人得摸著石頭過河,只要她哪天情緒不穩定,返工率就高得嚇人,急得汗毛能倒立。那個戴眼鏡矮墩墩的副廠長有事沒事總愛站在西施的機頭前,東搭葫蘆西一瓢沒淡沒鹹說上兩句,都是與產品無關的話題。西施眼皮也不抬一下,高興答他兩句,不高興就抿起紅紅的唇低眉做自己的活,把副廠長晾在一邊發痴。副廠長並不覺得自討沒趣,刨根問底西施的老公到底什麼時候從日本打工結束,一定掙了不少錢之類的話,西施把頭埋在工作檯面上,腳底下加大電機馬力,機器的轟隆聲把副廠長的話蓋住,她裝著什麼也沒聽見。副廠長的話跟著機器的轟隆聲飛得遠遠的,壓根他就沒說過一樣。只要副廠長在她機旁邊站得多了,返工的事永遠是別人的,從來與西施無關。
富婆坐在我右邊的紅,在日本三年,回國一年不到,習慣了日本人清淡的飲食,連說話也是不鹹不淡,綿軟。如果不是因為長女面臨高考,她說寧願呆在日本的服裝廠做上三五年,可以給還在讀初中的兒子在縣城買套七八十萬的商品房。廠裡名字叫紅兒花兒梅兒芳兒的一大把,一個人喊一聲紅,幾個紅會齊聲答應。紅在國外掙了一筆,算得上是有錢人,大家為了把幾個紅區分出來,省了紅的名字,直接喊她富婆。
富婆的老公在徐州打工十幾年,不到過年是不會回來。長女從高二起不再住學生宿舍,富婆在學校租下十六平米的陪讀房,不得已把兒子和公婆丟在幾十裡外的村裡,公婆年事已高,種七八畝田,養三季蠶,餵幾欄豬,早晚接送孫子幾個來回。大忙的時候,富婆跟組長說一聲,回去忙田園事業,天黑從田裡收工,摸黑騎電瓶車趕往小鎮陪女兒,星星還在天上起床給孩子備好早、中兩頓飯,在服裝廠累了一天,下班後摸黑趕到村裡下地。大忙還沒結束,富婆突突的往下瘦,頭髮如風乾的稻草,臉上的褶子橫豎分不清,一根繞著一根。富婆說農忙季節裡自己跟搶劫犯似的,長在自家田裡的糧食都不能算自家的,收進家門才算是自已家的糧食。這季節動作稍慢一拍,運氣不好碰上颳風下雨天,幾個月的辛苦得被老天沒收。富婆說全身的筋骨都聽到響,累得連張嘴喝粥的勁都沒有。
富婆說在日本的服裝廠除了語言不通和想家外,八小時外的工作量按小時算加班費,日子倒也安逸。富婆出國前參加簡單的日語口語培訓,到了日本真正能用上的也不多,在日本三年,工作環境比國內的家庭作坊規範得多,收入比在國內翻了幾個跟頭。和富婆同去的許多人有些出國多次,輕車熟路,不惜把幾萬元的銀子砸進勞務公司的黑包裡,也願意趁著年富力強去掙足給孩子讀大學和成家買房子的銀子。在國內苦十年,不抵在國外呆三年。富婆說等孩子考上大學,自己也老眼昏花看不見穿針引線,不指望出國掙大錢,只能在國內的服裝廠混著。富婆出國前的考試題目是做西裝口袋,她的悟性很高,考試對她來說小菜一碟。
在國外做了幾年的口袋,富婆堪稱口袋大師。到藍蓮花服裝廠幾個月還沒輪不上她做口袋,自然和我一樣做第八道工序。雖心有不甘,為了孩子們也認了,總比歇在家吃閒飯強。我說每天身上疼得像坐老虎凳,連騎車都打瞌睡,有次差點衝到河裡去了。富就勸我不要走,牙齒咬咬緊,再瞌睡忍忍就過去了,閒在家裡一個子掙不到,還得花錢,幾個月的日子熬一天是兩個半天。
飄過洋的富婆做起活來果真不同凡響。平時表面上波瀾不驚,只是一啟動機器,身子穩穩端坐機器面前,熟稔的指法捏緊布面,單腳在踏板上稍稍那麼一點:那一腳下去,暗含殺氣,冷風四溢,好似馬揚蹄,刀出鞘,布塵飄飛,手腕連轉,蘭花指翹起,一連串的動作眨眼間一氣呵成,八面暗暗生風,卻是不露聲色。再看那些針腳:整齊劃一如快刀切嫩豆腐,不留半點毛邊,綿中帶剛,剛中見柔。好似:抽刀斷水水無痕,每個針腳不留半點兒的瑕疵。
大家看她的活做得如此乾淨利落,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職業殺手」,骨子裡暗自嘆服,嘴上卻說:「富婆啊,看你做點事殺得來似的,掙那麼多銀子壓斷了腰不划算,慢慢做等等大家能死啊?你這架勢,還給別人活路麼?照這樣下去,不是要連打個噴嚏,飛出來的口水都要富得往下滴油水呢。」
富婆莞爾一笑:「哪個叫你們沒事在人前人後嚼舌頭根子,做點芝麻大的事也像螞蟻爬路似的,芝麻丟了一地的,西瓜也抱不住,十個指頭害得連在一起,還好意思說人呢,有種的來跟我比噻。」
一群人噤了聲,表面看上去蠻文靜的富婆畢竟在日本混過,早百鍊成鋼,發起狠來,嘴上功夫和手上的功夫不得了,絕非等閒之輩,於是埋頭把十個指頭掰開到最大限度各自忙活。
中秋節臨近,富婆的兒子感冒發高燒打電話讓媽家去一趟,富婆坐在機器上,一隻手捏著布料,一隻手接聽兒子電話,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富婆還是沒能回家,她老是請假,影響到全組甚至全廠的生產進度,組長跟她說話時開始冒火藥味。富婆起早摸黑受足寒氣,加上經年勞累,胳膊肘兒有天突然疼得抬不起來,到鎮上醫院打了地塞米松針,暫時見好。新的工序一周後重新分配,聽組長說這批產品是出口美國的,口袋這道工序準備分給富婆完成。大家滿心期待重見「職業殺手」的昔日雄風,可惜她的胳膊肘在這節骨眼上疼得抽風,端飯碗都困難。鎮上的醫生讓她回家休息,或到城裡的大醫院去拍片子確診治療。
富婆沒遵醫囑去確診,暫時用紗布條把胳膊吊在頸項上緩解疼痛,離開藍蓮花服裝廠,回出租屋用一隻手給女兒洗衣做飯,讓她不能忍受的事情:沒那個膽單手騎電瓶車回村裡下田。她一走,第八道工序又少了一個主力軍,我和另外一個同事做第八道工序,除了兩手,把兩隻腳用上也趕不出來。組長果斷讓坐在我後面的細丫頭接替富婆的工序。
細丫頭細丫頭胳膊腿細如麻杆,身子直立時不在一條線上,「O」型腿,兩腿中間放得下一隻籃球,走路的樣子似跛非跛,怎麼看都像剛滿周歲蹣跚學步的孩子,跌跌撞撞。機器和裝半成品的籮筐放得橫七豎八的,好腿的人都容易被拌了跟頭,每次看到細丫頭從面前無聲走過,心拎到嗓子眼。細丫低頭一路蛇行,從來沒拌倒過。
細丫頭的五官生得一馬平川,耷拉著眼皮,總覺得她從沒睡醒過,一把黑芝麻毫不客氣跑到她的臉上,密密麻麻灑在她狹條狀的平臉上,自來黃的頭髮像一把亂稻草,用髮夾隨便卡在腦勺後,同事們說像個麻雀窩。細丫頭難得與同事們說話,問她一句答不上半句,時間長了,車間的人差不多忘記了細丫頭的存在。中午等大家都去了食堂,細丫頭才起身,受了驚嚇似的,邁開麻杆細腿跑得飛快,影子一樣飄出車間。細丫頭回家一吃過飯,刻把鐘的功夫又飄進車間,坐到自己的機頭上忙別人扔下的雜活。
細丫頭到服裝廠有半年時間,一點基本功都沒有,組長心情不佳時三天兩頭拿她殺氣:「細丫頭,再學不會我要請你走人了,看你做點事,跟狗啃的一樣」。細丫頭挨訓的時候,從來沒有人幫她說半句好話,看都不會看她一眼。也不能怪組長發火,細丫頭在服裝廠半年的功夫還不能把一條線縫加工成直線,她只能用廢布頭反覆練習,或者是有人返工的時候,讓她幫忙拆線縫。
發工資的時候,每次發工資組工喊細丫頭籤字。一直到我離開車間,也不知道她真名。那天發工資,細丫頭兩個月拿了一千二,一聲不吭地耷拉著單眼皮領了錢,回到座位上釘暗鈕。釘暗鈕需要手勁,細丫頭摁久了,手疼得發麻,後來把手捏成拳頭下死勁拍,「嘣嘣」的聲音像跟誰有仇似的,兩手拍得紅通通,捧著手用嘴巴吹氣護疼。細丫頭實在架不住疼,最後用不鏽鋼的飯盆底去敲那些暗鈕扣。車間本來就吵得不行,細丫頭的飯盆叮叮咚咚的敲擊聲,讓組長實在忍無可忍,加之下面的工序接不上趟,眼看就要停工待料,組長高八度冷冷的聲音再次揚起,黑著一張虎臉站到細丫頭面前,雙手叉腰對她一通亂吼。大家看見細丫頭額頭上的汗珠子滾動,臉上的芝麻點雀斑不住地閃動。
雖然是第八道,細丫頭仍然很高興,終於可以和我們平底平座做正規工序。細丫頭卯足了勁把身體貼緊縫紉機,腰比平時更直,忙一上午總算能把幾十件衣服的直縫加工成直線。眼睛笑成一條細縫,比她加工的直線還要好看幾倍。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她做的幾十件中由於機器的面線與底線調不均勻出現麻點,線頭一拉布縫就全散開,有一半是我給她悄悄返工。
組長恨鐵不成鋼,又把細丫頭從第八道工序下撤下來,讓做第一道工序的小紅抽空搭把手。
小紅小紅比西施的技藝更勝一籌。
小紅十八歲進服裝廠,二十出頭成婚,懷頭胎時累傷動了胎氣,孩子生下來時全身青紫,怎麼拍屁股也沒聲音,歿了,躺在醫院輸了好幾百毫升的血。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小紅已三十二,七個月早產,兒子生下來四十八公分,四斤重,哭起來如貓叫。小紅又一次大出血,險些走上奈河橋,兩次鬼門關轉圈,勉強撿回一條命,元氣大傷,體弱多病。
小紅做活穩、準、細,她對難度大的工序耐心極強,無論走到哪個服裝廠,總是做頭道工序。
聽人說桃符代表吉祥,她給兒子腦瓜上留個仙桃髮型,腦後留幾撮長發扎個小辮。奶奶天天牽著小桃子來車間看媽媽,小紅放下手裡的活摟桃兒入懷,蜻蜓點水般親幾口,把桃兒往奶奶手裡扔,嘴上喊著桃乖乖肉長,乖乖肉短,眼睛也不敢多望乖乖。桃兒歡喜在車間裡跟人躲貓貓,竄過來爬過去,一不留神把頭撞在機器角上,哭聲炸彈一樣炸得小紅的心尖疼一陣,麻一陣。桃兒哭著喊媽媽的聲音在車間裡的拉起長長的警報,機頭上的女人們再也坐不住,不問老的少的齊聲應「哎」,搶著把乖乖攬進自己的懷裡哄他,佯裝著敲打撞疼乖乖的機器尖角,算是給乖乖出了氣,平息了他的哭。桃兒很快忘了疼,屁股一撅又鑽進電動縫紉機肚子下面玩起來,玩著玩著忘記了小便,嘴裡喊著要小便,褲襠裡已溼了一大片,小紅抱起桃兒回家換褲子,順便把他騙在家中和奶奶一起,又假裝去出給他買好吃的,接著一陣風回車間上機。
每天流水線上的工序跟閻王殿前的白無常一個德性——件件都是催女工們命的鬼。呆在服裝廠十幾年的小紅,二十五六歲時腰椎就出了毛病,半夜疼得爬起來在床沿邊轉圈圈,深更半夜在家嚎嗓子,腰對著牆猛撞,拍桌子打板凳「嘣嘣」的聲音吵了鄰居們的覺,左鄰右舍以為小夫妻打架,第二天個個把頭伸到她家門口望呆。
小紅做的CT報告上:腰間椎盆第四、第五堆突出,骨質增生壓迫下肢神經,椎骨退行性病變。她的腰末老先衰,辜負了一張青春的臉。小紅屬於那種特本分的人,沒做過別的行當,只會做流水線的活。當營業員要靠耍嘴碼子,飯店服務員經常上夜班,畢竟孩子還小。
小紅有一次因為身體太虛弱突發眩暈症倒在車間,家人背她回去。小紅回家歇了幾天感覺無所事事,手一天不摸縫紉機,心就不定神。沒歇幾天又來上班。正趕上車間主任剛開過會,換男式羽絨服的新品種,全套工序總工價二十八元。這次量大,工序相對複雜繁瑣,車間主任拉掉電的總閘門,百臺電動縫紉機失聲,以一線車間為會場,緊急集合,老闆親自參加,主任把這次新產品工序之間的銜接講了足足兩小時,任務重新分配到各班組,強調這次出口美國的產品不允許有任何差錯,不允許帶小孩子進車間,不允許女工們像平時一樣東家貓西家鴨子的閒拉家常,保質保量確保提前完成各項生產任務。
青蓮坐在我左邊的青蓮,和西施同年同月不同日生,剛過三十歲。
青蓮的手藝屬於精雕細刻,她做活用的是繡花功夫,別人看一眼就認識,返工的事從來沒有青蓮份。清清爽爽的青蓮不允許有一根線頭露在外邊,她的手藝更適合於做精品。
她兒子和西施的兒子同歲,都上幼兒園大班。收工的時候兩個人肩挨肩談淘氣的兒子和公婆家的長長短短,談到興處笑得格格的。青蓮是家中獨女,母親生她的那年,門前養魚的池塘開滿荷花,不懂詩的爸給女兒取了個蠻有詩情畫意的名字——青蓮。爸媽捨不得清秀端莊的青蓮嫁得太遠,與鄰村的一戶人家做了親家。兩家相隔的路程燃一炷香的功夫就到。
青蓮婆家在杭窯,去年開始推行萬頃良田,方圓好幾十公裡的村莊夷為平地。青蓮家原來辦個養雞場,公婆在家忙雞場和七畝地,她接送孩子後去服裝廠,一個月也能掙三四千。丈夫除了幫父母種田和養雞,隔幾天就租車把雞蛋運到上海菜市場,雖說辛苦,每個月都有進帳。拆遷後沒地方養雞,青蓮一家搬到與杭窯村一河之隔的蝦灣村,二老在拙龍橋口擺攤賣菜,丈夫跟村裡人去上海做裝修。
剛開始青蓮丈夫在外面掙的銀子按時打到家裡,抽空常回家看看她和兒子。沒隔多久回村的次數越來越少,手機打不通的時間越來越多。青蓮想:為了她和兒子,他一定很忙很累,不聯繫還省了手機費,心裡念著對方就好。
進了臘月,村裡在外打工的人陸續到家,兒子天天站在路口眼巴巴等爸爸回家。青蓮看到兒子刻刻把爸爸掛在嘴邊,心直發酸。把兒子送到娘家,青蓮買了張票去上海。青蓮從小在村莊長大,難得到縣城買個東西,東西南北分不清。上海人擠人,人碰人,比青蓮想像中的大得多,青蓮沒能幫兒子把爸爸帶回家。幾天功夫瘦了一圈,抱著兒子躲在房間,呆呆的跟掉了魂似的,別人問什麼她都不吱聲。
有些日子同事們突然發現青蓮反常,不再和西施談丈夫家的長長短短,西施一提到兒子,青蓮眼圈頓時發紅,藉故要去上廁所。好好做活的時候,只要一聽別人談家長裡短的事,青蓮止不住滴眼淚,斷了線似的,打溼面前的布,做的活返工率破天荒多起來。組長知道她心裡有事,也不責怪她,把返工的半成品堆到她面前,細聲吩咐,憐惜地望青蓮幾眼。中午休息的時候,青蓮不和任何人說話,趴在機頭上,肩膀一聳一聳抖動。上班的時候,我們常看見她眼睛紅得像桃子,分明一分鐘沒睡著,趴了多久哭了多久。大家以為青蓮和公婆不和,就勸她:舌頭和牙齒還有打架的時候,更別說同在屋簷下。大家私下談:快過年了,她丈夫就要結帳回家,自會幫她順這口氣。
我們知道青蓮深夜投河的消息時已過一周。我們這個組的女工丟下手中的活計,由西施帶路,沿著一條長長的油菜田去青蓮婆家。
青蓮,永遠住進黑色的金屬相框裡。玻璃鏡框裡的青蓮對每個來看她的人笑著。我們都有一種錯覺,青蓮兩個深深的酒窩分明在相框裡動。她平靜地躺在狹長的水晶棺中,又像個薄薄的紙人兒,蓮花的經幡在靈堂前飄,冥紙灰一圈一圈的飛向門前的油菜田。青蓮七歲的兒子小木偶一樣縮在外婆的懷裡。青蓮媽似霜打過的草,雙眼發青,無淚,痴痴呆呆,嘴巴似脫水的魚一樣一張一噏的,不知道她想說什麼,要說什麼?父親被送進鄉衛生院輸液。青蓮的舅舅黑旋風一樣領了許多人來,砸爛了青蓮婆家能砸的東西,樓上樓下的窗戶難見一塊完整的玻璃。青蓮被玻璃罩蓋著,笑容如蓮,如水,把父母和兒子這幾條魚扔在人世的岸上。靈柩著,青蓮那個最愛的丈夫始終沒露面。
那個曾與青蓮同甘共苦的男人,把另一個女人帶回村子的時候,村裡人看見了他們招搖的身影。青蓮帶著兒子去了荷塘邊的娘家,爸爸正領一幫人清荷塘起魚過年,媽媽拎著籃子在岸邊撿魚分給鄉鄰們,這個春節娘倆在父母家過的年,婆家也沒有人去接她回。小姑子卻說她不懂事。
青蓮從小就喜歡水,眼睛裡見不得一點髒東西,平時把家中收拾得一塵不染。熟悉她的人都知道青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個性。青蓮是年後才知道自己男人帶回來的女人不是來串門的客人,而是來取代她。
青蓮把兒子哄睡了,悄悄離開家,下半夜兩點給爸爸發去最後一個簡訊:「爸,想見我,到河邊找我的衣服。」早春二月,河水冷得刺刺的,如鉤的月亮把青蓮勾到河邊,黑暗中的一隻黑手把她推進冷水中。等爸爸趕到的時候,青蓮的紅羽絨衫疊得好好的放在河灘上。
次日,幾個村子沸騰,女人、男人、孩子們潮水一樣湧進青蓮的家,湧向出事的河邊。幫忙打撈青蓮屍體的船放出去的第三天,終於在小鎮的電灌池找到她。青蓮素麵朝天,平躺在水面上,身上玫紅的羊絨衫是結婚當天穿過的。本來自水邊的青蓮,把自己還給清凌凌的水。
村子裡十個人中有十個人說:看著她柔柔弱弱的俏呱相,怎麼做得出來這種呆得差根筋的事,氣性也太大了點。全村子裡像她男人一樣子的隨便能抓一把,家頭一個,外頭養一個,家裡頭的也不少她吃花,哪家不是過得風風光光滑趟趟的,個個都像她一樣為這點事想不開就去做吊死鬼,去投河,還了得?睜隻眼閉隻眼算了,全當沒看見,日子還不照樣過?自己有這麼好的手藝,離了他,還怕餓死不成?全村一百個人中老的少的們,沒有一個人認為青蓮做得對。
我左邊的位置後來一直空著,同事們偶爾談起青蓮,日子久了很快忘了她,個個忙得像陀螺。記得我進服裝廠的頭天,青蓮一上午幫我調試機器七八回,還從家中給我帶一套必備工具。在她過三七後,當我在電腦上輸入她的名字時,滿腦子都是她柔順的樣子,盯著顯示屏整整發痴一小時。那一夜,她單薄的身軀撲向小河,奮力的一跳,讓我和那麼多人的神經一次次斷裂。我知道,每一個關於她的文字都將成為絕筆,這樣的文字但願今生不要再碰。
(本文選自《向度》第9期,2015年12月出版)
【作者簡介】
錢兆南,江蘇海安人,田野觀察者。作品發表於《天涯》《作品》《雨花》《散文選刊》等刊物。出版長篇紀實散文《跪向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