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歷史、現狀與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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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生導師張亮教授訪談
(原文刊載於《社會科學家》2019年第12期)
前 言
中國的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 70 年大體可以劃分為「史前史」(1949-1978 年)、興起(1978 年-20 世紀 90 年代初)、深入發展(20 世紀 90 年代初-21 世紀初)、大繁榮(21 世紀初至今)四個階段,在每個階段都有其歷史特點和歷史意義。21 世紀以來,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走向大繁榮,但是也讓人心生「憂慮」。未來的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需要回歸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深入思考研究東歐新馬克思主義;開闢新的研究視角,從人頭、學派的研究走向「問題式」的理論創新。
張亮,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南京大學研究生院副院長,教育部長江學者(青年學者),南京大學趙世良講座教授。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史學會常務理事暨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會副會長,江蘇省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會副會長。英國謝菲爾德大學政治系高級訪問研究員(2009-2010),英國倫敦瑪麗女王大學政治與國際關係學院高級研究學者(2014)。主要從事國外馬克思主義哲學、當代西方左派思想史、歷史唯物主義等領域的研究。
採訪者:趙立,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國外馬克思主義哲學。
訪 談
Q 1
張老師您好!首先感謝您在百忙之中接受這次學術訪談。您從事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多年,建樹頗多,但是回看您的學術起點,卻並非這一領域。首先想請問您是在什麼機緣之下選定這一領域作為自己的主攻方向的呢?
1995年,我考入南京大學哲學系馬克思主義哲學專業攻讀碩士學位。我在「偶然相遇」中投入業師張一兵教授門下,初窺學術研究之門徑,先「好之」,再「樂之」,最終決意「以學術為志業」,成為一名哲學的「學徒」。記得我剛剛開始做「學徒」的時候,哲學還很「貧困」,馬克思主義哲學尤其「貧困」。從研究對象上講,我的「學徒」生涯起步於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形成史的學習與研究。事實上,我最初的幾篇學術習作都聚焦於對《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德意志意識形態》的文本學解讀。所以,整個碩士研究生階段,我都樂在其中地精讀馬克思的早期著作,最終把青年馬克思和費爾巴哈的關係這一課題作為碩士學位論文選題。
1998年,我毫無懸念地選擇了攻讀博士學位。那時候,我已經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研究中積累了一些經驗,很想繼續耕耘這塊熟土,進而找到一個能讓自己大顯身手的主攻方向。可張一兵老師並不以為然。他始終告誡我們不能放鬆對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的研究,但又必須及時走到當代。經過幾番變動,我最終選定以阿多諾的早中期哲學思想為對象做博士學位論文,其成果就是2003年出版的《「崩潰的邏輯」的歷史建構:阿多諾早中期哲學思想的文本學解讀》。該書出版後得到了學界不錯的評價,目前正在籌備出修訂的第三版。我作為具有獨立執業能力的高級「學徒」身份由此基本確立。在博士學位論文完成後,我對法蘭克福學派始終保持著理論興趣,持續推進對相關問題的研究。
《「崩潰的邏輯」的歷史建構:
阿多諾早中期哲學思想的文本學解讀》
張亮 著
2003年以後,在很多同行訝異的目光中,我告別經營多年的法蘭克福學派研究,轉向戰後英國馬克思主義研究,從德國傳統「跳躍」到英國傳統。在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國外馬克思主義理論圖景上,英國馬克思主義的異軍突起和大放異彩是一個特別引人注目的學術事件。不過,當我開始移師這一領域的時候,國內學界對此還所知甚少。在對英語世界的相關研究進行初步分析後,我發現,雷蒙·威廉斯和愛德華·湯普森在英國馬克思主義的形成、發展和世界性傳播過程中發揮著無可置疑的雙核心作用。在此,我要特別感謝我從事博士後研究期間的合作導師錢乘旦教授。他對作為歷史學家的湯普森的評論雖然不多,但總是讓我有一種撥雲見日的感覺。2008年,我結束對湯普森的個案研究,出版了《階級、文化與民族傳統:愛德華·湯普森的歷史唯物主義思想研究》。同時期,我也對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義理論做了一點研究。在湯普森研究之後,我開始轉向對英國馬克思主義的總體研究,首先解決了歷史分期問題,釐清了英國馬克思主義發展不同階段的特徵。英國諺語說:「要想明白事理,須作長期學徒。」不過,花開花落終有期,「學徒」遲早得滿師,轉正,進而成為「師傅」,招收自己的「學徒」。成為「師傅」後,我開始推動西方「馬克思學」研究的再興,引領國內學界逐步走向西方「馬克思學」的「歷史的深處」。
《階級、文化與民族傳統:
愛德華·湯普森的歷史唯物主義思想研究》
張亮 著
Q 2
您提到了在對英國馬克思主義進行總體研究的時候,首先解決的就是歷史分期問題。那麼,想請問您是如何為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進行分期劃界的呢?
在不少人的腦海裡,中國學術界開始關注、研究國外馬克思主義似乎是改革開放以後40年的事情。這不夠準確。事實上,1840年鴉片戰爭後,中國的進步知識分子就逐漸形成了「開眼看世界」的自覺與傳統,只要客觀條件具備,就會熱情擁抱世界,學習、吸收國外的科學技術與哲學社會科學成果。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早期中國馬克思主義者相當重視對同時代國外馬克思主義著作的譯介,即便是後來接受了蘇聯馬克思主義正統,類似工作也沒有完全停止。對於中國的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而言,新中國的成立確實是一個真正的起點,因為它意味著國外馬克思主義最終獲得了一種比較明確的定義方式:所謂國外,既是中國之外,也是中國認同的馬克思主義正統之外。如果進行歷史分期的話,中國的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70年大體可以劃分為「史前史」(1949—1978年)、興起(1978年—20世紀90年代初)、深入發展(20世紀90年代初—21世紀初)、大繁榮(21世紀初至今)四個階段。
Q 3
在一般研究者心目中,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的起點卻是1978年這個時間節點。您為何提出了「史前史」這一階段呢?又是如何看待這一階段的呢?
1978年,隨著《哲學譯叢》等雜誌的陸續復刊以及《國外社會科學》等雜誌的先後創刊出版,中國哲學界與世界交往的窗口再次緩緩而堅定地打開。正是在這些或公開或內部發行的資訊類學術期刊上,國外馬克思主義的人物、流派、著作及思想得到爆炸式的集中報導,迅速為中國哲學界所知曉。1978年也因而成為很多人心目中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元年」。也正是在1978年之後的高光映襯下,1949年至1978年之間的30年便顯得尤其灰暗和沒有生氣,以至在許多人的心目中,這似乎是一個沒有生命活動的「史前史」階段。不過,當我們真正闖進這個「史前史」階段就會發現,這裡絕不是什麼都沒有的蠻荒之地。首先,儘管世界對中國關上了大門,但中國哲學界卻始終努力觀察世界,對國外馬克思主義的發展捕捉到了浮光掠影式的印象。其次,為了進一步掌握歐美哲學的當代進展,20世紀60年代初以後,中國科學院哲學研究所以及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等機構陸續組織人員翻譯、出版相關著作。再者,中國哲學界當時翻譯出版了一定數量有關當代歐美哲學的評論著作,其中以蘇聯著作為主,兼及個別歐美著作。通過它們,中國哲學界對部分國外馬克思主義流派有了一定程度的認識,哪怕是帶有意識形態偏見的認識。總的說來,在「史前史」階段,我們對國外馬克思主義主要停留在初步譯介上,研究雖然不能說完全沒有,但尚未真正展開。儘管如此,這個階段還是為下一個高光階段的降臨進行了必要的準備,尤其是在人員和理論兩個層面。
Q 4
伴隨著改革開放的時代大勢,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如您所說走向「興起」階段。您如何評價這一階段的歷史意義?
隨著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發表著名的書面講話《科學的春天》,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一下子「千樹萬樹梨花開」,生機勃勃地展現在中國哲學界眼前。在此後的10餘年裡是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正式興起階段,而此時它還主要以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的面目出現在我們眼前。興起階段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呈現出四個顯著特點。第一,研究人員數量有限,且主要集中於少數重點研究院所和大學。第二,研究主題體現了鮮明的中國關懷。對於薩特及其思想的研究成為那一時期備受關注的主題。第三,以基於國外既有成果的述評性研究為主,自主性研究尚未展開。第四,基本判斷分歧嚴重。對於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性質判定成為學術討論的焦點論題。回過頭來看,興起階段的研究成果今天都只剩下了歷史文獻價值,但這一階段的學術史意義卻不容忘卻。主要表現在:這一階段的研究培育了一支將在隨後階段發揮重要作用的年輕學者隊伍;確認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的中國意義;形成了通過西方馬克思主義思考、解決中國問題的學術自覺;意識到了加強文獻翻譯工作的重要性。
油畫《科學的春天》
Q 5
由於國際國內的變動,我們看到20世紀90年代初期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面臨著重大挑戰。但是您為何認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會逆勢上揚,走向「深入發展」階段呢?
國際國內的政治經濟發展所導致的重大變化對中國原有的意識形態思想體系無疑構成了巨大衝擊。我們可以看到的是,幾乎所有馬克思主義理論相關學科都陷入了危機,但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學術水平卻在不斷提升,成為馬克思主義哲學學科中最活躍、學術影響力最大、發展勢頭最好的一個研究領域。原因何在?首先,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隊伍具有較強的穩定性,不僅沒有受到外部變化的過多影響出現大的人員流失,反倒藉助90年代幾次博士學位點增設的機會發展壯大了隊伍。其次,隨著國內政治氛圍的轉變,馬克思主義學術研究與現實政治的關係變得相對疏離,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因其學術性強而日益受到人們的重視,學術聲譽、影響力和吸引力都不斷增強。最後,但可能也是最重要的,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深入發展和全面建成,人們越來越深刻地意識到,西方馬克思主義講的和我們身邊正在發生的何其相似。西方馬克思主義並沒有成為歷史,我們依舊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同時代人。
Q 6
從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到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您如何看待21世紀以來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大繁榮局面?
中國的學術人口規模決定了它具有西方學者難以想像的巨大學術生產能力。新舊世紀之交,人們就已經開始意識到,西方馬克思主義似乎已經被中國哲學界全面佔領,再無什麼未經開發的處女地了。這種狀況引發了某些領軍學者的深思。張一兵等教授引領學界開始思考西方馬克思主義「之後」和「之外」的領域。因此我們看到,進入21世紀後,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依舊佔據絕對主導地位的情況下,開始有學者從西方馬克思主義出發,探索新的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領域。加之在2004年,中共中央決定實施「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在這一政策的刺激之下,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大踏步邁入大繁榮階段。突出表現就是,學術研究人口規模大、學術成果數量多、學術研究主題高度多樣化、學術研究與西方思想生產基本保持同步。也正是在這一時期,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正式從「西方」擴大為真正的「國外」。作為在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領域成長起來的一名中青年研究者,面對當前空前繁榮的景觀,我當然是由衷地感到欣喜,但是內心卻也生出了些許憂慮。
Q 7
面對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的繁榮局面,感到欣喜應為常理,但是您為何會心生「憂慮」之情呢?
主要有三個原因吧。第一是憂慮我們初心的失落。我們關注、研究國外馬克思主義,歸根結底都是為了更好地認識世界、認識中國,服務中國自身的經濟政治社會發展、文化思想理論建設。對於這一點,前輩學者們始終非常清醒,也非常堅持。但是在今日,學術界的這種初心似乎失落了。我們似乎僅僅為了滿足單純求知的欲望,為了研究而研究,幾乎不再思考研究本身的現實性問題。第二是憂慮我們歷史方位感的缺失。近代以來,我們為什麼要學習西方的科學技術和思想文化?說到底,是因為我們在現代化進程中落後於西方,需要通過向西方學習來實現趕超。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們關注、研究國外馬克思主義,其內在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也就在於此。但70年後的今天,面對包括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在內的當代西方思想,我們似乎已經失去了歷史方位感,好像我們曾經是因而永遠是西方的追隨者,因此,過去需要今天同樣需要效法它們。殊不知,在新的歷史方位,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已不再是世界潮流和時代精神的「先行者」和「引領者」,今天我們已和它們處在同一歷史方位中、處在同一起跑線上,是「同時代的人」。因此,我們決不能再帶著「跟跑者」和「學徒」的心態來看待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第三是憂慮我們學術鑑賞力的退化。有大見識,才會有大格局。做人、做事、做學問莫不如此。佩裡·安德森定義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時候,列舉出了13個有代表性的思想家,不過這些思想家在中國的被研究程度顯然差別巨大。何也?因為我們有學術鑑賞力,能夠自主判斷哪些思想家更重要、更值得研究。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今天,面對琳琅滿目的當代西方學術產品,我們似乎無法再做出有學術品位的判斷與選擇,只能聽從偶然性的安排。習近平指出:「對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新成果,我們要密切關注和研究,有分析、有鑑別,既不能採取一概排斥的態度,也不能搞全盤照搬。」這就要求我們站在新時代的制高點上,基於中國實踐,不斷提高自身的學術鑑賞力,強化中國立場和使命擔當,不斷開創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新局面。
佩裡·安德森
Q 8
從新時代這一歷史方位出發,請您為未來的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把脈」,不知您有什麼看法?
我認為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依然會繼續保持甚至擴大目前的繁榮發展勢頭。當前中國正在著力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哲學社會科學,這就要求我們「不忘本來、吸收外來、面向未來」,充分吸收包括國外馬克思主義在內的國外哲學社會科學所取得的積極成果,才能完成這一偉大歷史使命。新使命有新要求。我們只有順應時代發展,對既有的研究理念與方式方法進行與時俱進的調整,才能將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持續繁榮繼續下去。具體說來,就要回歸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深入思考研究東歐新馬克思主義;開闢新的研究視角,從人頭、學派的研究走向「問題式」的理論創新。
Q 9
您說我們要回歸經典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可是我們在世紀之交才從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拓展到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為什麼未來我們又要重回西方馬克思主義呢?
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指的是從盧卡奇到法蘭克福學派這一階段,這可以理解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在西歐社會變化了的歷史情境中所出現的馬克思主義的一種「當代」形態。這種形態反映了馬克思主義研究者對變化了的資本主義的新理解、對變化了的社會主義革命戰略的新展望。
總的來說,第一,從馬克思主義跨越的3個階段來看,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成就是巨大的。如果說馬克思恩格斯對我們理解19世紀的資本主義提供了一個理論框架,那麼西方馬克思主義對我們理解20世紀以來的歐美資本主義提供了一種修正的、與時俱進的理論框架。沒有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貢獻,就不可能形成如今我們對當代資本主義理解的邊界和框架。因而,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的地位是極高的,它反映的是真正具有思想成就的思想運動。
第二,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視野的開拓和理論問題的提出有重大意義。相較於第二國際而言,西方馬克思主義和第二國際的差別主要表現為時序差別、思想史差別。第二國際理論家對馬克思主義給出了一種具有實證主義色彩的理解方式,這種理解方式很快就被歷史和實踐證明是不利於馬克思主義發展的。而西方馬克思主義則給出了一種與時俱進的、符合時代的哲學觀念轉化範式。必須強調的是,我們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一定要和時代相結合、和時代基本的精神追求相結合。歷史地看,第二國際的馬克思主義,它的理論意義在於它只是一種過渡階段的理解方式。而西方馬克思主義是站在20世紀哲學的思想高度上,對資本主義發展的新現象新變化給出了一種有時代高度的、符合馬克思主義精神氣質的解讀範式。相較於蘇聯馬克思主義而言,西方馬克思主義和蘇聯馬克思主義的差別主要表現在政治維度,亦即馬克思主義和現代民主政治的維度。我們今天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是以西方馬克思主義為中介而實現的。沒有西方馬克思主義有思想高度和學術高度的衝擊,我們現在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能達到什麼水平是難以想像的,很可能還停留在新康德主義的框架中。
第三,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深刻影響了當代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圖景和思想走向。在20世紀八十年代到世紀之交這個時間段,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與學術發展被集中重新塑造,在這個過程中,西方馬克思主義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作為20世紀的主流哲學思想,在歷史地進入到中國社會之後,對中國的思想界和知識界進行了一種「從傳統到現代」的升級改造。因為它深入到了那個時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思想生產的基因之中去。作為對照的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例如齊澤克等人,不過是一種網紅式的存在,無法深入到時代精神生產的深層部分,也就不能成為當代中國思想發展的「引領者」,而只是我們平等的「對話者」。在某種程度上,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依然是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思想生產和學術研究的重要理論背景板。
Q 10
我國學者在世紀之初就已經開始研究東歐新馬克思主義,但是東歐新馬克思主義自身的發展狀況似乎並不理想,國內對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研究也難與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相提並論。您為何提出未來的發展要關注東歐新馬克思主義?又要研究哪些內容呢?
從過去的二三十年來看,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發展狀況並不太好。在蘇東劇變後,東歐新馬克思主義雖然依舊得到延續,但是隨著原有理論家的凋零,最終走向了歷史的終點。國內關注不多的原因有兩個:第一,改革開放後,中國學界的視野整體從東轉向了西,社會主義陣營的研究關注度明顯減少。加上蘇東劇變的影響,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內容退隱到思想史的「黑幕」之後。第二,在歷史上,我們和東歐國家的思想接觸就很少,對東歐的認識也主要通過蘇聯和西方作為中介。但是,在當代重新理解東歐的問題對於新時代的中國有著重要意義。建設社會主義是人類歷史上的一次偉大實踐,東歐在這個過程中也形成了與蘇聯模式不同的發展模式。在此基礎上,東歐新馬克思主義進行了有國情特色的探索與反思。圍繞著「什麼是社會主義、怎麼建設社會主義」這兩個根本問題,東歐新馬克思主義者以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為對象,重新思考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方法和邏輯範疇等諸方面,對蘇聯史達林模式的「突圍」是值得國內學界充分挖掘的「礦脈」。
重訪東歐新馬克思主義,首先,我們需要在蘇東解體前後的背景下,對東歐新馬克思主義進行再審視,甄別「四個主要流派、兩個代際、十餘位思想家、超過半個世紀的思想發展歷程」的不同性質。我們可以看到,被認為具有東歐新馬克思主義背景的學者,其實分化明顯。有些學者至死都是共產黨人,而有些學者很早就出現了變質。我們要把蘇聯解體之後和解體之前的態度結合起來加以判斷,在未來的研究中,對他們的思想進行更加精準的定位。其次,對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發展歷程、政治訴求進行總結與梳理。東歐新馬克思主義自產生之日起,就深刻介入各自國家的政治和社會發展之中,並且理論效應「溢出」,影響了歐美新左派運動。這種社會歷史效應值得我們加以深入研究,並力爭為我所用。最後,對東歐新馬克思主義在思想史中的地位進行判定。東歐新馬克思主義一方面是蘇聯馬克思主義,另一方面是西方馬克思主義。也可以說是以西方馬克思主義為主的當代西方思潮和蘇聯馬克思主義相互呼應下產生的地域性成果。這就要求我們要對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性質和歷史地位進行客觀評價。
Q 11
私以為開闢新的研究視角就意味著學術研究範式在某種程度上的創新,而創新有時候就意味著某種挑戰。所以想問一下您為何要轉向「問題式」的研究之途呢?
過去我們研究國外馬克思主義,是以時空為軸心來進行研究。而未來研究國外馬克思主義要建構屬於中國自己的理論體系,就要從人頭、學派的研究走向「問題式」的研究。這個維度的核心不再是研究西方學者具體說了什麼,而是要從馬克思主義理論、學術創新的角度來思考他們的工作,思考他們為何這樣去說。這些學者當年對理論問題的研究,提出了很多觀念,而這些觀念都是由馬克思主義始發,提出之後迅速擴張,成為時代的基本範疇。因此,我們後續的研究要以核心概念、問題為中心進行追溯。超越具體的概念和問題,思考概念和問題是如何被創造出來的;在其傳播過程中,為什麼能超越時空的有限性產生深入而持久的影響,為流派確立思想史中的地位做出重要貢獻。提出問題比解決問題更重要,提出一個概念術語比進行理論建構更重要。接下來我們的工作就是要走向問題史、概念史的研究,通過概念、問題的提出、傳播、發展、擴散來追溯國外馬克思主義理論創新和發展的經驗問題。一個重要的背景是,當代中國在理論創新和話語權方面仍有缺失。中國在改革開放以來40年中實現了如此巨變,這一成功實踐的背後必然蘊含著成功的理論。但是這一理論需要總結出來、傳播出去。但是我們現在恰恰在這一方面存在短板,需要我們通過概念史、問題史的追溯去思考如何走向理論創新本身。我們要從「照著說」轉變為「接著講」,沿著20世紀國外馬克思主義開拓的道路,在21世紀講好中國馬克思主義的故事。但是往下說什麼、怎麼說就要通過理論回顧來解決。這要超越以個人、學派為中心的研究,走向以概念、問題為中心的研究,研究的目標就是探索理論創新之道。
實踐與文本
編輯:郭富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