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抗倭援朝水師統帥陳璘與露梁海戰
南開大學孫衛國
摘要:萬曆朝鮮之役中,明水師統帥陳璘兩度被徵召,壬辰時期雖未能前往,但已引起朝鮮君臣關注。丁酉再亂之初,陳璘再次被任命為水師統帥,率部前往。明水師部隊兩萬餘將士,來自廣東、浙江、福建等地,大大扭轉了朝鮮水師的劣勢。朝鮮國王李昖會見之時,陳璘當面提出要掌控中朝水師聯合部隊的指揮權,朝鮮君臣心有不甘,水軍統制使李舜臣雖心有不服,但也只得維持這樣的局面。陳璘對此似有所感,經常給朝鮮國王上揭帖,匯報戰爭情況,以消除朝鮮君臣疑慮。1598年十一月十九日,陳璘指揮中朝水師聯合艦隊在露梁海峽攔截島津義弘的水軍,李舜臣為先鋒,明七十老將鄧子龍奮勇爭先,二人皆戰死,但最終取得了露梁海戰大捷。每次海戰,陳璘皆為總指揮,故以他為首功,合乎情理,朝鮮史料說他奪李舜臣之功為己功,乃不實之詞。陳璘與李舜臣後來都被尊為朝鮮王朝關王廟從祀的對象,成為朝鮮王朝追思明朝的一個象徵。
關鍵詞:萬曆朝鮮之役;陳璘;李舜臣;露梁海戰;中朝聯合水師
明代抗倭援朝將士群體中,明水師部隊是一個相對特殊的群體。不僅僅因為只是丁酉再亂時才正式被派往朝鮮參戰,更重要的是,水師統帥陳璘的特殊地位。戰爭結束論功行賞之時,陳璘不僅被明廷視作戰功第一的明軍將領,在戰場上,他跟朝鮮水軍統制使李舜臣的通力合作,屢戰屢勝,取得振奮人心的戰績;更重要的是,四百多年後的今天,據傳他的後人仍有部分生活在韓國。這些特殊性使得陳璘的研究具有很強的當下意義。事實上,陳璘研究,引起中國學術界的不斷關注,甚至舉辦過專場學術研討會,有關會議論文集也在籌備出版之中。即便如此,筆者覺得依然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
一、陳璘兩度被徵召
壬辰(1592)和丁酉(1597)兩年,日軍兩次侵朝,明廷兩次派兵援朝,陳璘則兩次被徵召。儘管第一次,陳璘沒有踏入朝鮮半島,也引起了朝鮮君臣的期待。第二次是作為中朝水師聯合部隊的總指揮,叱吒風雲,取得了輝煌戰績。
陳璘(1532—1607),字朝爵,號龍崖,廣東翁源人,嘉靖至萬曆年間著名將領。年輕時,陳璘就平定過林朝曦、林朝敬的叛亂,在討平大盜賴元爵及嶺東殘寇、平高要鄧勝龍、平揭陽鍾月泉等叛亂中,英勇善戰,屢立戰功。短短幾年,即由把總升到副總兵,正當他春風得意之時,卻以「貪瀆」罪名受到彈劾,被革職閒住。1592年夏秋時節,明經略宋應昌組建援朝大軍,兩廣總督蕭彥當即上疏推薦陳璘,稱讚他「談粵之宿將,無有兩者」,「以參將陳璘素熟倭情,屢經薦牘」。明廷任命陳璘為神機七營參將,隨後改為神樞右副將。不久,被提拔為署都督僉事充副總兵官,協守薊鎮。萬曆二十一年(1593)正月,陳璘改授統領薊、遼、保定、山東等處防海御倭副總兵,充當朝鮮戰場的後備部隊。當時山東巡撫孫礦致書陳璘,商討海防事宜,建議他以旅順為中心,再各派兵一千把守黃城島(今隍城島)和灶磯島(今砣磯島),即可控制海上要道,為朝鮮後盾。
當時陳璘並未踏入朝鮮半島,朝鮮君臣則已知悉其名字。萬曆二十一年(1593)三月八日,都承旨沈喜壽上啟,提到他和洪純彥拜見提督李如松時,李如松提到:「夜來經略傳帖,陳璘兵近當來到,劉綎兵亦且不遠。」 二十日,經略贊畫劉黃裳、職方清吏司主事袁黃移諮曰:「宣鎮兵已來二千,葉參軍所煉神兵一千,與江上飛將陳璘兵三千……相繼過鴨綠水矣。」二十七日,國王李昖接見經略遠接使尹根壽討論明軍出兵事宜,又特別提到陳璘。事實上,碧蹄館之役後,封貢和談已開啟,戰爭處於停滯狀態,陳璘並未成行。明軍正考慮將大部隊撤回,只留劉綎駐守,尹根壽說:「軍皆回還,而只有劉綎兵,恐不能成事。請促陳璘之兵,則經略以為,雖非此軍,亦可成事雲矣。」國王李昖則說:「陳璘遠在關內,何能及期乎?」尹根壽提出將陳璘調來,以充實力量,李昖覺得陳璘還在關內,也趕不過來。儘管當時陳璘還沒有到朝鮮半島來,朝鮮君臣已對他寄予期望。
1593年 4月,倭寇退出王京漢城,屯駐釜山,朝鮮大部分領土被收復,只有釜山及沿海一些地方還被日軍佔領。在朝鮮,明軍只留一小部分協守,絕大部分撤回國內,陳璘亦改任他職,重回廣東,調為協守漳州、潮州。不久,又因故被兵部尚書石星劾罷,陳璘再次閒居於家。1597年,封貢失敗,豐臣秀吉第二次派大軍侵略朝鮮,明軍亦再次被派往朝鮮,陳璘亦再次被徵召。
有鑑於壬辰援朝時,明水師未曾參戰,經略邢玠上任伊始,就上疏強調必須派水兵一同徵討:「為今之計,須得急調浙、直、淮、安、閩、廣舟師,由近而遠,陸續自外洋,以抵朝鮮。」以彌補壬辰援朝時沒有水師的短板。有關明水師調兵情況,邢玠有清晰的陳述:
陳璘所統廣兵五千一百名,已於三月二十一日,由張家灣起行……水兵內,吳淞二千名,近以李天常代領,報二月二十四日出洋。南京二千二百八十名,萬邦孚統領,二月二十八日到天津。福建一千三百二十名,白斯清統領,已駐天津,俟船完出洋。浙江三千一百五十四名,沈茂統領,於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起行,今報已過德州。廣東三千,張良相統領,亦已起行。在途狼山一千五百名,福日升統領。該鳳陽巡撫褚諮報,正月二十六日,船至山東靈山衛境上候風,梁天胤沙兵三千名,於正月二十日,從外出海前進,此皆在途實數,陸續馳催去訖。
邢玠這封奏疏中所提到的水兵數量,將明水師各部都交代得很清楚,分別來自廣東、浙江、南 京、福建等地。他特別提到鑑於水師將領缺乏,副總兵鄧子龍自薦前往,「原任副總兵鄧子龍稟稱,生平慣於水戰,立功半屬鯨波,且有橫海搗虛誓不與賊俱生之志,以補楊文員缺,似屬相應」。果真批准七十老將鄧子龍前往朝鮮為明水師副總兵,與陳璘並肩作戰。萬曆二十六年(1598)三月,經理楊鎬移諮朝鮮國王,報告有關明調兵情況,其中提到水兵:「總兵陣(陳)璘本營,領廣東兵五千;遊擊李(季)金,領浙兵三千三百駐全羅道地方。未到:遊擊張良相、領廣東兵三千;遊擊沈茂領浙兵三千一百;遊擊副日升,領狼山兵一千五百;把總梁天胤,領江北兵三千。」楊鎬這篇諮文跟邢玠的奏疏,剛好相互印證,明水師超過兩萬人。
萬曆二十六年(1598)六月十二日,陳璘率領水師抵達漢城,國王李昖親自接見。陳璘當即給李昖上揭帖,向國王表明幾層意思:第一,儘管歷經七個月準備才到朝鮮,但此行目的,就是要解救朝鮮百姓於水火之中,「無非彰皇明字小之仁,恤貴國蒼生之苦」。第二,剛到朝鮮,尚未有寸功,承蒙朝鮮國王惠賜厚禮,除個別東西收下外,其餘的都一併奉還,對朝鮮國王的厚待表示衷心感謝。第三,他所率領的兵船上還缺少一些必需的戰備物資,「舟師尚缺治器,煩飭當事官員,取解哨一萬斤、小瓦(礶)〔罐〕一萬個,石灰十擔,以濟急需。」希望朝鮮能夠補充。最後,表達他將誓死趕走日本侵略軍的決心,以報答朝鮮國王的厚愛。這是陳璘來到朝鮮之後,給宣祖國王的第一份揭帖,從中可見陳璘的心志。陳璘水師的到來,根本扭轉了朝鮮水師的劣勢。但他作戰情況如何,朝鮮君臣內心無底,並不了解。六月二十三日,國王李昖召大臣議事,特別問道:「水兵都督陳璘,名將乎?」李恆福說:「名將也!」可見,朝鮮君臣對於陳璘寄予厚望,給受過重創的朝鮮水師,帶來了新的希望。
事實上,壬辰倭亂時,朝鮮在跟日軍作戰中,唯獨水軍統制使李舜臣指揮的水兵屢屢告捷。李舜臣(1545—1598),字汝楷,本貫德水(今朝鮮黃海北道開豐郡),嘉靖乙巳(545)生於漢城,萬曆丙子(1576)進士及第。豐臣秀吉侵朝前夕,李舜臣任全羅道水軍節度使,他積極備戰,成功恢復建造出朝鮮古代龜船。「其制如伏龜,上覆以板,釘以錐刀。使敵人不得登蹋。藏兵其底,八面放銃,以此為先鋒,燒撞賊船,常以取勝」 。在日軍侵朝初期,朝鮮陸軍毫無抵抗,幾乎是望風披靡。唯獨李舜臣指揮的水師,屢屢打敗日水軍,先後取得了玉浦、唐浦、閒山島前洋等戰役勝利。隨後,朝鮮設立水軍統制使,李舜臣以本營兼領此職。
水軍統制使的設立,本為朝鮮水師的壯大提供了條件,但慶尚道右水使元均極為不滿,「恥出其下,始貳於公」。朝鮮國王李昖將元均調為忠清道兵使,但「均積憾不釋,締交朝貴,構誣公百端」。李昖聽信讒言,疏遠李舜臣。封貢議起,戰事趨緩,日將小西行長藉機施反間計,李舜臣因之罹禍。丁酉(1597)二月,李舜臣被下獄,領議政柳成龍百般疏救,李舜臣被罷為普通士卒,命從軍自效。
元均接替李舜臣為水軍統制使,徹底改變了李舜臣的策略,而他性格殘暴,士卒多離心離德,軍心渙散。萬曆二十五年(1597)七月,元均竟率全部水師冒險攻襲釜山日水軍營。日軍誘敵深入,包抄圍攻。「我國戰船全被燒沒,諸將軍卒焚溺盡死」。經此一役,朝鮮水師受到了毀滅性打擊,數百艘戰艦被毀,存者僅十二艘戰艦。統帥元均被殺,朝鮮水師大本營閒山島亦被日軍佔領。閒山島戰略位置極為重要,「在朝鮮西海口,右障南原,為全羅外藩。一失守則沿海無備,天津、登萊皆可揚帆而至」。在此非常時刻,國王李昖下令恢復李舜臣水軍統帥職務。經此折騰,朝鮮水師元氣大傷,根本無法再跟日軍抗衡。陳璘率領兩萬士卒、戰船五百艘明水師的到來,大大充實了水師的力量,從根本上扭轉了水軍兵力上的劣勢。
二、陳璘統率中朝聯合水師與朝鮮君臣的糾結
萬曆二十六年(1598)六月,陳璘率部抵達漢城,受到朝鮮國王李昖的接見,他表達了強烈殺敵立功的決心,同時他也向國王表達了要掌控中朝聯合水師的指揮權。七月中旬,南下古今島,與朝鮮水師組成聯合艦隊,大大增強了水師實力。但是在中朝水師配合過程中,亦發生一些小摩擦,核心問題就是李舜臣指揮的朝鮮水師是否心甘情願接受陳璘的指揮。
喻政在《陳大將軍(璘)傳》中稱:「本年二月,公奉命以原官充御倭總兵,改領水兵,自鴨綠以南,惟公制之。」 此話並非虛言。萬曆二十六年(1598)六月二十六日,陳璘即將離開漢城南下,國王李昖在漢江邊給陳璘設宴送行。陳璘當即提出:「俺受命天朝,總領水兵,舟師、邊將,當為節制。陪臣等倘有違誤者,一以軍法從事,斷不饒貸。此意南邊將士處,另加申飭。」也就是說,他要統領整個水師,朝鮮水師各將皆應受他節制,不得有違,否則他可以軍法處置,希望國王向南邊的朝鮮水師將士宣諭。儘管李昖當面滿口答應,但又覺得不妥,希望備邊司商議此事。備邊司分析利弊得失道:第一,「天將與我軍同處,事多妨礙」。故不建議組成聯軍。第二,假使受到節制後,朝鮮水師可能功過難明,「功之所在,則使我軍不得措手,事有失誤,則輒為歸咎。」既然如此,備邊司提出兩手應對:一方面以「本國舟師,於蕩敗之餘,不能成形,其間器械、舟船,力未多辦」為藉口,予以推辭;另一方面,告誡水軍統制使李舜臣等將領對於陳璘的命令,須認真對待,謹慎從事,不得怠慢。實際上,朝鮮君臣並不想讓陳璘指揮整個水師部隊,因為他們已感覺「大抵唐將接待之事,無有紀極,日久則節節難處」,所以他們不願自找麻煩。國王同意了他們的處理辦法。故而從一開始,就存在著一個矛盾:即陳璘希望由他掌管中朝水師的指揮權,跟朝鮮國王一見面,就提出了這個要求,想必這也是明廷的意見,國王表面答應,實際上心有不甘,指令備邊司商討應對辦法。備邊司提出兩手準備。儘管心有不甘,又不好當面違背,故表面上維持陳璘統領的局面。朝鮮君臣這樣矛盾的態度,在李舜臣身上有著直接體現。
《李忠武公全書》和朝鮮一些私家史書中,記錄了李舜臣跟陳璘兩人交往的一些私事,兩人似乎互相體諒,相互配合。陳璘水師的到來,極大增強了水師的力量。「初,賊泛海出沒,官軍乏舟,故得志。及見璘舟師,懼,不敢往來海中」。七月十八日,陳璘水師抵達古今島時,李舜臣大擺宴席,歡迎明軍。陳璘對李舜臣很稱佩,李舜臣對陳璘亦很敬重。據《李忠武公全書》記載,明水兵初到營地,由於原來多為地方軍,軍紀不太好,加之身處異國,以「天兵」自居,不免驕橫,致使朝鮮軍民有怨言,陳璘亦未覺察。李舜臣施小計,「命撤廬舍示以移陣意」,令陳璘警覺,「是後,都督(陳璘)軍有犯,公(李舜臣)治之如法,天兵畏之過於都督」。陳璘不以自己系「天朝」主將,能主動承認錯誤,與李舜臣取得諒解,且一旦發現部卒有違法者,李舜臣可以依法懲治,這就為雙方共事奠定了基礎。相處時間越長,尤其歷經幾次戰鬥,李舜臣顯示了卓越才幹,陳璘感到由衷稱佩。李舜臣稱陳璘為「老爺」,陳璘對於李舜臣亦「必以李爺而不名」。陳璘給朝鮮國王上書稱頌道:「李舜臣有經天緯地之才,補天浴日之功。」當時朝鮮人評價陳璘「善於水戰,長於撫卒」,但「性暴猛,與人多忤,人多畏之」。陳璘唯獨佩服李舜臣,「出則與舜臣並轎,不敢先行」。「素服舜臣智略,結為兄弟」。這是出自《李忠武公全書》與朝鮮相關私家史書的記載,他們二人私下交往的一面,兩人似乎相當融洽。
在《朝鮮宣祖實錄》中,則記下了另一面,或許可以說是「公」的一面。陳璘與李舜臣組成中朝聯合水師部隊,二人共同商議,制定作戰計劃。七月二十四日,中朝聯合水師在折爾島伏擊日軍船隻,斬獲七十餘日軍首級,這是中朝聯合水師部隊首次成功的合作。八月傳來捷報,邢玠跟朝鮮國王報告。其時,國王李昖尚未接到戰報,只是表示感謝而已。不久,卻接到李舜臣的告狀信:「頃日海中之戰……只斬七十餘級……及見我軍斬獲之數,陳都督立於船舷,頓足叱退其管下,恐嚇臣等,無所不至。」指責陳璘不積極作戰,卻要跟他分享戰鬥成果,李舜臣只好將敵軍首級分四十顆給陳璘,五顆首級給季金。後來備邊司接到明廷要上報首級數時,還有點犯難,不知該如何匯報為好。《朝鮮宣祖實錄》進而指責道:「東徵將士,無不貪饕,陳璘貪人之功,以為己功。若此而望其成功,不亦難乎?」這樣的指責毫無道理。因為陳璘是中朝水師總統帥,每次作戰都是中朝水師聯合行動,李舜臣是水師先鋒,他事先投入戰鬥是職責所在,明軍隨後配合也無可厚非。但李舜臣內心不服,故對於陳璘要求他分享戰功,表示不滿。這也是朝鮮備邊司聽說陳璘要作為聯合水師統帥之後的擔憂,因而指令表面答應,實際上可虛與委蛇,不予理睬。這個矛盾在隨後戰鬥中,始終存在,也成為《朝鮮宣祖實錄》批評陳璘的口實。
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國王李昖表示憂慮,希望備邊司商量出處理辦法。不久,備邊司獲悉:「陳都督與陸路三提督,分管水、陸,非但出於軍門分付,亦朝廷之所知,今必不以我國之言,調回陸地。臣等之所慮者,因此等事,若陳都督懷憤發怒,隨事生梗,則調劑極難。」他們方知這是明廷安排,不可能按照他們的意思去調整,只得按下不動。李舜臣卻不斷向朝鮮國王抱怨,曰:「陳都督招臣謂曰:『陸兵則劉提督總制,水兵則俺當總制,而今聞劉提督欲管舟師雲,是乎?』臣對以不知矣。臣整齊舟師,雖欲下海,乘機剿賊,每為提督所抑止,不勝悶慮』雲。」李舜臣當面不好否認陳璘的指揮節制,私底下總是向國王抱怨,儘管如此,他也毫無辦法。不管李舜臣內心如何不滿,也不管朝鮮君臣內心如何想擺脫陳璘的指揮,至少在形式上,他們並沒有公開向陳璘提出來,陳璘是中朝聯合水師艦隊的總指揮,李舜臣的軍事行動聽從陳璘指揮。朝鮮國王也只能將對陳璘為中朝聯合水師總統帥的不滿埋在心裡,不敢直接表達出來。因此,陳璘始終是以中朝水師聯軍統帥自居,儘管朝鮮君臣心有不甘,李舜臣雖內心不快,表面還是加以配合。
三、陳璘指揮中朝水師聯軍大捷露梁
萬曆二十六年(1598)九月,明經略邢玠指揮三路大軍南下進攻:麻貴率部為東路軍,攻擊駐守蔚山的加藤清正;董一元率部為中路進攻泗川的島津義弘;劉綎為西路將領率部攻擊駐守西端順天的小西行長,朝鮮各部策應。陳璘指揮的中朝水師聯軍,配合劉綎攻打西路順天的小西行長。邢玠設定:「三路權雖分屬,而誼寔同舟。如賊犯東路,則中路遣兵馳援,西路揚兵搗巢以牽之。賊犯西路,則中路遣兵馳援,東路揚兵搗巢以牽之;賊犯中路,則東西二路,或遣兵馳援,或揚兵搗巢以牽之。果聲勢重大,則鄰境大將親統精銳往來策應,務要同心勠力,合計共謀,庶成臂指之勢。」邢玠設想相當周全,在具體執行過程中,卻不盡如人意。
劉綎西路軍進攻之小西行長,有一萬五千餘士卒,駐守全羅南道順天附近的曳橋倭城內,倭城相當堅固。劉綎部隊有一萬三千六百人,加上權慄的一萬名朝鮮將士,李德馨負責運輸糧草,一同南下,將其圍困。事先劉 跟陳璘聯絡,希望陳璘、李舜臣率水師從海上包抄,兩相配合,共同對敵。圍攻之時,小西行長派使者跟劉綎聯繫,希望和談。從九月下旬開始,到二十八日,劉綎與陳璘、李舜臣水陸聯軍,共同進攻,互有勝負,最終並未攻破倭城。十月初三日,陳璘與李舜臣的聯軍趁著漲潮,從海上攻打。陳璘愈戰愈勇,志在必得。不覺潮水漸漸退去,李舜臣加以提醒,陳璘不聽。不久明軍沙船二十三隻擱淺沙灘。小西行長發現後,派士卒出城攻擊,明軍戰艦十九艘被焚毀,四艘被奪走。在朝鮮水師掩護下,明水師撤出。其時日軍主力跟中朝水師激戰,陸上一面空虛,李德馨、權慄都提醒劉綎趁機進攻,劉綎當時剛獲悉董一元中路失敗的消息,故而不聽,錯失良機。事先雙方約定好聯合進攻,劉綎卻臨陣變卦,不予配合。事後,陳璘大怒,跑到劉綎營地,親手將劉綎帥旗撕裂,「責以心腸不美,即其具咎軍門」。後來劉綎又故意先撒軍,陳璘憤然曰:「寧為順天鬼,不忍效汝退也!」陳璘與劉綎因之交惡,關係極僵。中朝水師聯合部隊合作越來越默契,最成功的勝利則是露梁大捷。
露梁海峽位於朝鮮慶尚南道蓮臺山和南海島之間,該峽兩岸依山,水道狹窄。海峽西面小島很多,星羅棋布,地勢險要。它是西路順天日軍和中路泗川日軍水上咽喉要道,也是順天曳橋日軍通往對馬島的海上捷徑,乃兵家必爭之地。1598 年 8 月 18 日,豐臣秀吉病死,遺命從朝鮮半島撤軍。十月,日政府指令日軍撤退,令東部加藤清正部自蔚山直接撤回,中路島津義弘和西部小西行長部二人協議撤退。二人議定,順天日軍先撒,然後按泗川、南海、固城等順序,依次向東部巨濟島集結,候船返國。陳璘與李舜臣獲悉消息,在露梁海峽攔截,阻斷小西行長退路。中路島津義弘率部來援,中朝水師迎頭痛擊,於是一場空前慘烈的海戰就展開了。有關露梁海戰情形,許多細節值得探究。具體而言,可析之如下:
其一,露梁海戰前,小西行長與陳璘之交涉情況。十一月初八日中朝聯合水師獲悉小西行長將遁歸的消息,即組織大軍攔截。十九日,與日中路援軍島津義弘大戰於露梁。其間十日,小西行長曾請求陳璘與李舜臣網開一面,放其遁歸。先是,水師攔截之時,明西路陸軍劉綎與朝鮮權慄部據曳橋西北,並分兵截蟾津水路,從陸上截斷中路日軍之聲援。水陸兩路夾擊,小西行長處境極為艱難,於是,先向劉綎乞和。劉綎貪其財物,允其請,遂派人告訴陳璘,「行長將撤歸,可無阻也」。小西行長以為無事,遂派出十多艘船出貓島,但被陳璘與李舜臣的水師擊敗。小西行長遂向陳璘乞和,據《宣廟中興志》載:在劉 勸說下,陳璘默許,但李舜臣堅決不從,並敦促勸慰,陳璘省悟,遂拒絕小西行長求和,拒絕讓路。《朝鮮宣祖實錄》則另有說法:朝鮮國王懷疑陳璘與劉綎一樣,希望講和曰:「行長非畏水兵而撤渡,無乃陳提督與劉提督,作為一心講和乎?」李德馨為陳璘辯護說:「陳、劉兩將胥不相好。劉遣吳宗道,請於陳璘,開途出賊,陳璘大責吳宗道,終不許之雲矣。」陳璘並未答應,反而大罵劉綎派來的吳宗道。陳璘積極指揮作戰,與李舜臣同仇敵愾,共同阻擊日軍撤退。小西行長無法脫逃,十九日島津義弘遂前來救援,在露梁海峽受到中朝水師阻擊。
其二,陳、李二人精誠配合,生死與共。《李忠武公全書》記錄兩人一組通信,陳璘原信:「吾夜觀乾象,晝察人事,東方將星將病矣。公之禍不遠矣!公豈不知耶?何不用武侯之禳法乎!」李舜臣答曰:「吾忠不及於武侯,德不及於武侯,才不及於武侯。此三件事,皆不及於武侯。而雖用武侯之法,天何應哉!」翌日,果有大星墜海之異象。《宣廟中興志》亦有類似敘述:陳璘夜觀天象,發覺「東方將星病矣」,因之勸尉李舜臣「祈禳之事,古有行之者,惟子圖之」。李舜臣以為死生有命,祈禳無益,不聽。大戰開始後,李舜臣與明水師副總兵鄧子龍為先鋒,陳璘坐巨艦指揮。李舜臣身先士卒,「親自援袍先登」。殺入日艦群中,日艦遂將李舜臣的戰艦團團圍住,陳璘見到李舜臣處境危急,「遂揮眾將撥船指戈入援」,以解救李舜臣,日船見明指揮艦衝入,遂舍李舜臣轉而圍攻陳璘船隻,日軍殺上陳璘船隻,差點擊中陳璘,幸得陳璘兒子陳九經以死保護,被刺中亦毫不懈怠,殺得鮮血淋離。在陳璘旗牌官協助下,終於把爬上艦的日軍殺盡,但日船依然「鱗集於璘船」,陳璘遂令放炮,日軍以鳥銃還擊,陳璘殺得極其艱苦。日船圍攻陳璘船時,李舜臣得以擺脫險境,但他並未旁觀,反之,亦殺入重圍,與陳璘共同對付頑敵。雙方不避鋒鏑,犯死直救。
其三,鄧子龍與李舜臣之死。中國史書如《兩朝平攘錄》《明史》等載,鄧子龍處境危急時,李舜臣捨身相救,雙雙遇難。《兩朝平攘錄》記載最為詳盡:李舜臣、鄧子龍為先鋒,「正遇倭船無數渡海,子龍欲奪頭功,親率家丁(皆江西人)二百餘,齊上高麗船,衝鋒奮擊,殺賊無數。不期後船用火器失手,反打鄧船,蓬檣俱著,我兵竄伏在一邊,被倭乘勢登舟,將鄧副將及家丁皆砍死,李統制見鄧將有失,奮勇前救,亦及於難。」但查朝鮮史籍,所載頗有出入。《亂中雜錄》《宣廟中興志》《李忠武公全書》等皆有詳細記述。鄧子龍死因,所載與中國史籍所述無異,乃朝鮮兵施火器誤投中鄧子龍船,日軍乘機殺了鄧子龍與其家丁。朝鮮兵尚不知是鄧子龍的船,「誤相指認曰:『賊船又火矣』,遂勵氣爭先,益增歡呼!」故說李舜臣是在救鄧子龍時遇難,乃誤傳。李舜臣是在和陳璘一起與攻他們的日船戰鬥時,中「飛丸」而死的。《宣廟中興志》載:「賊酋三人坐樓船督戰,舜臣盡銳攻之,射殪一酋,賊皆舍璘船來救,璘得出。與舜臣軍合發虎蹲炮,連碎賊船,而飛丸中舜臣左腋。舜臣謂其下曰:戰方急,勿言我死!急命以防牌蔽之,言訖而絕。」此說基本可信。
其四,陳璘何時知悉李舜臣死訊,各書記載出入較大,大致有三種說法。一說以《昭代年考》為代表:「璘船為賊所圍,揮其兵救之,賊散去,璘使人於舜臣謝救己,聞其死,以身投於船者三,曰:『吾意老爺生來救我,何故亡耶!無可與有為矣!』」二說以《文獻備考》《紫海筆談》為代表。大戰接近尾聲,「璘望見舜臣船爭取首級,大驚曰:『統制使死矣!』左右曰:何以知之?璘曰:吾觀統制使軍律甚嚴,今其船爭首級而亂,是無號令也!戰既罷,問之,則果然矣。」三說以李舜臣從子正郎李芬寫的李舜臣《行錄》為代表。李舜臣中彈後,告誡身邊的長子李薈、從子李莞不要發喪,不要宣布他已死的噩耗。當時只有李薈、李莞以及李舜臣的一個貼心僕從金伊知悉,其他人雖親信宋希立等人亦不知,仍然麾旗督戰如故。「賊圍都督船幾陷,諸將見公船麾促,爭赴救解。戰罷,都督急移船相近曰:『統制速來!速來!』莞立於船頭哭曰:『叔父命休!』大慟曰:『既死之後,乃能救我!』又撫膺哭之良久。」仔細分析三種說法,前二者皆疑。戰鬥正酣,李舜臣忽中彈身亡。彌留之際,特告誡下屬「慎勿言我死」,以穩定軍心。因之,只有他身邊數人知悉其死訊。第一說認為陳璘圍解,遂派人去謝恩,因而知悉,此說有幾點不可信。陳璘圍解,大戰正酣,且戰在海上,謝恩既非其時,亦不可能;即便陳璘派人去謝救命之恩,使者亦不可能知悉其死訊,否則軍心必動搖,難以再戰,與事實不符。第二說乍看起來有些道理,因為陳璘素知李舜臣號令嚴厲,約束士兵很嚴,一看李舜臣部卒爭取首級財物,毫無紀律約來之狀,因而推知其死。但由此看來,李舜臣士卒皆知其死訊,他們又是何時知悉其死訊的?是在戰鬥結束就知悉了還是在此之前呢?也不大可信。相比之下,李舜臣從子所寫《行錄》更為可信:一則李芬雖未提及他本人參與戰鬥,但他與李舜臣長子李薈、從子李莞關係密切,而李薈、李莞是李舜臣彌留之際在其身邊,《行錄》所載,必定來自於他們之口,故而可信;二則,李舜臣雖死,然李薈、李莞督戰如故,諸將勇猛如初,與其他記載相符;三則,戰鬥結束,陳璘想叫李舜臣共同慶祝勝利,見其船遂大叫「速來」。此時,戰鬥已取得勝利,因而報告李舜臣死訊,於情理上說得通,故此說可信。
其五,陳璘哀悼李舜臣。陳璘獲悉李舜臣死訊,極感意外,幾不自持,「僕於船上者三」,捶胸頓足,悲從心來,明水兵亦「投肉而不食」,三軍同悲。戰罷,雖然總督邢玠催促他速赴漢城,他還是親至長山縣,見到李舜臣長子李薈時,陳璘「下馬摻手痛哭」,悲不自禁。問李薈做什麼官,答曰:「父喪未葬,非得官之時。」陳璘說:「中國則雖在初喪,不廢賞功之典,爾國緩矣,吾當言於國王。」表示要為李薈請官。陳璘祭奠李舜臣英靈,表達哀思,特撰祭文,特別提到露梁海戰曰:
露梁之戰,統制前鋒,舳艫幾陷,我且汝衛,而既脫於虎口,賊由是失銳。徐且戰以且卻,遂禽獮而草薙。餘謂統制可免夫斯禍,孰知中流矢而捐逝。憶而平居對人嘗曰:「辱國之夫,只欠一死!」顧今境土既歸,大仇已復,緣何猶踐夫素厲!嗚呼統制,該國凋殘,誰為與理?兵戎狼狽,誰為振起!豈惟失祈父之爪牙,且喪令鮮之百雉!緬懷及此,詎不流涕!靈魂不昧,鑑是泥沚。
此文深深表達陳璘對李舜臣功勳的讚嘆,以及大仇已復,國土已安,而戰將卻捐軀於國的哀痛,陳璘與李舜臣在血與火的戰鬥中,結下了生死情誼,現大戰已罷,卻只留下陳璘一人,令陳璘痛不欲生。故人已去,今後「無可與有為者」,陳璘心膽俱裂。儘管合作中,有過一些摩擦,但歷經生死情誼,一切皆值得懷念。
最後,陳璘戰功如何,是否值得肯定,也是必須討論的問題。露梁海戰中,島津義弘部隊絕大部分被殲滅,只有小部分逃回日本,他的營地被收復。順天的小西行長趁著大戰正酣時,率部從外洋逃走,倭城亦被明軍收復。戰後不久,陳璘先後給朝鮮國王上過三封揭帖,皆與露梁海戰有關。十一月二十五日,上第一封揭帖,匯報戰況,並提出儘快補充水軍統制使人選。十二月二日,陳璘給國王再上一揭帖,簡述露梁海戰後的戰爭狀況,再提出「李舜臣員缺,亟望簡命,用紓引領」。十二月二十一日,他上第三份揭帖,簡述戰功情況:「共計擒斬三百二十名顆。千總陳九經(璘之子)生擒倭將一名,自稱石曼子。陣亡副總兵鄧子龍、統制使李舜臣。」露梁海戰隨後一個月裡,《朝鮮宣祖實錄》就載錄了陳璘給朝鮮國王的三封揭帖。陳璘之所以如此頻繁地向朝鮮國王匯報,想必他也清楚李昖對他擔當中朝聯合水師的指揮官,有些擔心,他希望主動給國王匯報,一則消除朝鮮君臣的疑慮,再則也希望得到國王的體諒與支持。但陳璘的苦心,並未換來國王的理解,反而對陳璘的戰功,李昖首先表示懷疑。他以備忘記傳於政院說:
都督不過海上一戰之捷耳。兇賊之退去,初非以此捷也。豈至於平定一方,馬伏波之上乎?況其斬級之數,時未計驗,亦未知戰狀之如何耳。且予私竊疑之,行長之得以晏然揚帆而去者,恐陳都督未必不與聞於此也。安知與劉提督,彼此潛謀,陰為約和,實許其退去,而陽於我國人所見處,攘臂大言,外為憤慨之狀乎?
國王李昖不僅直接指出陳璘此戰只是一次勝利而已,不可過於誇大;而且說日軍退去,並不一定就是因為這次戰敗;且懷疑陳璘與劉綎勾結,故意將日軍放走。這樣的懷疑,實在過分。隨後他又跟朝臣提及:「水兵大捷之說,恐是過重之言也。」引起李德馨不得不辯白道:「水兵大捷,則不是虛言也。小臣遣從事官鄭㷤往探,則破毀船本板,蔽海而流,浦口倭屍積在,不知其數。以此見之,可知其壯捷也。」李德馨當時是與陳璘等並肩作戰的,他的辯白多少消除李昖的一些懷疑。即便如此,在《朝鮮宣祖實錄》的編修官看來,似乎依然不能看成是陳璘之功,以致如此論道:「露梁之戰,來賊退遁,竟收全捷,成功則天也。」覺得露梁海戰的勝利,多少有些運氣成分。隨後朝鮮史籍中進而對陳璘的戰功表示質疑,如《擇裡志》云:「璘以舜臣故,得賊級最多,及戊戌撤還,璘所上級,獨多於諸天將。後見《明史》,論東徵功,以璘為首,至於裂土受封,中國又何知此為舜臣功也!楊鎬有功而被逮,陳璘因人而成功,皇明賞罰之顛倒,有如是矣!」由質疑露梁海戰之功,進而否定陳璘的首功。誠如前面已論,李舜臣受陳璘指揮,每次作戰,李舜臣只是先鋒官,聽令於陳璘,戰功歸諸總指揮陳璘,合情合理,朝鮮人指責陳璘奪其功以為己功的說法,毫無道理。
總之,從上面的敘述來看,朝鮮君臣對於陳璘擔當中朝聯合水師的指揮,內心有所不甘心,陳璘對此並非毫無覺察,他總時不時地給國王上揭帖,匯報戰事狀況,就是希望能夠解除朝鮮君臣的擔心,以獲得他們的支持。陳璘與李舜臣的配合,還是相當默契的,彼此尊重,相互支持,尤其是露梁海戰,共同對敵,結下了生死情誼,可歌可泣。陳璘的戰功,也是毋庸置疑的。
四、陳璘撤歸與朝鮮王朝後人的追憶
朝鮮國王李昖雖內心有所懷疑,會見陳璘和經略邢玠時,還是說了很多誇獎的話。露梁海戰結束後,李昖給陳璘回帖中,稱頌道:「蓋小邦被兵七載,始見斯捷,麟閣第一之功,非節下而誰哉?」客套地將勝利第一功勞歸於陳璘。萬曆二十七年(1599)三月,在漢城接見陳璘,李昖特別恭維道:「若非大人,則七年盤踞之賊,豈為退去?」隨後拜會經略邢玠時,李昖說:「天朝大人莫不盡心於小邦之事,而陳大人最為力戰。」如斯言論,不一而足。日軍撤歸,朝鮮大局已定,明大軍撤還,議留一小部分軍隊於朝鮮,邢玠本想留劉綎鎮守,朝鮮君臣認為:「劉之事不厭此邦之心,決不可留,陳都督(璘)可以兼統水、陸,留之似當。」可見,他們對陳璘還是很尊敬。後來因明國內動亂不止,自顧不暇,明軍遂全部撤回。敘功之時,邢玠對部下發牢騷說:「朝鮮但敘陳璘功,則我當參。朝鮮與三大將(劉綎、董一元、麻貴)之事,則令各將,自與國王論辯。」儘管心存疑慮,朝鮮君臣對陳璘之功,也還表示推崇。
萬曆二十七年(1599)四月二十二日,陳璘率部辭歸。一大早,宣祖在慕華館要為陳璘餞行,但 「都督以御史喪柩在後,故忙追出去,不及相見」 ,未得餞行,引得朝臣不滿,紛紛上疏彈劾政院安排不周,失禮過甚。有曰:
今此陳都督之行,嚴刻非不早定,而政院供職怠忽,都督臨發,始請舉動,致令大駕,忙迫出門,未及接見……其心未必無憾恨之意。況此提督於我國,最有功勞,接待之禮,尤不可不至,而致有莫大之悔。
陳璘臨別前,國王未得餞行,一眾官員皆被彈劾,特別強調陳璘「最有功勞」,諸司安排不力,故皆應受到懲處。此事最後不了了之,也從此開啟了朝鮮追憶陳璘之始。
萬曆抗倭援朝戰爭結束,「論功,璘為首, 次之,貴又次之。進璘都督同知,世蔭指揮僉事」。陳璘被授予東徵首功。此乃實至名歸,毋庸置疑。歸國後,陳璘參加了平定播州楊應龍叛亂,1606 年死於廣東提督任上。據傳朝鮮在北京使臣獲知陳璘病逝的噩耗,當即祭奠,並賦詩一首,表達深深哀悼與無限懷念。詩中有曰:「惟有終南與江漢,千秋不盡海邦思。」確實,明清易代之後,尤其當朝鮮肅宗(1674—1720年在位)、英祖(1724—1776年在位)時節,舉國陷於濃厚的尊周思明氛圍中時,陳璘與李如松和楊鎬等東徵將領一樣,化作明朝符號,成為當時朝鮮君臣追思祭奠的對象。
朝鮮後人追憶陳璘,跟關王廟分不開,因為朝鮮歷史上第一座關王廟,乃陳璘1597年在古今島所建。陳璘以水師屢戰屢捷,歸功於關王「陰騭」,故在古今島建關廟,崇享關公,開創了明朝將領在朝鮮建造關廟之先例。明將離開之時,包括漢城的東、南關王廟,已建了六座關廟。明軍撤回,漢城關王廟,由朝鮮王廷經管,成為朝鮮王廷祭祀的一個組成部分,光海君時規定,「關廟祭禮則依纛所例,每年春秋驚蟄、霜降日,遣官設行矣。」地方上的關王廟則逐漸荒廢,一直到肅宗年間,關王廟的香火才又旺盛起來。
宣祖以後的朝鮮君臣很少關注關王廟,即便是漢城東、南關王廟,儘管有武士把守,但也破敗起來,地方上無人管理的關王廟就更加破敗不堪。肅宗年間,開始將全國各地關王廟統一修繕。顯宗七年(1666)地方官節度使柳斐然重修古今島關王廟,就以陳璘、鄧子龍、李舜臣陪享。肅宗三十六年(1710),朝鮮副提學金鎮圭將調查全國各地關王廟的情況啟奏國王,特別提到古今島關王廟:「實陳都督璘所建,而忠武公李舜臣與陳璘同時效力於御倭,故所以配食此廟。」因為要統一關王廟的祭祀儀節,對於地方上關廟的情況,先詳細調查清楚,將相關建築統一修繕。祭祀儀節「以依京中東、南關廟例。祭時用驚蟄、霜降,而祭饈則依宣武祠例,不用籩豆而用燕饌矣」,「祭官東南關廟獻官例。以二品武臣差遣,執事皆用武官」。地方上關王廟祭祀供品稍遜,「下邑所建,亦不可盡如國都廟享。至於配位,宜降殺於主享武安王。祭羞籩豆各四、簠簋各二、豕全體、爵三,配位籩豆各二、簠簋各一、豕推體爵一」。出現了全國關王廟祭祀標準化。肅宗三十六年(1710),朝鮮王廷正式將陳璘、鄧子龍和李舜臣作為古今島關王廟的從祀對象。與之同時,以陳璘和李舜臣作為漢城東、南關王廟的配享對象。
為何要以明朝將領作為從祀對象,而在所有從祀將領中,唯獨李舜臣是朝鮮將領,為何單獨將他作與明朝將領一樣的陪祀對象,有何用意?領議政李頤命論道,因為他「陳公(璘)奉天討揚皇靈,宜得神理之助順,況精誠之發,曠世可感乎!李公(舜臣)功聞天下,身殉國難,振華夏之威,殆庶幾焉。陳、李之交,肝膽亦相照矣」,故而可以並列從祀。朝鮮認為陳璘、李舜臣與關羽,是一類英靈,生前皆建功立業,儘管是「百世之久,萬裡之遠」,但皆可為一類。在朝鮮最為重要的東、南關王廟中,也只是以陳璘與李舜臣作為陪祀對象,用陳璘而不是李如松或者楊鎬,其有深意焉。朝鮮陸軍不堪一擊,無法與明朝將士匹敵,只有水師統制使李舜臣戰功卓著,可以與明朝將領匹敵,更為重要的是他的戰功都是與陳璘聯合作戰,共同取得的。在最為關鍵性的露梁海戰中,陳璘是總指揮,李舜臣是先鋒將領,最終取得了關鍵性大捷,正是朝鮮與明朝生死與共的典範,故以他們二人作為從祀對象,寄予著一種深深的象徵意義,表達著朝鮮王朝與明朝互為依存,密不可分的關係。
明清易代,據說陳璘的後代亦浮海到了朝鮮,「公之孫監國守衛使泳溸,當崇禎之末,義不共戴天也,故自南乘舟浮海漂到於東國之南海,子孫世居於海南山二皇朝洞,乃建祠宇,春秋奉享焉」。現在還傳說陳璘有後代生活在韓國。只是朝鮮歷史上傳聞石星、李如松等東徵將士都有後代生活在朝鮮半島,但大多只是民間傳說。當朝鮮王朝尊周思明氛圍盛行的時代,朝鮮君臣都希望能夠找到他們,全都失望而歸。陳璘後代是否真的東渡了,在《朝鮮王朝實錄》等官方史料中,難以找到相應的史料佐證,即便他們有家譜流傳,似乎也只能作為一種傳說而已,真實與否,很難斷定,似乎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五、結 語
萬曆抗倭援朝戰爭中,明軍開赴朝鮮,在跟朝鮮合作抗擊日本侵略的戰爭中,由明朝將領主導,應該是完全不成問題的,尤其是陸上戰鬥中,因為朝鮮部隊幾乎不堪一擊,大多在日本入侵過程中已被擊潰,故由明朝將領主導作戰,朝鮮君臣並未見有什麼不滿。壬辰與丁酉年間,皆如此。唯獨水師合作中,儘管陳璘從開始見到朝鮮國王時,就提出來要節制朝鮮水師,但一直引起朝鮮君臣不滿,以至於表面應付,背後不平。主要原因大概不外乎三點:第一點,由李舜臣指揮的水師是朝鮮軍隊中,唯一與日軍作戰幾乎保持不敗的部隊,即便在歷經元均喪敗之後,又在鳴梁海戰中,贏得了戰爭,找回了信心,故而在跟日軍作戰方面,他們能夠主動掌控。第二點,陳璘率領的水師,儘管人數多,戰船多,但朝鮮對於他們戰鬥力如何,並不清楚。且他們初來乍到,對朝鮮海防情況並不熟悉,故而不放心。第三點,在既往跟明朝將領合作過程中,朝鮮君臣感到明將不好伺候,也擔心難以融洽。在歷經數次戰爭後,李舜臣儘管也有過怨言,與陳璘的合作則越來越融洽,彼此相互尊重,終於取得了關鍵性的露梁大捷。因為陳璘是總指揮官,每次作戰,李舜臣是先鋒官,把陳璘的戰功說成是奪李舜臣之功為己功,則是厚誣古人,國王李昖的質疑與《朝鮮宣祖實錄》的譏刺,都是毫無道理的。陳璘與李舜臣的合作,也可以說是萬曆抗倭援朝戰爭中的典範,在隨後數百年的追思中,他們都成為朝鮮關王廟崇祀的對象,化作明朝的符號,成為朝鮮尊周思明運動中不可磨滅的記憶。
來源: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20年第4期
原標題:《南開大學孫衛國教授專論:明抗倭援朝水師統帥陳璘與露梁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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