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12日 08:04 來源:北京日報 作者:汪榮祖
字號內容摘要:為何中國崛起而文化仍然「入超」?近年來美國學者提出「新清史」的論述,否認清朝為中國的朝代,否認滿族漢化,而認為滿人有其民族國家之認同,清帝國乃中亞帝國而非中華帝國,中國不過是清帝國的一部分而已。清王朝開創了一個和平繁榮的「中國盛世」,大大拓展了中國的領土,並實施移民政策,大批漢族及其農業文化遂亦西播。中國自五四以後,拋棄傳統,傾心西化,自然科學的成就固然由循序漸進而突飛猛進,但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因主體性未能落實而一意追隨西方,因文化、語言以及價值觀的隔閡,終難並肩,唯有仰其鼻息而已,甚至中國歷史也要仰賴西方詮釋。
關鍵詞:文化;中國;人文;漢人;歐立德;美國;客體;漢化;滿族;漢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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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中國崛起而文化仍然「入超」?為何學界仍然用西方理論來解讀中國學術?原因在於學術話語權的喪失而由西方掌握。
人文的自主性有異於科學,因有無可避免的個人承諾與價值判斷
話語權的喪失,主要由於「主體性」的喪失。我們往往將人文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混稱之為科學,特別在二十世紀初,自然科學極其昌盛,所有學科莫不想要科學化以抬高身價。其實人文與自然兩界之間性質不同,取徑各異。人們對自然界「客體」的認知,如日出東山,夕陽西下,是可以相當一致而「客觀的」,不至於有不同的解釋,因自然科學的客體不涉及個人思考,主體性自然排除在外。然則,研究自然現象的自然科學如聲、光、電,是可以「普世的」,不因地區或文化的差別而不同。至於人文社會科學雖也有其「客體」,如羅馬帝國衰亡、法國大革命等等,但對此「客體」的認知涉及到個人的價值觀與文化背景,就有了「主體性」。換言之,主體性也就是賦予意義的客體,意義結構猶如主體建構,客觀知識不過為我所用,而我之所用無關量化而在於質量。人在社會裡的行為、關切、樂利與憂患莫不具有主觀。所以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內所謂的客觀,不過是某一社會或文化內的多數人的認知,往往不能普及到其他社會或文化。所以唯有各主體性之間的共識,才能說是客觀。若然,就不能不重視不同文化背景的主體性。
人們在視覺世界裡所見同一客體、同一事實,但有不同的觀點、解釋與意義,甚至因時遷勢異而改觀。人文學科對外界的關切而形成的主體性,牽涉到同情心、同理心、憎噁心等等,均不必見之自然科學,但一樣需要分析與確認,以及相對的準則。總之,人文的自主性有異於科學,因有無可避免的個人承諾與價值判斷。此一分界早在十七八世紀義大利歷史哲學家維柯那裡就有詳論。維柯將自然科學視為「天界」或「外知識」,而將人文社會科學視為「心界」或「內知識」。心界或內知識就是他的「新科學」。他提升了心智之學,並將之與物質之學並肩。維柯以為心智之學屬於「列國的世界」,亦稱之為「人間世界」, 顯然想要平衡自十七世紀以來專注自然科學與自然法則的趨勢。所以所謂「新科學」也就是包括思想、制度、宗教等在內的人文社會科學。
新清史的核心理論,也不很新,實不脫二戰前日本學者的「滿蒙非中國論」
作為人文社會科學之母的歷史學,當然有其主體性。近年來美國學者提出「新清史」的論述,否認清朝為中國的朝代,否認滿族漢化,而認為滿人有其民族國家之認同,清帝國乃中亞帝國而非中華帝國,中國不過是清帝國的一部分而已。新清史的領軍人物歐立德更強調所謂「滿洲風」,認為滿漢之間的文化差距雖然逐漸縮小,然而族群界線卻愈來愈嚴。新清史論者認為漢化淡化了所謂「徵服王朝」在歷史上的角色,因而要去除「漢化」在中國歷史書寫上的核心地位。歐立德提出滿族的「族性主權」論,認為其重要性在清代超過儒教的正當性。
正因為我們習慣「用西方理論來解讀中國學術」,不免有不少人將美國學者對清史的新理論,視為值得重視的新發現,更因新清史標榜取用滿文資料,便認為根據漢文文獻研究之不足,遂相信舊說或不足據,何不向新清史認真學習。其實,治清史者利用滿文資料並非新鮮事,早已有之,然而研究清史漢文重於滿文也是不爭的事實。歐立德寫乾隆傳,大都取材漢文,只有屈指可數的幾條無關緊要的滿文。而新清史的核心理論,也不很新,實不脫二戰前日本學者的「滿蒙非中國論」。如果我們跟隨美國人或日本人對客觀歷史事實的主觀論述,即以別人的主體為主體,只好自失主體性,讓話語權於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