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最後的夜晚:穿越時空的愛戀文/王珉
畢贛的前作《路邊野餐》,使他奪得金馬獎最佳新導演。時隔三年,新作《地球最後的夜晚》索取「反雞湯」的深度思考,在完成穿越時空愛情的娛樂性後,也還原了藝術片的功能,包含他許多似曾相識、卻獨一無二的影子:撲朔迷離的故事和緩慢的節奏,霓虹燈似的、滑落雨滴的玻璃夢境和新奇的3D長鏡頭。
詩歌意識化的夢境
《地球最後的夜晚》圍繞男主角羅紘武展開,12年前,他的髮小白貓被殺,於是他開始追查真兇,卻愛上兇手的情人萬綺雯,最終又被其利用;12年後,他因父親去世重返故鄉,尋覓萬綺雯和背後真相。前半段是類型片敘事,而後半段和前作,以及姜文執導的《太陽照常升起》一樣,充滿了反敘事的、意識流的碎片化體驗,通過時光穿越來改變命運的重構。
後半段,羅紘武在尋找兇手過程中,被情慾所綁架,愛變得模糊使他惶恐,甚至懷疑復仇的理由。於是,鏡頭突然倒轉,羅紘武戴上3D眼鏡,躲進電影詩意的夢境。現實與夢境的間離效果,因果輪迴的機緣巧合,盤旋時空的儀式感。長鏡頭為夢裡的故事服務,使得羅紘武和萬綺雯再續前緣。羅紘武順著索道下降的鏡頭,苗族民歌恰如其分地響起,統一押韻深沉悠長重複曲調,像片中反覆出現的濃綠色,帶著鮮明的民族藝術風格。
夢境如同現實,鏡頭追逐著羅紘武,索道的遠處是村鎮,畢贛營造出夢囈般的呢喃。那些充滿記憶和欲望的夢魘纏繞著羅紘武,而此時萬綺雯已變身神秘的異名者凱珍,貴州方言變成了普通話,顯得更為曖昧。凱珍的敘述和回望:「人和人之間,不都是由誤會組成的嗎?」似是而非的交錯,使得夢境更為真實。兩人被鐵柵欄禁錮於撞球室,似乎是夢境的映射,困在夢裡無法逃脫。
夢境作為難以言說的出口被傾訴,夢裡登場的人,都與羅紘武的記憶有或明或暗的聯繫:除了凱珍,年少時的髮小白貓,牽掛依舊、曾經拋棄他的母親,甚至是場景亦真亦假,夢境與記憶彼此交織。
愛與被愛洞穿時空
導演畢贛的藏敘事滴水不漏,將時間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揉為一體,使得現實和夢境模糊界限。這些結構和形式做得精巧:濃綠色調的影像;陰暗潮溼的夢境;人物獨白的腔調;帶著個人標籤的貴州地名:凱裡和蕩麥;具有時代印記的道具:鐘錶、煤油燈、摩託和火車;同樣,具有年代感的場景:山洞苗寨、盤山路、髮廊;以及迷幻的非線性電影敘事結構,尤其是那個詩境般靜默的冗長3D鏡頭,使得愛的時間旅行成為聚光燈下熱議的話題。
電影大量運用符號:蘋果、桌球、時鐘、野柚子、紅髮等,這些符號都是愛的表情達意。影片第一個鏡頭就很驚豔,畫面從歌廳的背景開始,搖到吊頂的霓虹燈,然後緩慢搖到床下,最後是羅紘武躺在床上的赤身,畫面混淆天地的方向感。羅紘武囈語:「只要看到她,肯定又是在夢裡」,那種被時空阻斷天各一方的飄渺感,和時光再久遠也阻斷不了的愛情,強烈對比又相互映襯,不由得讓人由愛生恨。
陳凱歌對於該片的評價:「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始於情而歸於愛,羅紘武帶著飢餓的萬綺雯吃飯,自己卻只吃一個蘋果。正如片中年輕時的羅紘武,悲傷到極致紅了眼眶,也只能完整地吃掉一個蘋果,放大悲傷是屬於他一個人的。萬綺雯對羅紘武具有危險的吸引力,即使身旁有意象化的眼鏡蛇,羅紘武同樣願意以身試險,因為他忘不了愛人。
火車屬於畢贛前作《路邊野餐》的經典母題,它代表時間本身,而電影所做的卻是拆解時間和記憶。羅紘武追憶著萬綺雯是否愛自己,表達的愛與時空的矛盾統一性,是時間旅行難以規避的共同問題。
片末高潮,火的意象無處不在:火把,被火燒毀的房子,煙花棒,和羅紘武的母親火紅的頭髮,構成了故事最後的暗示——破壞。羅紘武的母親在他年紀尚小時為愛出走,畸形的母愛,仿佛是一種對角關係,與成年的羅紘武形象一起,共同構築了現代人對愛情的心靈寄託。有多麼寂寞,有多麼疏離,對於親情與愛,便有多麼炙熱。
煙花棒點燃的時光異常短暫,深夜手持鏡頭穿過逶迤狹小的巷子,又回到原鏡頭梳妝檯即將燃完的煙花棒。愛的永恆性與短暫性,始終是羅紘武需要驗證的課題,只是當電影被藝術地拔高到穿越時空的維度時,帶給觀眾的則是更廣義的思考,愛與被愛是一場艱辛且痛苦的徵程。
住在山洞的男孩告訴羅紘武,通過簡陋的纜車才能滑到山下,找到夢的出口。而片末,羅紘武攜異名者凱珍瞬間飛起,從山上飛到山下,俯瞰舞臺上下的歌者和群眾。結局的一串咒語,使得房屋旋轉,羅紘武心靈深處的記憶終於被喚醒,洞穿時空的愛情,失而復得。旋轉的房子和兩人沒有出生的孩子,代表人生的至苦,苦到須用洞穿歲月的力量去稀釋這種苦,這也是為何時空穿越、經常運用愛情這個元素。
文藝電影不畏票房
湯唯和黃覺,這兩位具有文藝氣息的演員,加上畢贛導演,共同鑄成《地球最後的夜晚》號召力的文藝符號。在當下影視環境中,讓文藝片有更大的社會能見度是好事。不談《地球最後的夜晚》的故事性,從單純的影像角度觀察,它是令人驚豔的。畢贛為全片的場景設定了朦朧、幽深的、帶有深水質感的綠色調,從始至終瀰漫著水草環繞的潮溼生活,像極了《水形物語》的片頭。音畫融匯的視聽盛宴,神秘、玄妙、幽深的鏡頭,湯唯穿著汁液綠般的裙子,出現在滑落雨滴的玻璃夜色中,影影綽綽,跳躍移動,魅影迷人。導演藉助魔幻化的愛情故事,這種瘋狂愛戀的隱喻,營造出華麗復古的美學氣息。
與現實的魔幻主義相比,湯唯更相信電影世界的真實。人生如戲,每個人都是自己的演員,畢贛將湯唯的角色設定為神秘的符號,她既可以是純真的異名者凱珍,也可以是充滿危險又極具吸引力的蛇蠍女子萬綺雯。她不是具象的人物,更像是一種意識深處的所指。
而熟男黃覺飾演的羅紘武在片中,演繹愛情本來的模樣,正如現實中與自己的妻子麥子,他是《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軍官,也是電視劇《傾城之戀》中的範柳原,他還是多重身份的舞蹈藝術家,這樣的男人痴情痛苦多情放浪。而電影中手槍與撞球杆,使得這位行走的荷爾蒙,輕鬆地折服了萬綺雯,更代表男性的權威。
邊緣的文藝片導演畢贛,從《路邊野餐》小成本的電影起家,升級進入主流電影實屬不易。然而《地球最後的夜晚》讚譽與罵名共存,帶著前作無序碎片化的敘事風格,《穆赫蘭道》弗洛伊德夢的解析理論,《盜夢空間》精妙敘事的燒腦。該片劇情支零破碎又相互關聯,對普通觀眾而言催生倦意。並且電影嵌入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詩性創作風格,和大衛·林奇詭異濃烈的影像,過去現在雙線交叉的敘述的方式,有些晦澀難懂。
因而,片方掀起預售過億的「一吻跨年」營銷手段,使得普通觀眾無法在第一時間解讀這部電影,褻瀆了這部文藝片。重營銷而輕細節,暴露紕漏評分驟降,首日票房2.6億,但次日只有0.1億。這就涉及到片方對於觀眾的定位,營銷忽略細節是對觀眾的不尊重。
在我國,電影可分為三大類:主旋律、商業和文藝電影。作為小眾的文藝片,沒有資金和行政渠道的支持,難免淪為窮電影和怪電影的代名詞。但如今,「影院一日遊」的文藝片,也一改往日晦澀難懂的風格,努力拍出普通觀眾看得懂的文藝片,諸如《鋼的琴》《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白日焰火》《山河故人》《百鳥朝鳳》《驢得水》等,有情懷,有思考,亦有批判。
雖然《地球最後的夜晚》火爆的預售,讓本屬於小眾的文藝片,成為全民跨年狂歡,但沒有多少觀眾真正走進畢贛的電影世界。每個時代都會有大師,但影像的權威時代已然落幕,姜文的《邪不壓正》就是鮮明的案例。不過,仍然要感謝畢贛的文藝片,他在時間與空間、現實與夢境之間穿梭,打造末日的壓抑和愛的掙扎,看似荒誕卻映射出某些社會現象,希望他也可以承載一個新的文化符號。(影評原創,未經作者允許,私自將文章用於商業用途,一經發現一切法律後果自負。)